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馬拉山, 一個龐大的窩窩頭,緊貼著昌都城東敦敦實實的矗立在那裏。站在
山上鳥瞰, 只見從東北方流來的雜曲河與從西北方流來的昂曲河,像兩條銀光閃閃
的玉帶, 合圍著一塊土紅色沖積臺地,雜曲河與昂曲河在臺地南端匯合成瀾滄江,
流經雲南而入緬甸。 橫斷山脈中的重鎮昌都就坐落在這塊土紅色沖積臺地上,緊扼
由川入藏和南下滇湎之咽喉,昌都這個詞,在藏話裏就有水岔口的意思。
昌都是進軍西藏的大門。 去年秋天,先頭部隊在這裡打了一仗,打出了和平解
放西藏辦法得十七條協議, 到達昌都可以説在進軍路上誇了一大步。我們軍直單位
在昂曲河畔的雲南壩上安營紮寨, 進行休整。這個壩子很大很平坦,按照分配的位
置, 各單位把帳篷搭得整整齊齊,還挖了排水溝,修起簡易道路,準備好好住上幾
天,養精蓄銳迎接下一階段的艱苦進軍。
宣傳部的帳篷住地就在西藏“噶廈” 的“朵麥基巧”(昌都總管)府旁邊,相
距不過兩三百米。 第二天,假小子趙抽空拉我溜到府衙跟前去看了看。假小子趙是
豫西參軍的老兵, 比我大兩三歲,她胸前佩戴的淮海戰役和渡江作戰紀念章,常令
我們羨慕不已。 那時,部隊女同志的頭髮,除文工團的因演出需要允許留長辮外,
其餘的一律不超過耳垂。 假小子趙把頭髮剪得更短,帽檐拉得低低的,在我們女同
志面前,説話做事像個男子漢似的。我們説她缺少點女性的味道,叫她“假小子”。
她也默認。她性格直爽,有魄力,跟她一道我的膽子也大了。
總管府四週圍著一人多高的圍墻, 大門兩邊各蹲著一頭涂著赤藍顏色的石獅,
大門口前面的草坪上, 一排上馬石蹬旁邊,立著一根數丈高的木桿,木桿用牛皮繩
緊緊纏裹, 頂上懸吊著一個黑色紗幢。府衙當中的那座方形平頂的藏式建築,陰森
的青石墻壁、 狹長的凹形窗框、儼如古堡。這座高原東部“三江流域”(金沙江、
瀾滄江、 怒江)的封建統治中心,前不久還曾是藏軍大本營,現在已成了昌都地區
人民解放委員會駐地,樓頂上飄揚著五星紅旗。
我倆正在觀望, 忽聽得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聲,回頭一看,嗬!十幾個身穿黃袍
馬褂和披著紅色袈裟的人, 騎馬來到總管府門前,看樣子他們是些達官貴人和活佛
高僧,屬於三大領主階層,昌都已解放了,他們還照樣騎在馬上。更叫我驚訝的是,
從昌都解委會出來迎接他們的竟是我們軍的四號首長! 假小子趙和我趕快躲起來,
要是讓四號首長看見, 準得挨批。那時,我這個小女兵滿腦子的階級鬥爭,對反帝
愛國統一戰線一點也不懂。
沒過兩天, 昌都各界人民在解委會前面的草坪上,為首次去內地的“昌都參觀
團” 舉行歡送會。參觀團包括藏政府官員、各教派活佛高僧、土司頭人以及工商界
和農牧民代表, 他們先去祖國各地參觀,然後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前兩天我和假
小子趙在總管府門前見到的那些騎馬的人, 原來都是參觀團的上層愛國人士。剛剛
獲得新生的昌都人,提著青稞酒,捧著哈達,紛紛朝雲南壩湧來,給參觀團獻哈達,
敬青稞酒, 跳“鍋莊”舞,看來,這些黃袍馬褂和紅色袈裟還真的跟藏族群眾有聯
係哩, 團結他們,作好他們的工作,非常必要。後來,聽説四號首長率先遣隊到達
拉薩後, 為表明共産黨尊重西藏人民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還親自去大昭寺上燈
跪拜,在群眾中影響很大。
與解委會隔河相望, 就是昌都城區。一大片土褐色的房屋,擁擠在高高低低的
