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人字形的小帳篷像一朵矮腳蘑菇, 匍匐在稀疏的野草中。我爬在帳篷裏的
木箱上,拿著鐵筆,在墊著鋼板的蠟紙上一筆一劃地刻寫著《建軍電訊》。
《建軍電訊》 是軍宣傳部在進軍西藏途中辦的一張油印小報,主要刊登中央人
民廣播電臺播發的國內外重要政治時事新聞。 部隊指戰員們遠離北京,在雪山叢中
行進, 幾乎處於與世隔絕狀態,只能從這張油印小報上了解國內外重大時事,感受
到首都離他們很近,全國人民就站在他們身後,從而增強戰勝困難的力量。
這裡是昌都西北邊一塊開闊的高山草甸,位於森林與雪山的接壤處,有水有草,
正是部隊宿營的好地方, 傍晚時分,我們來到這裡。草甸上搭起了一排排大大小小
的帳篷, 正如杜甫出塞詩中所描寫的那樣:“落日照大旗,馬鳴風瀟瀟,平沙列萬
幕, 部伍各見招”。天黑前草甸上還人歡馬叫,炊煙繚繞,此刻夜已深了,營地完
全安靜了下來。
帳篷又矮又小, 腰都伸不直,我捲曲著身子趴在木箱上,這個木箱白天裝文件
馱在馬上, 晚上就成了我的辦公桌。夜風從帳篷縫裏鑽進來,吹得木箱左上角的蠟
燭一閃一閃的, 蠟紙上的間隔行距往往看不準。我迎著搖晃的燭光,瞇起眼睛盯著
看, 時間一長,眼睛就發酸流淚,只好不斷地揉一揉。昨天夜裏,收音員小施從中
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紀錄新聞中, 抄收到了中國人民志願軍在朝鮮戰場上把美國侵略
者趕過三八線的消息, 我急著要把這條振奮人心的消息刻寫出來,儘快告訴進藏部
隊指戰員。 鐵筆在鋼版上急速移動,發出輕微的嗤嗤聲。手指麻木了,放下筆甩一
甩, 凍僵了,呵口氣暖一暖。筆尖刻禿了,趕快找塊石頭蘸點口水磨一磨。在進軍
途中, 磨筆尖是我們刻寫員的家常便飯,實在禿得不能再用了,又沒有新的換,就
把留聲機的舊唱針磨一磨來代替,這也算是我們油印組幾個同志的一大發明。
高原上空氣乾燥, 蠟紙容易變脆,刻重了蠟紙要破,刻輕了又印不出來。我牢
牢地握住鐵筆, 儘量用勁均勻,加快刻寫。刻著刻著,心裏一著急,有個筆劃用勁
過重, 糟糕,蠟紙破了!蠟紙一破,油印時漏油墨,會成一塊黑疤。我小心翼翼地
把破了的那一點蠟紙挖下來, 再剪一小塊稍大一點的蠟紙貼上去,用筆桿在四週反
復磨擦, 然後再劃根火柴吹滅,用它的餘熱烤一烤,使補上去的蠟紙粘得更牢。這
樣的挖補方法, 後來在我的編輯工作中也經常採用,我處理的稿件很少塗抹,沒有
大花臉,字面比較乾淨,同志們還誇獎我的挖補技術高明哩。
鋼板用舊了, 紋路磨淺了,刻寫的字一多,蠟紙上的絨毛粘滿了鋼板的紋路,
如不及時清理, 就刻不出字來,蠟紙還容易破。我只得又停下來,用刷子蘸點煤油
刷洗。 鋼板刷乾淨了,濕的不能寫,還得烤幹。現在,不要説排一版報紙,就是幾
十版, 也只是轉瞬間的事,可是,在當年那樣的環境和條件下,我們出張油印小報
竟何等的費勁喲!
消息刻完了, 我的腿圈麻了,眼睛看酸了,中指頭也叫鐵筆磨了一個凹坑。我
鑽出帳篷, 舉起雙臂,輕快地吸了口氣。九月的高原之夜已有些寒氣襲人了,空氣
透明,星星就在我的頭頂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得著似的。皎潔的月光傾瀉到大地上,
西北方的拉貢拉雪山顯得更加神秘高潔, 東南方的原始森林黑黝黝的,猶如一幅對
比分明的水墨畫。 草甸上的營地一片寂靜,偶爾傳來我牽的那匹大白馬的響鼻聲和
流動哨兵輕微的腳步聲。 邊關夜月,常常牽動徵人、怨婦的思念之情,歷代騷人墨
客為此留下了許多或悲壯或哀怨的名篇詩句。 我無暇去品味這些詩句,不遠處的帳
篷裏透出的亮光吸引了我,那是收音員小施正在抄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紀錄新聞,
供下一期油印小報刊用。
小施在我們軍直單位的女同志中, 算得上是一位漂亮姑娘。聽説她出身地主官
僚家庭, 參軍前曾在大城市念過高中,人很聰明,字寫得又快又好。部隊到甘孜後
調來做收音工作。 她經常穿著一件腰身寬大的舊軍裝,穿一雙沾滿塵土的解放鞋,
兩條又黑又長的辮子塞在軍帽裏, 帽檐拉得低低的,説話輕聲細語。儘管她不修飾
打扮, 斂容慎行,儘量避開“糖衣炮彈”的嫌疑,但仍然掩飾不住她那天生秀色,
總有一些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每天晚上一到宿營地, 小施就趕緊支起帳篷準備收音,她把抄收的中央人民廣
