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甘孜城生活高原化

  嗒噠嘀噠——噠嘀嗒噠. ...起床的軍號聲劃破黎明,回蕩在甘孜城下的雅礱河 谷裏。 我睡意正濃,猛然被驚醒過來,翻翻身,伸伸腿,只覺得四肢酸軟,眼皮粘 在一起,睜都睜不開。

  經過幾天的連續行軍, 我們到達了康北重鎮甘孜。這段行軍雖説是坐汽車,可 公路僅僅粗通, 顛簸不説,遇上泛漿的“橡皮路”,還得下車來推著汽車走,也夠 勞累。 到達甘孜後,休整了一下,由於對高原上的氣候和生活還不適應,體力恢復 慢,總覺困乏,真想在被窩裏多呆一會兒。

  號音就是命令! 我揉揉眼,竭力掙起身來,迷迷糊糊地抓過腳頭上的軍衣就往 身上穿。 誰知一抬胳膊,竟碰到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上,只聽得嘩啦一聲響,還夾雜 著繩索的軋軋聲。 我定定神,這才回味過來,現在是住帳篷了,自己還當在屋裏, 隨意伸腰甩胳膊哩, 不覺啞然失笑。軍直機關到達甘孜後,立即響應生活高原化的 號召, 住帳篷就是生活高原化的一項內容。一頂帳篷,由幾塊特製的帳篷布搭成, 行軍時折開來,每人各背一塊,下雨下雪就當雨布用。

  晨曦微露, 我一邊朝早操場地走去,一邊透過淡煙似的曉霧,四處眺望。甘孜 是一座具有光榮革命歷史的康北重鎮。 1935年,紅軍長征途中,朱總司令率領紅二 方面軍與南下的紅四方面軍在這裡會師, 幫助當地藏族同胞建立了“博巴政府”, 傳播革命火種。 甘孜城依山而建,順著山坡一層一層的簇擁著大片房屋。這些房屋 大都平頂泥墻, 低矮簡陋,也有一些嵌著玻璃窗的兩層樓房夾雜其中,家家屋頂上 都挂著紅旗。 城北山崗上矗立著一座殿閣重重,金頂輝煌的建築物,想必那就是甘 孜喇嘛寺了。 在內地,我也曾去過寺廟,看見過菩薩神像,然而此刻,頭一次面對 藏地喇嘛寺,心裏卻不由得倍感神秘。

  我把目光從甘孜城頭移向雅礱河谷。 東邊,燈火閃亮,機聲隆隆,工兵部隊正 在日夜趕修機場。 西邊,大片帳篷,草綠色的、黃褐色的、白色的,像一簇簇蘑菇 擁擠在雅礱河灘上 ,那是連隊的帳篷營地。

  第二天, 宣傳部組織大家去雅礱河畔參觀連隊的帳篷營地。當我站在帳篷營地 前面時, 簡直驚訝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營地大門口豎立著一座翠綠的松枝牌 門, 牌門上高挂紅旗, 正中綴著斗大的八一軍徽。 從牌門朝裏望去,一條標名為 “進軍路” 的平展大道直通“藏漢人民大團結廣場”。廣場南北兩邊用白色和紅色 鵝卵石鑲嵌著: 進軍西藏,鞏固國防!堅決把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等大字標語。 “進軍路” 上整齊地鋪著草坯,腳踩上去還軟軟的有點彈性。進軍路兩邊排列著一 溜溜帳篷, 這些帳篷搭在一米多深的地坑上,三面圍著草坯,整潔寬敞,無論哪一 頂, 比起機關女同志搭的歪歪斜斜的小馬鞍來,都堪稱帳篷大廈。廣場北邊的“人 馬健康路” 直通炊煙繚繞的伙房。在這風沙雨雪變化無常的高原河谷荒灘上,連隊 的指戰員們竟創造了如此富於生機和情趣的高原生活, 展現了我軍在艱苦環境下的 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負重爬山, 是生活高原化的另一項重要內容。天剛朦朦亮,我們就背著揹包和 乾糧袋(裏面裝的是沙子, 增加重量),朝甘孜城北的一個山頭走去。高原上空氣 乾燥, 氧氣稀薄,我們這些剛從川西平原來的人,一走動就喘氣。起初,同志們在 山坡上還一個緊接一個, 保持著整齊的隊形,沒等爬到半山腰,有些人就呼哧呼哧 地拉開了風箱, 不得不走走停停,隊形也散了。我雖然也心跳氣喘得厲害,額頭直 冒汗, 但仍儘量堅持著。心想,從甘孜往西就得步行了,進軍道上的雪嶺冰峰正在 前邊等著我哩! 打鐵先得本身硬,現在不刻苦鍛鍊,誓把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的決 心豈不要放空炮! 第二天早上,我在自己的揹包裏偷偷藏了塊不大不小的鵝卵石, 爬山回來, 後背磨得火辣辣的疼。我發現別的女同志的揹包裏也藏了石頭,有的比 我背的還大。

