十八、江醫生和她的“馬背病床”

  她背著紅十字藥箱, 牽著一匹青鬃馬,行進在進軍西藏路上。像司號員喜歡把 軍號擦得锃亮, 並繫上一條紅綢帶那樣,她也總是把自己的藥箱擦得乾乾淨淨,讓 藥箱上的十字紅得引人注目。 當然,引人注目的不光是藥箱上的那個紅十字,還有 馬背上架著的那個坐不像坐, 躺不像躺的靠椅。這個樣式特別的靠椅,還是在川西 出發前, 針對西藏山高路陡的特點,為適應行軍途中病號的需要,用堅韌的老葛藤 編成的,我們大家叫它“馬背病床”。

  她是軍直衛生隊的醫生, 我早就認識她。那是1949年夏秋之際,十八軍追擊國 民黨白崇禧殘部,進入江西境內。因在雨水泥濘中晝夜急行軍,我的雙腳都打了泡, 感染化膿, 加以天氣炎熱喝生水拉肚子,只好留在後勤部醫院。到醫院剛一放下背 包, 就進來一位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女衛生員。她腰束皮帶、人字形綁腿打得筆直, 一頭濃黑的齊耳短髮, 很精神,一見就讓人喜歡。她端來一盆溫水幫我擦洗傷口, 輕輕地把血泡挑破, 擠出瘀血,還安慰我不要著急,很快就會幹疤,趕得上部隊。 聽熟悉她的人説, 她名叫江妮,老家在膠東半島,原是個童養媳,當婆母正準備讓 她跟小女婿圓房時,她投奔了革命隊伍。當時的醫務工作,並不象現在這樣分得細, 往往是診斷、 司藥、打針、護理等一把抓,我們都習慣稱衛生隊的同志為醫生。江 醫生人很聰明, 參軍不久,很快就掌握了一般的醫療技術,她特別能吃苦耐勞,處 處表現出膠東人那種踏實頑強的性格, 像她這樣的同志,當然會被首批選進進軍西 藏的行列。眼下她和一個從隨軍衛校分來的小女兵負責青鬃馬上那個“馬背病床”。

  隊伍翻山涉水, 風餐露宿,已經向西走了千余裏,一路上,江醫生沒有少“抱 怨” ,她抱怨那些高山反應強烈,連路都走不穩的人;那些得了雪盲,眼睛腫得像 桃子那麼大的;,那些吃了生代食粉拉肚子拉得兩眼發黑的人......任她怎麼勸説, 也不肯住她的“馬背病床”,直到連營首長強迫命令,她才能收到個把病號。

  前天, 當部隊進入昌都西北邊的大森林時,江醫生的“馬背病床”上還只是馱 著一些衛生隊的藥品雜物。 兩天后,當我們走出大森林時,發現“馬背病床”上竟 躺了一個小藏孩。 這個小藏孩大約七八歲,一條腿上裹著紗布,野頭野腦,跟一頭 小熊似的, 眼神裏帶著驚恐的戒備。衛校來的那個小女兵在前面牽著青鬃馬,江醫 生在旁邊看護他,江醫生的手背上涂著紫藥水,那是小藏孩咬的。

  江醫生告訴我們, 頭天傍晚他們衛生隊在大森林深處宿營時,炊事班殺了一頭 牦牛, 拿到溪水邊去洗,順手把牛腸子挂在不遠的樹杈上,等牛肉洗好後,腸子不 見了。 他們跟著地上的血跡去找,找到一篷矮樹叢跟前,聽見樹叢那邊有響動,繞 過去一看, 他們都驚呆了,滿臉烏黑,披著一塊破羊皮的野孩子,正在大口大口地 吞食牛腸子。 一見來了人,野孩子撒腿就跑。炊事班的同志拿著牛腸子在後面追, 想讓他拿去吃。誰知好心辦了壞事,小孩驚慌中爬到樹上摔了下來,摔傷了一條腿。 這孩子剛送來的時候還野得很, 總想逃跑,江醫生給他清洗包紮時,他又抓又咬, 把江醫生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

