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邊, 亮晶晶,
東方來了菩薩兵。
哈達不要多,
只要一條潔白的就好;
朋友不要多,
只要認識一個解放軍。
50年前,在金沙江以西的土地上響起這樣的歌聲,顯示著一種新型的軍民關係,
一種從未有過的藏漢民族關係正在逐步形成,西藏曆史開始書寫新的篇章。
夕陽隱沒到西山的頂峰背後, 天空泛起燦爛的晚霞,隊伍清早從開滿杜鵑花的
格拉山腳下出發, 走了一天,現在估計也該快到宿營地了。當我們爬上前面那道橫亙的
山崗, 遠遠就望見崗下有個村莊。村邊松煙裊裊,站著很多人,男女老少黑壓壓的
一大片。
一見前面有村莊, 還聚集了許多藏族群眾,政治部協理員就叫大家整理了一下
隊形和軍風紀, 由軍政男子籃球隊中鋒羅大個在前面打紅旗,大家緊跟其後,大步
流星地朝村莊走去。
川妹子田是我們宣傳部女同志中年齡最小的一個, 身材嬌小,桃花臉,討人喜
歡。她的上衣袋裏經常放著一個小圓鏡, 時不時偷偷的拿出來照照,抿抿鬢髮,
嫣然一笑。剛才她在過水溝時不慎崴了腳, 一走一瘸的。這時,她哭喪著臉嘟囔:
“哎呀!真糟糕!你們看,我走路一拐一拐的,老鄉見了多難看喲!”
“不難看,哪會難看喲,”我故意逗她,“還會揚名哩!”
“揚名?”她忽閃著大眼睛,天真地問:“揚啥子名?”
我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八仙鐵拐李的女兒也參加解放軍啦!”
川妹子田捅了我一下,嬌嗔道:“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幸災樂禍!”
我連忙安慰她, 行軍走路,誰沒個閃失,沒關係,我們幾個女同志掩護你,
沒人能看出你是鐵拐李的女兒不就行啦。
越走越近了,我看見村前的木桿上挂著一條潔白的哈達,燃著一堆吉祥的松枝。
村裏的藏族老鄉好象全都出來了。 男人們站在村前的古柳樹下,女人們擠在坍圮的
牛角墻邊, 孩子們趴在亂石堆上,老人們手搖轉經筒,口念“六字真言”。原來今
天一早, 村裏人就聽從東邊過來的阿覺娃(朝佛人)説,格拉山上下來了大隊金珠
瑪米(解放軍),傍晚就要到卡貢村來了,村裏人早早就出來等候。
卡貢村距昌都約四五個馬站(一馬站約八十華里) ,坐落在一個山谷盆地裏,
它是我渡過金沙江後經過的第一個封建莊園。 管理莊園的頭人住在當中唯一鑲有玻
璃窗的樓房裏, 四週圍繞著農奴的小土屋。這些小土屋又矮又破,在墻上挖個洞,
插幾根木條就當是窗戶了。 在漫長的歲月裏,村裏的農奴被束縛在領主的“份地”
上, 貧窮得“能留下的只有自己的腳印,能帶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卡貢正好又
在從崗托通往昌都的“雄朗” (官道)上,來往的封建官吏和貴族頭人多,繁重的
烏拉差役更加重了農奴們的苦難!
隊伍從村旁經過時,這些衣衫破爛、身上也許還帶著領主鞭痕的農奴,紛紛豎
起大拇指, 連聲稱讚“亞莫!亞莫!”(好!好!)幾個蓬頭男孩蹦跳著跟在隊伍
後邊, 不斷向村裏人報告:金珠瑪米在招手啦!金珠瑪米朝草灘走去啦!金珠瑪米
在草灘上架帳篷啦! 當時我心裏還有點納悶,這裡的藏族群眾為什麼對解放軍這樣
歡迎呢?
