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磕長頭的朝佛人



        黑色的土地是我用身子一步一步量過來的,
        白色的雲朵是我用手指一朵一朵數過來的,
        陡峭的山崖是我像爬梯子一樣一座一座爬上去的,
        綠色的草原是我像卷氆氌一樣一塊一塊卷過來的,
        ………

  這首豪邁而浪漫,富於雪域情懷的古歌,不知流傳了多少歲月!

  西藏乃藏傳佛教之地, 宗教色彩濃郁。除金頂輝煌的喇嘛寺廟和珠玉鑲嵌的大 型佛塔外, 經幡、嘛呢堆、轉經筒和“六字真言”石刻等隨處可見。特別是經幡, 無論高山河谷、農村牧場、屋頂帳篷或奇石古樹,都有五顏六色的經幡在隨風飄動, 經幡上刻印着經文和歷輩高僧肖像以及雪獅、 寶馬和神鳥等吉祥物。一進入藏區, 我就置身於法號長鳴、 經幡飄飄、松煙繚繞、佛偈聲聲的氛圍中,不無神奇神秘之 感。 當我在進軍路上,頭一次見到磕長頭的阿覺娃(朝佛人)時,更是驚訝慨嘆不 已!

  他們兩手戴着類似木屐的護板, 腿上綁着護膝的牛皮。磕長頭時,雙掌合十高 高舉過頭頂,隨着肘部彎曲,雙掌降至額頭、口、胸前,兩臂前伸,全身匍匐下去, 五體投地, 護手的木板和護膝的牛皮在地上嚓嚓作響。他們磕一個長頭,在頭前劃 一個記號, 然後站起身來走兩步,兩腳站在記號線上,再舉手合掌,重復磕長頭的 動作。 遇到河流、深溝、陡坡等無法伏身長拜的地方,他們就估計一下那段距離, 等過了河或到了平緩的地方, 再往回磕,把那段距離補上。這些磕長頭的朝佛人既 不是苦行僧,也不是殉教徒,而是地地道道的窮苦老百姓。他們為什麼要摩頂放踵, 在雪山冰河間膜拜膝行, 在黃昏的天幕上投下孤獨的身影?為什麼要用自己身體的 長度去丈量漫漫塵路, 折磨自己,不遠千里磕長頭一直磕到拉薩?我心中留下了一 連串問號。

  在進軍路上, 還有一些不磕長頭的阿覺娃(朝佛人),因為都是由東向西與部 隊同方向行進, 接觸的機會就多了。有時我們從山岩下或溪流邊經過,看見三三兩 兩的朝佛人盤腿圍坐在那裏, 用三塊石頭搭灶支鍋熬茶;有時我們走着走着又趕上 了前面背着經篋, 手執鐵鏢的朝佛人;有時我們早上從帳篷裏出來,看見有的朝佛 人晚上就露宿在不遠的荒野裏。朝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老人已鬚髮斑白, 有的婦女還背着吃奶的孩子, 他們大都蓬頭垢面,滿身風塵,有的衣衫爛褸,跟乞 丐差不多,他們神情漠然,目光裏流露着冀求與迷惘。

  朝佛人是一個特殊的群體, 一個生活在現實與非現實的群體,一個叫人難以理 解的群體。 馬克思主義認為宗教是“精神鴉片”,是統治階級用來維護其統治的工 具。 我是個無神論者,對他們這樣作一方面覺得是愚昧落後,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感 嘆他們的那種虔誠和執着。 我們黨實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部隊領導也一再教育我 們要尊重西藏人民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 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看得慣也好, 看不慣也好,隨它去吧,但好奇心卻驅使着我,總想打探點什麼。

  在我們軍直部隊的行列中, 有一位姓於的女教授,她曾在甘肅、青海等藏區研 究藏學, 這次隨軍進藏考察,一有機會我就向她請教。於教授告訴我,磕長頭,也 叫等身禮, 是藏傳佛教的一種獨特修行方式,不同於伊斯蘭教的朝聖和基督教的禮 拜。 磕長頭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有嚴格的儀軌動作,跟一般的磕頭不一樣;另 一層意思是磕的數量多, 距離長。磕長頭的人有的發願一生要磕千千萬萬個長頭, 有的發願越過千山萬水, 不怕千難萬險,一直磕到拉薩,雖九死一生而無悔。於教 授説: “藏地人篤信神佛,看重來世,他們認為靈魂不滅,生即死,死即生,今生 今世只是個中轉過程。 生命是在“六道輪迴”(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 牲) 中像車輪一樣地運轉,來世進入哪道輪迴,要看今生修持如何。為了解脫輪迴 地獄之苦, 他們一生唸經祈願,以求得來世有個好的歸宿。信徒們認為拉薩是宗教 聖地, 能到拉薩大昭寺點燈朝拜,能圍繞着布達拉宮轉經禱告,是他們一生最大的 願望和榮耀。 你不要以為朝佛人愚昧落後,那是你不懂宗教;你也不要光從外表上 看他們窮困潦倒, 那是你不了解他們的精神世界,你現在見到的這些朝佛人,他們 自認為正朝着‘香巴拉’——理想的王國樂園走去哩。”

  一天傍晚, 離我們宿營地不遠的山跟下,來了幾個朝佛人,於教授要去看看, 我順便也跟着去了。 我們走過小溪上的一根獨木橋來到山跟下,看見三位朝佛人, 一位老者、 一位中年漢子和一位青年女子正在那裏圍坐喝茶。於教授雙手合十,用 藏話向他們問候。 老者連忙躬身答禮,往旁邊挪了挪,邀請於教授和我加入他們的 喝茶圈子。 起初,我還以為這三位朝佛人是一家子,坐下閒談後,才知道他們原來 是在朝佛路上結伴而行的同路人。