  江醫生説, “這孩子在大森林裏不知怎麼活下來的,他顯然受過很大的驚嚇, 給嚇壞了, 翻譯問他家在哪?叫什麼名字?為什麼逃到大森林裏來?他什麼也不 説,領導上叫把小孩送到前面的兵站去,讓兵站去尋找他的親人。”

  “馬背病床” 住了個野藏孩的消息越傳越廣, 後來竟被誤傳為住了個熊仔。 “馬背病床” 也就引起了人們的關注,我也經常留意“馬背病床”,説不定上面還 會出現什麼新鮮事哩。

  一天中午, 我們正在休息吃飯,衛生隊的人馬過來了,我看見那個小女兵牽 著青鬃馬過來了, “馬背病床”上靠著一個用床單蓋著臉的病號,卻沒見江醫生。 我問江醫生呢?小女兵朝馬背上奴奴嘴。江醫生住上了自己的“馬背病床”, 我覺得好生奇怪。 小女兵説,昨天下午衛生隊過冰河的時候,江醫生牽著青鬃馬 護送病號, 來回好幾趟。最後一趟太累了,腳一滑,摔在河裏,凍成了冰人。今天 早晨出發時, 隊長叫我們硬把她抬上了“馬背病床”,剛才風大,我怕她再受涼, 才用床單把她蓋起來。

  啊! 我想起來了,昨天下午淌的那條冰河還真夠嗆。冰河位於陰山背後,東邊 的峭壁筆陡筆陡的, 擋住了陽光,特別陰冷。冰河兩邊結著一層冰塊,中間漂著冰 淩, 過渡的地方河水淹到膝蓋,倒不算深,只是冰冷刺骨。我們在河邊脫掉鞋襪, 挽起褲腿光著腳, 一踩進水裏,一股寒氣立馬從腳心透過全身,牙齒凍得直打顫, 刀子般的冰淩碰到腿上, 就是一道血痕。水下的鵝卵石又冰又滑,一不留神就會摔 倒, 我們宣傳部的女同志還是手拉著手夾在男同志中間,好不容易才淌過來的。江 醫生護送病號在冰河裏來回淌了好幾趟, 該是多麼的艱難啊!想到這裡,我望著越 走越遠的衛生隊隊伍, 對她們這些進軍路上的白衣戰士,在艱苦困難面前的忘我精 神,肅然起敬。

  當時, 西藏缺醫少藥,群眾不懂科學衛生,生了病也只好請喇嘛唸經驅邪;嬰 兒的死亡率很高, 很多藏族婦女生了一輩子孩子,卻沒聽見過孩子叫阿媽的聲音。 部隊醫務人員在進軍途中, 儘管語言不通,條件又差,但總是儘量克服困難給藏族 群眾治病, 解除他們的痛苦。行動是最有説服力的語言,很快在金沙江兩岸,在橫 斷山脈中就響起了這樣的歌聲:

        唸經求神多年,病痛總不離身;
        金珠瑪米門巴,治好我的病根。

  部隊在窮八站北面的沙丁宗休整時, 宣傳部和衛生隊的宿營地挨得很近,有一 次我在河邊洗衣服, 碰到江醫生她們也在那裏清洗衛生隊的床單、紗布。十多天沒 見了, 這位當過“冰人”的膠東姑娘又有説有笑,恢復了青春的活力。我稱讚她們 當醫生的還真不簡單,那個小女兵在一旁插話説,前天江醫生給頭人的兒媳婦接生, 那才不簡單呢。

