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繼續朝昌都西北方行進。 不幾天便進入了霍爾三十九族地界。三十九族地
區東西長約十二三個馬站, 南北寬約五六個馬站,那裏居住著大小三十九個部落,
這是一個特殊的地方。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地方早先是蒙古王的領地,藏族人習慣
把蒙古人稱為霍爾, 於是這裡就成了霍爾三十九族。後來,三十九族又歸清朝駐藏
大臣直接管轄, 分設“千戶“、“百戶”,成為“漢人統治時期”。辛亥革命後,
取消了駐藏大臣,藏軍打敗了川軍,這裡又由西藏噶廈政府統治,特設霍爾“基巧”
(總管),劃分為幾個宗(縣)。
我們最先進入三十九族的地界, 不象西藏東南部那樣遍佈高山深谷,而是坡平
谷廣, 地勢比較開闊,沿途隨處可見農田、村莊、樹林、草地,氣候也還溫和。秋
收後的田野上, 許多野鴿在那裏飛逐覓食。高原上的鴿子不少,它們成群地在藍天
裏飛翔, 有的落在高高的金塔頂尖上,有的從這一座懸崖飛向另一座懸崖。我原先
沒怎麼去注意它們, 現在秋陽高照,道路平緩,在這樣的環境下行軍,心情輕鬆,
自然而然地觀察起不遠處的鴿群來。 我發現高原上的鴿子,跟內地的鴿子差不多,
只是個頭稍小一點, 銀灰色羽毛的顏色稍淡一些,也許是它們經受高原風雪吹打的
緣故吧。
叫我感到奇怪的是在鴿群旁邊的烏鴉。 這些烏鴉的羽毛也如漆炭,真是“天下
烏鴉一般黑” ,然而,它們的嘴卻是紅的,而且紅得醒目。烏鴉在內地被當成不祥
之物, 一聽到它的叫聲,就叫人覺得晦氣。可是,在藏族民間故事裏,烏鴉常常以
智者、 長者的身份出現,它們站在樹枝上,給野兔、狐狸等以告誡或啟示。它們的
嘴為什麼是紅的呢? 還是民間傳説,烏鴉曾是神鳥,充當過神和人之間的使者。它
們的祖先一次在聆聽佛祖講經時, 由於專心領悟,肚子餓了,不知不覺地把嘴伸進
酥油供燈裏, 嘴就被燒紅了。可能是它們的祖先作了不光彩的事,眼前的這些紅嘴
烏鴉形態猥瑣,只好怯怯地在地頭田邊啄食幾顆麥粒。
地勢較高的坡地, 是綿延起伏的天然牧場,此時牧草雖已萎黃,但仍然又高又
密, 足見其夏天是多麼的豐美!部隊的騾馬在這裡可大飽口福了,每天肚子都吃得
圓鼓鼓的。自從渡過金沙江以來,各單位每天傍晚宿營時,都要派一些人去割馬草,
有的地方遍地冰雪砂石, 很難見到有草,就得跑到遠處去找。有一次,衛生隊的三
個小女護士只顧鑽山溝找馬草, 結果天黑迷路,正抱在一起哭鼻子,還是隊裏來人
才把她們找了回去。 那些日子,部隊騾馬的肚子老是癟癟的,我牽的那匹大白馬也
是馬瘦毛長, 屁股後面的骨頭都凸出來了。進入三十九族地區才不幾天,大白馬的
毛色就有光澤了,難道它們吃了靈芝仙草不成?
靈芝仙草有沒有, 不知道,它們卻吃了不少“人參果”。這裡所説的人參果,
不是西遊記裏孫悟空在鎮元大仙園裏偷吃的那種形如嬰兒的人參果, 而是一種野草
根。 這種草根有黃豆般大小,藏話叫珠麻。珠麻味道甘美,被藏族人視為吉祥物,
曬乾後保存起來,逢年過節或貴客來臨,就用珠麻蒸糯米飯,澆上紅糖、酥油食用。
由於珠麻營養豐富, 漢族人稱它為人參果,也有叫長壽果的。這裡還有蟲草,部隊
的騾馬吃了人參果和蟲草的莖葉,不就跟吃了靈芝仙草差不多麼!