  布姆(姑娘) 拉珍約十七八歲,胸前挂着一個鑲銀的小“告烏”,裏面裝着她 臨行前用兩隻羊從活佛那裏換來的護身符。 她出生在金沙江西岸的一個小山村裏, 一生下來她就只有阿媽, 不見阿爸。 據説她的阿媽是給一個過路的藏軍小頭目支 “湯役” 差時懷上她的。三年前,阿媽丟下她到拉薩朝佛去了,一直杳無音信。拉 珍説, 離開母羊的小羊咩咩哀叫,沒有阿媽的拉珍心裏淒苦。她是到拉薩去找阿媽 的, 為了途中安全,她加入了這個朝佛小集體。一路上,她主要幹些拾柴熬茶等雜 活。 我問她想修個什麼來世?藏族姑娘羞澀地笑了,説自己儘管很羨慕寺廟墻壁上 畫的那些無憂無慮, 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仙女,但並沒有想過自己來世會是個什麼樣 子,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到拉薩找到她那苦命的阿媽。

  波啦(老爹) 嘎多一邊與我們擺談,一邊不停地數着念珠。老人年逾六旬,苦 難的歲月使他的脊背佝僂了。 他年輕時曾在寺廟裏當過喇嘛,後來還俗了。現在, 他在這個三人朝佛小集體裏充當類似寺廟執法喇嘛“格規” 的角色,隨時指導提醒 他們要規範自己的言行。 嘎多從小就聽説拉薩大昭寺供奉着覺阿仁波切,那尊釋迦 牟尼十二歲等身像, 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唐蕃聯姻時文成公主帶到拉薩去的,至尊無 尚, 被稱為“西藏第一佛”。嘎多説,山上若無積雪,山下哪來湖水,佛光普照雪 域, 眾生才得安寧,他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到拉薩覺阿佛像前,上盞酥油燈,磕 幾個頭。 望著老人那瘦骨棱棱的身影,我不禁脫口而出,這麼大的年紀了能走到拉 薩嗎? 對我那唐突的話,老者並未見怪,他説他不管自己歲數多大,能不能走到拉 薩,只知道自己有一顆虔誠的心,即使走不到拉薩,死在朝佛路上靈魂也是安然的。 説到這裡, 老者轉向於教授,“您懂藏家話,熟悉藏家人,古往今來在通往聖地拉 薩的條條路上, 不知有多少朝佛人半路倒下去了!新的朝佛人又從他們的白骨旁邊 走過。 您説不是嗎?”我們的學家藏久久沉吟不語。在回來的路上她才跟我説,西 藏朝佛人的心態,我們這些無神論者是難以理解的。

  “我是個盜馬賊, 我是個殺人犯!”被叫做阿古(大叔)扎登的那位中年漢子 一開口就嚇了我一大跳。 他是他們仨人中唯一磕長頭的朝佛人,他的身旁放着兩塊 磨光了的護掌木板和兩塊護膝牛皮, 有一塊牛皮都快磨穿了。這位藏族漢子身材高 大, 蓬亂的頭髮被塵土粘結在一起,雙手佈滿重重血繭,額頭正中留下一塊磕長頭 的暗紅印記。 他是康北牧區的一個牧奴,他的領主與別的領主之間常因爭奪水草牧 場發生械鬥,相互搶奪仇殺。那時節,牦牛的事鞭子説了算,奴隸的事領主説了算, 扎登身不由己,搶過人家的牛馬,殺過人。

  “我的罪孽深重, 我只有磕長頭,一步一步磕到拉薩去贖罪。”扎登説。他的 嗓音雖然低沉粗重, 但能聽得出它表達了一種堅定的信念。波拉嘎多插話説,皈依 三寶, 虔心向佛,磕長頭功德無量,他和布姆拉珍都願幫助阿古扎登圓滿完成這項 功德。

  後來我到了拉薩, 看到了更多磕長頭的朝佛人。每當夕陽西下,一排身披絳色 袈裟、頭戴黃色雞冠帽的喇嘛站在布達拉宮頂上,喔喔地吹響了一兩丈長的大法號, 那甕鬱的號音, 給暮色蒼茫的拉薩古城增添了肅穆神秘的氣氛。這時,這裡那裏升 起縷縷松煙, 成群結隊的善男信女手搖轉經筒,口念“六字真言”,圍繞着布達拉 宮、 八角街和大召寺轉圈祈禱。那些曆盡艱辛、長途跋涉,磕長頭磕到拉薩來的朝 佛人, 聚集在大昭寺前或布達拉宮下的臺階上,匐身長拜,閉目祈禱,他們雖然形 體疲憊憔悴,但因了卻了一生中最大的夙願而神情安祥。

  在大昭寺, 從早到晚都有許多人在大門前的青石板上磕長頭,日積月累,青石 板竟被磨出了一道道光滑的凹槽。 我們機關住地旁邊孤苦伶仃的德吉老阿媽,就是 這些凹槽的磋磨者之一。 她每天早晚都要去大昭寺門前磕長頭,最後病得路都走不 動了, 還掙扎着去磕。一個風雪交加的清晨,人們在青石板上的凹槽裏,發現德吉 老阿媽已僵凍氣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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