播電臺的紀錄新聞整理後, 交給我們刻寫。西藏離北京遙遠,當時,中央人民廣播
電臺發射的功率也小, 電波經過千山萬水,才能傳送到我們這裡,加以高原氣候惡
劣, 風沙大,經常受到干擾,收音機裏不斷發出砂砂聲,即是夜深人靜,訊號還是
很微弱。 那時的收音機是晶體管,性能和靈敏度都差,使用的乾電池也常因不能及
時更換或受潮等原因而能量不足。 有時深夜,我到小施的帳篷裏,看見她總是把耳
朵貼在收音機上, 全神貫注,大氣都不敢出一下。收著收著,只見她的眉毛縐在一
起, 準是又聽不清楚了,她就在稿紙上作個記號,等收音完了以後,再分析琢磨。
白天行軍, 晚上熬夜,小施夠勞累了,她那雙黑亮的大眼睛老睜不開似的,白晰的
脖子上起了糠皮,嘴唇也裂了口,可她在人前仍強打起精神,裝出沒事的樣子。
我經常到她的帳篷裏去拿她抄收的紀錄新聞, 跟她私下接觸比較多,她對我似
乎沒有什麼戒心了。 一天傍晚宿營時,搭好帳篷後,我又到小施那裏去,看見她正
在整理抄收的紀錄新聞。 我催她行了行了,我們正等著刻寫呢。她説,別急別急,
讓我再看一看,別人出了錯只是個錯,我要是出了錯就可能是個政治問題了。
辦油印小報, 除收音、 刻寫之外, 就是油印了。油印員“大任”常自嘲説:
“我們的祖先幾千年前就發明了印刷術, 可是,幾千年後我這個笨手笨腳的子孫,
還掌握不好它哩!”其實,我們的“大任”一點也不笨,他是個聰明能幹的小夥子,
只不過他幹這一行還沒有幾個月。
“大任” 不是他的真名,他姓張。每當行軍或工作特別累的時候,他總愛自我
安慰: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們笑他大言不慚,戲稱
他為張大任,後來索性就把小張叫成“大任”了。
小張年輕氣盛, 自負不凡,他把參軍進藏當成自己鍛鍊成長的好機會,當部隊
從川西出發, 川西人民用彩門鮮花夾道歡送的時候,他坐在汽車上,激動的熱血沸
騰, 決心要在西藏高原上轟轟烈烈地幹一場。行軍途中他的確精力充沛,翻雪山,
淌冰河, 不怕苦不怕累,處處搶在前頭。他走路走得快,走平路時,走著走著,還
不時飛起一腳, 把路邊的石子踢得老遠,他那長出淡淡胡髭的嘴角上,流露出自信
的笑意。 我們都知道小張不安心幹油印員工作,他想到團報去當編輯或下連隊去。
科長、 股長都找他談過話,科長還半開玩笑地跟他説:好好幹,幹不好,我們就光
查辦你,也不撤你油印員的職。
“你們看,”小張當領導不在場的時候,常舉起手中的油墨磙子朝我們晃一晃,
“進軍西藏, 一路上我就幹這個,像個戰士嗎?你們還嘲諷我什麼大任哩!”還是
小施腦袋瓜靈活, 她立馬對小張説:“當然是大任呀,你沒看,你是第一個在世界
屋脊上推油墨磙子的人, 這個油墨磙子説不定將來還是歷史文物,博物館還要收藏
哩!”
小張幹油印思想不通, 但組織服從,工作幹得沒説的。油印的油墨不能太稀,
也不能太稠, 為了把油墨調得稀稠合適,小張常常弄得滿手油墨,有時他那張小白
臉也變成了小花臉。 高原氣候寒冷,油墨容易凍結,小張在印報過程中還不厭其煩
地給油墨加熱。 為了避免蠟紙滑動,影響油印質量,每次開印前,小張都把油墨鏟
子烤熱, 將蠟紙四邊燙熨粘貼在油印機的網板上,然後,才拿起磙子咝咝地往前推
動。 推動時,他很注意用力均勻,重了容易把蠟紙壓破,輕了字跡又印不清楚。小
張嘴上説自己笨手笨腳, 掌握不好祖先發明的印刷術,實際上,他也算得上是個熟
練的油印員了, 經過挖補的蠟紙,一般油印時容易打皺印破,可小張油印打了補丁
的蠟紙, 卻很少印破。當然,他油印我刻寫的打了補丁的蠟紙時,也少不了揮揮油
印磙子警告我,刻蠟紙不準走神,下次再打補丁,就讓你自己來印。
小張很愛護他的油印機, 每次印完報紙,不管多晚,他都要把機子清刷乾淨,
以備下次再用。 行軍時,他把油印機馱在他自己牽的馬背上,過隘口走險路時,他
總是扶著馬背上的油印機, 唯恐碰壞。翻昌都東邊的達馬拉山時,有一道崖壁,一
邊怪石參差如犬牙, 一邊溝壑深不見底,山道又陡又滑,他的馬前蹄突然打滑,逕
直朝路邊的深溝滑去。 小張死勁勒住韁繩,扭轉馬頭,才使他的馬沒有掉到深溝裏
去。 事後,我們跟他開玩笑説,看不出你這白面書生,倒還有點騎士之風,能懸崖
勒馬哩!
我們的油印小報在甘孜誕生,跟隨進藏部隊,渡過金沙江,穿越橫斷山脈,翻過
十幾座終年積雪的大雪山, 淌過幾十條冰河激流,于1951年10月底到達拉薩,勝利
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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