  收操後,我們接著來到一個柳樹林裏學習藏語文。柳樹林的圍墻坍塌了好幾處, 散發著羊糞的騷臊味, 雅礱河從旁邊滔滔流過。我們剛各自找塊石頭坐下,宣傳部 長就陪著一個喇嘛走來,介紹説他就是新來的藏語文教員。這個喇嘛年約四十來歲, 斜肩披著絳色袈裟, 儀態端莊,舉止文雅,漢話也説得很流利。後來我們才知道, 被稱為雲登法師的喇嘛教員竟是一位老革命, 曾隨紅軍去延安,後來一直在內蒙古 作寺廟工作, 他跟宣傳部長一樣,還是個吃中灶的幹部哩。雲登法師親自來教課, 顯然是想讓大家更加重視學習藏語文。

  我們在川西就開始學習藏語文了, 教員是一位姓譚的中年漢族人,他曾在拉薩 小學當教師。 1949年春,西藏地方“噶廈”政府在帝國主義侵略勢力唆使下,以 “反共” 為藉口,把國民黨駐藏人員和一些在拉薩做茶葉、絲綢、百貨等生意的漢 商強行驅逐出拉薩, 製造了轟動一時的“驅漢事件”。譚教員就是那個時候被迫離 開拉薩到重慶的,軍政治部把他臨時借來給進藏人員教藏語文。

  譚教員態度謙恭, 教課特別賣力,除藏語文外,還不斷給我們介紹一些西藏的 風土人情, 如雪山冰河、牧場莊園、寺廟經塔、唐柳漢碑、婚筵歌舞和跳神天葬等 等。 他有教學經驗,講得形象生動,大家都很感興趣,每次上課,我都瞪大眼睛, 聽得入迷。

  譚教員説, 到西藏去不懂藏話,猶如瞎子走路,處處碰壁,還會鬧笑話。他舉 例説, 當年他進藏的時候,一句藏話也不會説。一天住宿後,想買點雞蛋吃,只好 用手指比個圓圈給藏族房東看。 房東一看,會意地點點頭,轉身進裏屋端出一個小 竹筐, 朝他點頭微笑,意思是説你要的東西我給你拿來了。他一看,小竹筐裏裝的 全是洋芋(土豆)。譚教員還講了一個笑話:清朝末年,一個坐鎮昌都的漢官辦案, 隨口罵了一聲“王八羔子” !漢官不懂藏話,“通司”(現在叫翻譯)就趁機鑽空 子對藏族案犯説, 老爺説了,90張狐皮,聽見了嗎?趕快去拿90張狐皮來請老爺息 怒。 原來,漢話“王八羔子”與藏話90張狐皮諧音,結果漢官落了個貪官之名,90 張狐皮卻被“通司”中飽了私囊。

  現在, 我們坐在柳林中,一個個盯著挂在前面樹叉上的小黑板,跟著喇嘛教員 反復誦讀: 啊措米芒金朱瑪米英(我們是人民解放軍)!金朱瑪米米芒向德秀(解 放軍為人民服務) !儘管南腔北調,有的尖聲細氣,清脆悅耳,有的粗聲大嗓,含 混不清, 但大家都讀得挺認真。坐在後排的運輸員老于,一邊念,一邊捶腦袋,怪 自己的記性太差, 學一句忘一句,像猴子掰苞谷,掰一個丟一個,剩下的那個,晚 上睡一覺也就丟了。

  早飯時間到了, 哨音一響,同志們很快就集合起來,動作比平時快得多,而且 一個個都帶著新鮮好奇的樣子。 昨天傍晚,尹指導員就作了動員,今天早上吃頭一 頓“高原飯” ——喝酥油茶、抓糌粑,這也是生活高原化的另一項內容。他把吃不 吃酥油糌粑,説成是個對進軍西藏的態度問題,是個對藏族人民的感情問題。

