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黎平前一個月,我剛去了一趟麗江。這座納西人的小城看起來已經不屬於納西人,在那些古老的房檐下面,流動著的是一張張國際化的面孔,他們開酒吧,開飯館,他們用東巴文涂寫各種吉祥話兒賣給那些趕集的小資遊客……他們就這樣在中國的西南部憑空捏造了一個夢中之城,這個城市保留著城市的一切舒適功能,同時摒棄了城市的一切繁瑣責任。一個非常完美的都市人的後花園,它所有的夢想是都市人的夢想。在這個後花園裏,納西人和納西文化只保留展覽和出售的功能,他們變成了這個國際化小城市的一點土著文化的誘餌和點綴。 這樣的麗江跟我想象中的不同。我想象中的麗江,是納西人的麗江,而我們,只是匆匆過客。顯然,我的想象不符合發展的潮流。發展的潮流是,麗江必須珍惜它成大名的契機,把自己推向全球化的發展歷程。 美國大片告訴我們,全球化根本不是什麼問題,未來的世界是星際化。在星際化的寬廣胸懷中,末日已經不再存在,某個星球的毀滅不再意味著這個星球上智慧生命的終結,因為,有別的星球和別的智慧拯救我們。在那部經典科幻大片《E.T.》中,幾個外星人在失去自己的家園之後,來到地球,他們從美國可樂裏找到了他們能量的源泉,最終安之若命地選擇在地球上生存,變成星條旗下的美國公民。 若是從那場地震開始,來推算麗江現在的結果,其間是否也經歷了一場《E.T.》式的民族大融合過程?在那場災難之前,麗江是一個自足的“星球”,納西人的“星球”,在這個“星球”裏,有一些膚色各異的“國際自由人”在這裡體驗異域的客居生存;災難發生後,納西人賴以生存的星球體系被打破,忽然成為一個需要救助的客體,客居的人們於是反客為主,不知不覺中把麗江轉變為一個可參與的國際化城市。 納西人是否找到了屬於他們的“可樂”?真正的納西人現在容身何處?在那一趟麗江的趕集之旅中我無法找到答案。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叫做黃山民俗村的納西四合院吃晚飯,院子非常古舊而且美麗,只是很奇怪地張挂了一些著名的食客的相片和字跡。那位漢族的主人告訴我們,這餐飯是原汁原味的納西飯。於是,很自然地,吃到中途,就來了一群納西的男女,為食客們歌舞助興,然後,食客們也加入進去同樂。那一餐飯真讓人食不甘味。這是納西人的家園嗎?還是北京的某一處酒樓?我是一個旅行者?抑或一個侵犯者? 文化的掠奪,總是以斷裂式的商業化為標誌。作為一個旅行者,你理想的旅居生活也許是隨意敲開一個民居的大門,住在主人為你提供的客房裏,隨主人家一起享用他們的家常菜。這樣的理想在掠奪型的民俗旅遊中並不容易實現。 黎平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麗江。由於同處西南,村寨的結構相像,每個寨子都有湍急的清清溪水繞寨而過。民居則是一色的吊腳木樓,在吊腳木樓的底層,經常堆放著松木棺材,在這裡,生與死並沒有什麼隔絕,同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在黎平,商業化與當地居民生活的斷裂尚未發生,你還可以做一個自在的旅行者。即使在商業化程度稍高的肇興鎮,你也可以感覺到濃厚的當地生活氣息。那些和你討價還價的是不折不扣的侗家人,他們就住在不遠處清清溪水流過的木樓裏。隨意敲開一家人家的房門,你就可以把揹包搬進一間客房,住下來,每晚只需一二十塊錢。侗家待客是吃長桌飯,眾人圍坐在一個狹長的矮桌前,桌上擺的是侗族人的傳統食物如腌魚、泡菜、南瓜,如果運氣好,還可以吃上雞粥,本地土雞煮的粥,是侗家姑娘招待一起行歌坐月的小夥子的食品。 這裡有著比麗江更加純樸的美態。 那天我坐在陳格村頭小學校前小操場的一塊石頭上,等待著那幾個流連忘返的攝影師。一中年婦女在不遠處的溪邊洗頭。她穿著藍靛染的土布衣服,站起身來,才發覺那頭髮非常長,恐怕留了一輩子。洗完了就坐在溪邊梳頭,她的家就在溪邊,所以她其實就坐在她的家門口。那道溪水流過整個村子,不遠處,溪水匯成了一個池塘,池塘裏養肥的鴨子在梳理著它們的羽毛。 這樣的景色,麗江已經不見了。但是黎平又能保有多久呢?(子非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