  那是江醫生和她還有翻譯卓嘎到宗政府北邊的村子裏去巡診, 在這之前,這一 帶只有兵站和零星採購人員來過, 藏族群眾對解放軍還不了解,她們進村後,沒有 人來找她們治病。 她們就到處轉悠,在一間小土屋裏見一位老阿媽躺在破爛的卡墊 上痛苦呻吟, 她患了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江醫生準備給她針灸,並給點止痛藥, 老阿媽搖頭拒絕, 説她沒有錢,給不起藥費。江醫生請卓嘎告訴老阿媽,解放軍看 病不要錢, 老阿媽這才笑了。江醫生她們從老阿媽那裏出來,聽到不遠處的樓房裏 傳來陣陣鼓鈸聲,原來是頭人家的兒媳婦難産,請喇嘛唸經跳神,已經折騰半天了, 孩子還沒有生下來。 開始,守門的還不讓她們進去,經過卓嘎一番解釋後,神色張 惶的女主人才把她們引了進去。 胎兒伸出一隻腳,産婦已奄奄一息,必須馬上作人 工牽引術。 江醫生雖然也接過生,懂得一些助産知識,但像這樣的難産,時間又耽 誤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到, 要冒很大的風險。為了救人,她顧不了那許多,趕快 準備了一下, 把手伸進産婦的會陰,拉出胎兒的另一隻腳,憑著她的沉著機智,然 後又慢慢的把胎兒的上肢牽引出來。 由於産程過長,造成嬰兒窒息,江醫生立即用 嘴吸出堵塞嬰兒呼吸的瘀血, 又把嬰兒倒提起來在後背上拍了幾下,哇!嬰兒哭出 了第一聲。 隨著嬰兒的哭聲,鼓鈸聲停止了,唸經喇嘛不見了,産婦笑了,藏族頭 人捧著一條潔白的哈達進來了, 藏族女主人捧著一串瑪瑙進來了。遵照藏族人的風 俗習慣, 江醫生接受了哈達,謝絕了瑪瑙,通過翻譯對藏族女主人説,解放軍治病 救人不收謝禮。

  小女兵講完了江醫生冒險接生的故事, 我們的衣物也冼完了,晾曬在河邊的草 地上, 坐下來休息。閒談中扯到了女同志的個人問題,江醫生問我有對象了沒有? 我反問她, “你呢?”她説,“我跟你不一樣。”我説,“怎麼不一樣,難道你還 在想著你那個尿床的小女婿? ”她的臉一紅,搖搖頭。我説,“封建包辦婚姻根本 就不合法。”她點點頭,“這個我知道。”

  部隊到達拉薩後,江醫生和我都轉業到地方工作,她去了日喀則,我留在拉薩, 往後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再沒有見過面,也不知道她的情況了。文化大革命後期我 從西藏日報上讀到過一篇有關她的報道。 報道中説,她長期建藏,邊疆為家,熱愛 西藏人民, 全心全意地去解除他們的病痛疾苦,雅魯藏布江兩岸的廣大農村牧場, 到處都留下了她的足跡和汗水。

  後來我又碰到一件事,真是大感意外。那是1982年春,我從內地休完假回西藏, 在成都至拉薩的民航客機上, 我的鄰座是一位身著黑呢中山裝、兩鬢斑白、風度儒 雅的漢族男子。 他的懷裏抱著一個黑漆木匣,不時輕輕地愛撫著,飛機稍一晃動, 他就連忙把它托起來,用自己的身子穩住平衡,唯恐震動了它。這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問他, “你這木匣子裏裝的什麼, 讓你如此珍愛? ”黑衣男子神情黯然地説, “我妻子的骨灰。 她在日喀則當醫生二十多年,積勞成疾,最近在成都病逝,我遵 照她的遺願,把她的骨灰送回西藏,撒在雅魯藏布江裏”。

  “她是誰? ”我警覺地問。

  “江妮。 ”黑衣男子果然説出了這個名字,我驚訝的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她 怎麼去的這麼早啊, 算起來才不過五十多一點!我望著眼前的黑漆木匣,心裏默默 地説: 江醫生,你真是好樣的,你不光是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獻給了西藏人 民的健康,還把自己的骨灰送回雪域高原,永遠與西藏人民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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