  按照平時慣例, 隊伍集合唱歌的同時,炊事班就陸續把飯菜抬到飯場上。今天 咋搞的? 歌唱完了,沒見炊事班的人影;接著又唱了一支歌,飯場上還是空空的。 “高原飯”竟如此難擺弄,難道頭一頓就卡殼啦!又過了一會兒 ,才見炊事班鬍子 班長急急忙忙的跑出來, 手裏還拿把鐵勺,準備向指導員報告什麼。誰知老班長慌 不擇路, 一齣來就被地上的石子絆了個踉蹌,鐵勺滾到地上碰得叮噹響,大家忍不 住都樂了。

  原來打酥油茶得先燒茶湯, 炊事班熬茶時,也要求像藏族人那樣燒牛糞,用羊 皮風箱。 牛糞是攤成薄餅曬乾了的,倒也好燒;羊皮風箱呢,乍一下卻使不好。羊 皮風箱是個軟皮囊, 口上釘著兩根木條,使用時,左手抓住兩根木條往上一提,讓 空氣進入皮囊裏, 跟著再順勢朝下一按,把空氣從皮囊下部插入火膛的鐵皮管裏壓 出去, 這樣一提一按,吹風煽火。道理很簡單,操作也不難,可一時半會兒老掌握 不好這個巧勁。 炊事班的幾個夥頭軍偏偏都是犟脾氣,越使不好越爭著使,你提幾 下, 他按幾下,壞啦!不知誰往上提時用勁過猛,風沒煽出,反倒從鐵皮管裏吸進 一塊火炭,把羊皮風箱燒了個窟窿,真是越忙越添亂,耽誤了開飯時間。

  炊事班終於把大鑼鍋抬出來了, 還扛來一個脹鼓鼓的牛皮袋放在旁邊,想必這 就是酥油茶和糌粑了。 我從小就不愛吃腥膻的東西,提起酥油茶,心裏就發怵,但 又不能不喝,這一關遲早都得過呀,就當是接受考驗吧!

  我慢慢地蹭到大鑼鍋跟前, 舀了半碗酥油茶,避開宣傳部的同志,獨自一人溜 到飯場邊, 免得喝第一口就出洋相,惹人笑話。酥油茶黃不黃,黑不黑,跟醬油湯 差不多, 表面上還漂著一些泡沫,一聞,一股霉腥味直衝腦門,呷一口,鹹鹹的, 又苦又澀。 酥油茶怎麼是這個樣子?真難喝!但為了證實自己進藏的決心,我還是 閉上眼睛, 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偷眼環顧飯場,可謂眾生百態,有的捏著 鼻子, 有的翕著嘴唇,有的皺著眉頭,各種表情都有。儘管如此,但大家都在努力 地喝, 指導員已經把吃酥油糌粑提到如此高度,誰還能説什麼呢。過後才知道,我 們那次喝的酥油是長了綠毛的陳酥油, 炊事班把它放進煮茶水的鑼鍋裏,用鐵勺攪 和攪和, 算不上什麼酥油茶。用新鮮酥油在茶桶裏打出來的酥油茶,味道香醇,含 熱量高,營養豐富,喝了還想喝哩。

  輪到抓糌粑的時候, 先由去連隊見習過的管理員作示範表演。管理員是豫皖蘇 根據地出來的老兵, 為人隨和,幽默逗趣,開晚會時常唱個梆子、墜子,出個洋相 什麼的,大家都很喜歡他。

  “俺説, 酥油糌粑可好吃哩!”管理員往飯場當中一站,連説帶比,“在碗裏 舀點酥油茶, 擱上一些糌粑面,用手抓勻,捏成團就成糌粑了。糌粑用筷子攪和不 中, 必得用手抓捏。藏族人説,糌粑捏一百下,不放酥油也等於放了酥油,可見。 糌粑越捏越香。”經他這麼一説道,很多人急喉喉的想一顯身手。

  “不忙! 不忙!請同志們等一等!”管理員煞有介事地擺擺手,“俺還差點忘 了一樣, 莫讓大傢伙吃錯了責怪俺!”他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了一下,當成抓了一把 糌粑的樣子, 認真地捏著,一邊捏,一邊説,“吃糌粑還有個講究,一團糌粑有頭 有尾,尾在上,頭在下,先吃頭後吃尾,就這樣,”説時快,他徒然把拳頭翻過來, 往嘴裏一丟, 還像藏族人那樣,“得兒”一聲打了個響舌。他的動作很快,大家嚷 著沒看清楚,要他再來個分解動作。

  “沒關係! 沒關係!先吃頭先吃尾沒關係,就是吃錯了也不違反民族政策。耽 誤了大傢伙吃飯, 對不起!啦嗦!”管理員脫下軍帽,兩手前伸,躬身向上托起, 朝大家行了個藏禮,逗得滿場掌聲和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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