常言説天有不測風雲, 人有旦夕禍福,誰知我的大白馬竟然也有旦夕禍福。一
天晚上,我正趴在木箱上刻鋼板,突然,江西女兵老表週一撩帳篷,探身進來叫我,
“還不趕快去看你的大白馬,它病了,病得倒下了!”我吃了一驚,今天下午行軍,
大白馬不是還好好的, 蹄子走得噠噠響,很有精神嘛,下坡的時候,還不時用嘴拱
我的後背, 似乎嫌我走得慢,擋了它的道,怎麼突然病了呢?每天到達宿營地後,
我因為要趕著刻寫《建軍電訊》 ,領導上安排我的大白馬由老表周她們統一放養。
我連忙跑到拴馬的地方一看, 果不其然,大白馬躺在地上,耷拉著頭,眼睛半睜半
閉。 當時,部隊的騾馬一部分是從內地來的,一部分是在高原上買的,奇怪的是病
倒的都是從內地來的。 這時,翻譯洛桑來了,他灣下腰湊近大白馬,摸摸它的頭,
側著耳朵聽了聽, 又繞著大白馬轉了一圈,仔細觀察了一下,然後對我們説,不象
是病了, 很可能是吃了醉馬草醉倒了,過一會兒就沒事了。這位來自康區的藏族青
年説, 他聽説過藏區這邊有醉馬草,醉馬草是什麼樣子,他也沒見過。後來我們才
知道, 所謂醉馬草,可能就是有毒的蕁麻和中藥半夏,當地的騾馬本能地不吃,內
地來的就分辨不清楚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了。
越往西走地勢越高,放眼望去,再也看不見樹木和農田了,滿坡滿嶺一片土黃,
野草稀疏低淺, 有的地方還露出點點禿斑。隊伍在一塊較平緩的草地上宿營。天陰
沉沉的, 烏雲越來越厚,像要下雨了,尹指導員叫各班組搭帳篷時,一定要把排水
溝挖寬一些深一些。 我正在低頭挖溝,忽聽那邊川妹子田在尖聲驚叫:“哎呀!快
來看喲, 好稀奇嘞,老鼠跟麻雀咋個在一個洞洞裏?”我連忙跑過去,看見一隻灰
色尖喙的地老鼠, 在新挖的排水溝裏吱吱亂竄,一隻羽毛黑白相間的小雀子已經飛
遠了。 川妹子田對圍上來的人説,她一鍬挖開一個草洞洞,老鼠和雀雀就一起跑出
來了。油印員小張搶著説,這叫“雀鼠同穴”,我在有關西藏的資料裏看到過。
川妹子田問,它們又不是一家子,住在一個洞裏不打架嗎?
“不打架”,小張説,“打架還能住在一起。”
川妹子田對這個回答顯然不滿意,緊盯著追問:“為啥子它們要住在一起嘛?”
地老鼠和雀雀為什麼要住在一個洞裏? 當時,不光是小張直撓頭回答不出,在
場的誰也説不清楚。後來我才知道“雀鼠同穴”是西藏草原上的一種“共生現象”。
這種地老鼠跟一般的老鼠不一樣, 它尾巴很短,叫兔鼠。草原上沒有樹木、刺叢,
小雀只能住在兔鼠打的洞裏。 據説,冬天一來,兔鼠在雪地上眼睛看不見,就靠馱
在背上的小雀子指引覓食。小雀子則吃兔鼠拉的屎充饑。
隊伍繼續西行, 登上一片隆起的臺地,臺地像乾裂了似的,到處溝溝壑壑,砂
石裸露, 北面橫著一道光禿禿的山脊,沿途人煙更稀少,景象更荒涼了。這天,我
可能是吃了沒有煮熟的代食粉, 一路上肚子咕咕嚕嚕的不舒服,掉了一截隊。我牽
著大白馬走過一條亂石溝, 接近我們宣傳部的宿營地時,看見那裏圍著一些人,不
知發生了什麼事。 等我走到跟前, 看見地上堆了幾堆馬草和幹牛糞, 還放有一筐
“圓根” 。圓根是西藏的蘿蔔,汁多味甜,我們在昌都休整時,管理員扛過一袋回
來,叫大家嘗嘗“西藏蘋果”。行軍途中,炊事班鬍子班長也曾在代食粉熬的粥裏,
放上點圓根葉子, 綠油油的很誘人,大家都搶著吃。圓根大都生長在農區或半農半
牧區,像眼前這樣高寒貧脊的地方,它可是稀罕之物哩。
一群當地藏族男女正圍著尹指導員和翻譯洛桑, 硬要求把這些東西收下。他們
穿得很破爛, 男人們披塊光羊皮,腰間拴條牛毛繩,女人頭上的幾十條小辮又臟又
亂, 背後綴著幾個銀碗似的頭飾。叫我驚訝的是,為什麼男人們大都有殘疾,有的
只有一個耳朵, 有的只有一隻眼睛,有的鼻尖平塌塌的,有的額頭斜著一道疤痕。
一個瘸腿的藏族老人正在哭訴他們的苦難。 他説,“噶廈和藏軍霸佔三十九族後,
特別恨我們這些老百姓, 罵我們是叛逆,罵我們這些黑爪子耳朵長在屁股上,不打
聽不見, 派給我們的烏拉差役多如牛毛,我們三十九族人暗中訂了一個霍爾人同甘
共苦的盟約, 對付噶廈,被噶廈知道了,就更狠毒地懲罰我們。”説到這裡,老人
就指指北面那道光禿禿的山脊説,“把我們這些人流放到山那邊的亂石溝裏,那裏,
長不出多少青稞,又不準我們上山打獵,説是踐踏神山要折活佛的壽。有一年冬天,
我們餓得忍不住了, 就約了幾個人偷偷地上山打野羊,被抓住了,我這條腿就是被
宗政府打斷了的。 ”這時,那群藏族男女異口同聲地説,“現在好了,漢人的隊伍
來了,我們又成了漢人的老百姓了,藏政府再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尹指導員一邊叫落桑把群眾送來的東西照價付給銀元, 一邊耐心地解釋説,人
民解放軍不是漢人的隊伍, 是共産黨領導的各族人民的子弟兵,你們也不是漢人的
老百姓,藏人漢人都是祖國大家庭中的一員。
亂石溝裏的這些特殊居民, 是不是理解了尹指導員的話呢,我不知道,反正我
看見他們高高興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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