土崗上。 以往歲月,昌都城民生凋敝,滿目瘡痍,如今,紅旗漫卷,陽光普照,這
個橫斷山脈中的巨人, 終於從苦難中站立起來了!它那瘦骨嶙峋的身軀,正在變得
豐滿起來; 封建農奴制度給它造成的創傷,正在得到治療。放眼望去,一座座磚瓦
窯濃煙滾滾, 一根根原木順著兩條河水,源源漂流到昌都城下,南山採石場上,不
斷傳來岩石的爆炸聲, 藏漢族工人們在工地上緊張地忙碌著。貿易公司、郵電局、
醫療門診部、 新華書店等,相繼出現在昔日的廢墟上。過去的貧民窟,建起了一排
排白鐵皮頂的簡易房屋。
在城西北角的一座藏式院落裏, 一百多個藏族兒童在這裡開始了愉快的學習生
活。 他們盤腿坐在一條條長長的藏墊上,手拿竹筆,蘸著墨汁,在白漆小木板上練
習藏文書法。 金沙江以西最先成立起來的昌都小學,有三位藏族老師和兩位漢族老
師, 一位漢族女老師告訴我們,藏族兒童很聰明,一個星期就學會了阿拉伯數字,
歌舞更是他們的天才。 正説到這裡,校園裏就響起了孩子們吐詞清晰,音節合拍的
《東方紅》歌聲。
昌都城位於兩河之間的沖積臺地上,飲用水得下到河裏去背。婦女們下河背水,
是昌都的又一景觀。 每天清晨,東方達馬拉山頂剛透出曙光,她們就背上水桶,拿
著銅瓢, 走下陡峭的河岸,來到河邊,一瓢一瓢的裝滿水桶,又循著原路爬上來。
從雲南壩我們的帳篷營地望過去, 那一串串佝僂的脊背上,立著一個個圓形瘦長的
高水桶, 這些身影映照在天幕上,構成了一幅民族風情畫。高水桶背水並不簡單,
看著容易做著難。 我們宣傳部的幾個女同志都去嘗試過,背起來沒走幾步,桶裏的
水就咣蕩出來, 灑了一脖子。昌都居民下河背水,一趟接一趟,一桶又一桶,一年
四季, 年年如此,夏天背回渾黃的河水,冬天砸開厚厚的冰淩,兩條河邊,不知灑
下了多少辛勞的汗水,留下了多少愁苦的哀歌!聽説昌都喇嘛寺有二十二口大銅鍋,
一口大銅鍋要裝一百多桶水, 這些僧眾的飲用水,每天該有多少差役來背送啊!後
來,昌都有了自來水,背水桶也早已成歷史文物了。
我們宣傳部女同志的帳篷, 挨著攝影股的帳篷,一天下午,我看見攝影員小周
正在剪裁照片, 便走過去,順手拿起一張來,照片上是一位三十多歲的藏族人,身
穿英國毛嗶嘰斜襟長袍,腰束絲帶,足蹬高筒馬靴,模樣很精神。
“這是誰”?我隨口問。
“藏軍九代本呀。”小周説。
啊! 我想起來了,昌都戰役一開始,住防金沙江西岸寧靜一帶的藏軍第九代本
格桑旺堆立即率部起義, 並致電西南軍政委員會轉中央人民政府,表示他們願意回
到祖國大家庭中來, 與解放軍攜手為解放西藏人民而奮鬥。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劉
伯承當即覆電, 對九代本全體官兵深明大義,毅然高舉義旗表示慰問。當時,我們
油印組還刻寫過這個材料哩。 我問小周照片在哪拍的?小周説,昌都解委會成立
後,起義的藏軍九代本全體官兵就從寧靜調到昌都,格桑旺堆擔任了解委會副主任,
官兵們和他們的家屬, 就住在昌都西郊,過上了安靜的新生活,前天我才去拍了一
些他們的照片。
軍直單位在昌都休整後, 根據關於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十七條協議,我們又繼
續踏上征途, 向拉薩前進。補給線越拉越長,天氣越來越冷,藏政府執行協議陽奉
陰違, 而一向被稱為險山惡水、地瘠民貧的”窮八站“,又在途中等待著我們,前
面的困難將更大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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