宣傳部搭帳篷的地方靠近路邊, 帳篷還沒搭好,翻譯洛桑就領著十幾個背著柴
草的藏族老鄉來找尹指導員。 領頭的兩位藏族老人捧著哈達,朝尹指導員躬身施禮
説: “江東升起紅太陽,那是毛主席的光輝;神鷹從山那邊飛來,解開鎖鏈的人來
到面前, 莊園裏的窮苦人特地挑選了一些幹樹枝、引火的“刺馬”、帶香味的“桑
薪” 和鮮嫩的“然巴”青草,送給金珠瑪米。”兩位老人還説,這些天管莊園的頭
人躲到北邊牛場上去了,不然哪能有這麼多的人出來迎接你們呢。
尹指導員拉著藏族老人的手, 感謝卡貢人民的熱情支援,一再婉言解釋,進藏
人民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這是我們軍隊的紀律。可是,藏族老鄉們堅持非讓
收下不可,不收他們就不走。
洛桑給尹指導員和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解釋説, 昌都戰役中,這兩位老人,一
個老人的兒子, 一個老人的兄弟曾被藏軍三代本強徵去當苦役,在崗托挖壕溝、背
彈藥, 崗托解放時跟藏軍一起被俘。解放軍對他倆熱情友好,不但給詳細講解了共
産黨的民族團結政策, 還發給路費,讓他倆回家,他倆回村後就在窮苦人中到處説
解放軍的好處。 還有就是兵站和先頭部隊模範執行政策的影響,村裏人都想見到金
珠瑪米, 哪怕看一眼也高興。經洛桑這一解釋,我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卡貢藏胞迎
親人,哈達獻給解放軍的感人情景。
“金珠瑪米的紀律我們知道, 這點柴草是大傢伙心甘情願送的,根本沾不上個
拿字。 ”年紀最大的那位藏族老人深有感觸地對尹指導員説:“我老漢活了六十多
歲,見過好幾種軍隊了,拿槍帶刀的人沒有不欺侮老百姓的。清兵胸前戴了個勇字,
他們強行改土歸流, 把一些土司、頭人五花大綁,砍頭示眾;民國時期的漢兵,一
邊罵我們是蠻家野人, 一邊又拿走我們的麝香、蟲草;藏軍麼,更是沒法説。西藏
人誰不知道, 藏軍進村三句話:拿好吃的來!牽馬來!派女人來!如今我終於見到
了金珠瑪米,才知道世間還有長著菩薩心腸的拿槍的人,我老漢總算沒白活啊!”
另一位藏族老人搶過話頭説: “藏曆鐵兔年新年剛過,我們就聽説江東甘孜那
邊來了共産黨的軍隊, 起初心裏還真有點害怕。隨後,不斷聽説這些軍隊跟過去那
些拿槍帶刀的人完全不一樣, 他們不住民房,不進寺廟,不支烏拉,不派捐稅,對
老百姓説話和和氣氣,買東西給大洋(銀元),給老百姓治病也不要錢。有段時間,
解放軍靠人背馬駝帶來的糧食吃完了,就挖野菜,捉地老鼠吃。本來地老鼠吃草根,
對草場破壞很大, 可是有人卻放風説,地老鼠是神物。為了避免引起誤會,解放軍
寧肯餓肚子, 也不再捉地老鼠了。他們忍饑挨餓,還在高山上修起了大馬路,開來
了一群一群的鐵牦牛(汽車) ,給甘孜老百姓運來了好多好多的茶葉、布匹和其他
一些用品。這些都像春風一樣,早就吹過了金沙江,吹進了我們江西老百姓的心裏。
可是, 我們也聽到過另外一種腔調:什麼菩薩兵,朝菩薩撒尿的兵;什麼新漢人,
是紅漢人; 硬石塊不能當枕頭,紅漢人不能交朋友,吃糌粑的跟吃大米的坐不到一
起.....不管怎麼説,我們窮苦人心裏有數。”
説到這裡, 送柴草的藏族老鄉紛紛七嘴八舌地説開來。洛桑把頭剛轉向這邊,
一會兒又轉向那邊, 一時不知該聽誰説,該翻譯誰説的話。聽著,聽著,洛桑忍不
住笑了, 朝一位戴頂小氈帽、模樣憨厚的藏族老鄉連連點頭,“是這樣的!是這樣
的!”
是哪樣的呢? 洛桑給尹指導員翻譯那位戴氈帽的藏族老鄉的話説,他説他剛見
到兵站上的金珠瑪米時, 還以為只是這個高個金珠瑪米的心腸好,那個圓臉金珠瑪
米的心腸好, 後來,經過卡貢村的金珠瑪米多了,這才認識到所有的金珠瑪米,不
論個子高低, 不分身材胖瘦,對藏族老百姓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都有一副菩薩心
腸。洛桑還説他參軍前,在老家巴塘初見解放軍時,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想法。
卡貢群眾送來的柴草怎麼辦? 尹指導員去請示了宣傳部領導,最後才叫炊事班
鬍子班長過過秤,按價付給銀元。
送柴草的老鄉都走了。 這時,卻有一個青年藏族婦女怯生生地站在我們女同志
的帳篷前不肯離去。她那充滿淒苦和渴求的眼神,表明她想找親人解放軍訴説什麼,
求助什麼。可惜我們幾個人的藏話都不怎麼樣,洛桑又走了,無法與她交談。當時,
西藏的封建農奴制度還原封未動, 這位藏族婦女想訴説什麼,我們即使聽懂了,知
道了她的苦難, 也還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救她,真令人歉疚憋氣啊!一連好幾天,那
雙淒苦哀怨的眼睛,老是在我的腦海裏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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