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據説是稻城最美麗的季節。在我的想象中,以為稻城應該是一個群山環抱,氣候溫暖,雨水充足的小壩子,至少可以種稻。稻城周圍的群山一定有清澈的雪水從山間流下將那山分割成一座座山峰。村民在一個與外界相對隔絕的狀態生活著,對外來的人們雖然好奇但並不羨慕,一切是那樣自然,就如同環繞他們和他們的羊群、牛群和山村、青稞架的山和水那樣自然。 這裡號稱是最後的“香格里拉”。也許對都市人而言,追求的香格里拉就是一種天然的毫無人工雕刻痕跡的自然狀態,因為都市過分人工化,都市資源的有限使得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都處於緊張狀態,渴望回到一種毫無防備的狀態,那就是找到真正的自然風光和人文風景。而廣大的不發達的農村,他們所嚮往的卻是都市生活,燈紅酒綠,繁華似錦,方便快捷的生活就是香格里拉。不同生活狀態的人對香格里拉的理解是不同的。 偶爾見到一些追逐水草放牧的藏民,在廣袤的天地之間。在四千米以上海拔或更高的地方,安扎帳篷或用石塊壘起一間避風的小屋,一樣度過冰封的寒冬。又不由得生出無盡的敬意。 這是與都市人多麼不相同的一群人,都市人身處其間,有一些驕傲。從物質文明的角度,他們實在不能與都市人同日而語。同時環顧四週自然環境又有一些自卑。人們在改變自然的過程中,實際上在拼命地模倣自然,假貨假情成為日常生活,假山假水成為時尚。而眼前,稻城上一路走來的風景,讓人真實地感到,沒有比自然更美的景色。人們踏遍青山,曆盡艱辛,追逐著那一處處人跡罕至的地方,發現著一處處美麗的景致。稻城正等待著你。 “夫夷以遠,而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王安石《遊褒禪山記》)如果有一種東西可以輕易得到,就不知道珍惜。甚至忽略。就如同我住的城市有一些美麗的風景至今也沒有去過。但遙遠的西部那純凈的空氣,巍峨的雪山,盛開的鮮花,一望無際的草甸,潔靜的湖泊,簡單生活的人們……因為路途遙遠不能輕易實現擁有的夢想,成為眾多人魂牽夢縈的地方。 從昆明到稻城,來回近二千六百多公里。這樣一個距離必須投入足夠的時間和經濟成本、健康成本。所經過的地方不僅有雪山峽谷,高原草甸,還有河流溪水,塞上江南。海拔上下五千米,使人的體力、視力,一切感覺都經歷徹底的考驗。在觀賞自然界植物隨著海拔的變化而變化的時候,發現居住者也隨著海拔的高度在變化,海拔最高處生活著的是藏族,半山腰是傈僳族,彝族,河谷地帶是漢族、納西族。一路風光,一路民族風情,象一首變奏曲,有高音,有低音,有強音,有弱音;象一幅五彩畫,大自然巧奪天工,鬼斧神工,自然的創造總是超越人類的想象之外。 此刻閉上眼睛,依然想見那升騰在群山之上的一座座雪山,央邁勇,仙乃日,夏諾多吉“三聖山”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雪山,像要向你壓過來,使人有些喘不過氣來。德榮牛場是一處群山環抱的草原,海拔在五千米以上,四週的雪山美得眩目。正前方是那削如箭頭的央邁勇,有如大海上冰川一角,很孤傲地立在五色海之上。深入到德榮牛場,四週形狀各異的雪山和即將成為雪山的山峰,無一例外地在向你靠近,就如同我們是意外闖入雪山叢林的陌生人。特別是那些雪峰在陽光的雕琢下顯得神秘而壓迫。 人在這樣的環境中顯得非常渺小,只有與這片風景融合為一體你才會感到輕鬆一些。我選擇了一個最好的姿勢就是躺在草地上,看那湛藍的天空上飄動的白雲,那一塵不染的白雲是大地獻給雪山的哈達,又像是鋪撒在天上的白雪。用心貼近大地,身邊一切聲音消失了,寂靜有如天籟在呼喚。 稻城,或者一切高海拔的地區的氣候都是變化萬端的,時而陽光燦爛,時而寒風習習,轉眼之間冰雹夾雜著雪水傾盆而下,根本沒有預報的機會。生活在昆明的人們,每到冬天都渴望著能夠下一場雪,下一場能夠讓市政府宣佈放假的雪。可是這樣的雪難得一下。如果真的下了可能就有一場災難———因為昆明是一個對雪不設防的城市。雖然如此,年年,依然渴望下雪。 雪其實是一種最具裝飾性的自然景致。就如同女孩的粉,那增白的粉一夜之間撒得山上、村莊、路上到處都是,使得原本個性鮮明的山巒都毫無個性。特別是山村一下變得很陌生,有些象一個個古久廢棄的城堡,卻暗藏生機。 雖然知道在稻城看見下雪就如同小孩的笑臉一樣並不難,但人們總以為那一夜間並未有任何徵兆飄飛的雪是大自然賜給我們的禮物,每一次見雪都深含感激。 從稻城到亞丁,正好碰上一場“夜雪”。前一天晚上我們抵達稻城時已近十點,沒有看出那小城的高度在海拔3900米,再加上來旅遊的人也給小城增加了溫度。直到此時我還是未將這個據説在清光緒年間試種過水稻的地方與冰冷的雪域高原聯在一起。稻城這個名字就是因為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試種稻子並預祝種稻成功改名為稻成(城)。 那一夜雪使得稻城被包圍雪山之間。車行到雪山上回望稻城才看清這是一座高原壩子,四週雪山上的水化作清泉澆灌這個小壩子,匯成一條河流從城邊流過,水邊長滿了茂盛的樺樹。這個時節,樺樹變成“金樹”,陽光下閃閃爍爍黃葉飄飛,秋意濃濃。與我們身處的雪山景色形成季節分隔。 著名雲南詩人于堅有一首詩,詩的名字意思是“陽光破壞了我對一群樹葉的觀看”,我在去稻城以前覺得這詩有些做作。一路稻城風光,使我深刻領悟了陽光之於樹葉,陽光之於萬物的區別作用。在陽光下,一棵樹不止是一棵樹,陽光製造了一棵樹、一片樹的另一種美感。 十月的高原天空格外的高遠和湛藍,而天空下是五色的山巒。高山在我的心中似乎只有單調的幾種顏色或者就是青色。但通往稻城的路是一條彩虹路,多彩而且豐富。汽車行走在路上,不由得有一些幻覺,好象行走在花海中,在陽光的透視下,那滿山的各種顏色的樹都在怒放著,使人萌生一種強烈的想要擁有的渴望,想起“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句,一個“愛”字來表達對滿山彩色的樹木的感覺,真的一點也不奢侈。理解了我的一位畫家朋友到了中甸草原看到青山綠水和紅色的狼毒花、黃色的格桑花止不住反省:原來可以這樣用色。成年生活在灰朦朦的城市中,畫家筆下的人物表情焦慮而麻木,背景更如同天空的顏色。也許自然是最美的,師法自然是最高境界,大自然永遠是靈感的源泉,自然也最能幫助人類面向自己的心靈。 在通往稻城的路上,不同的海拔有不同的風景。不管是青山或者是雪山,不管是喬木或是灌木,怎樣搭配怎樣好看,真所謂濃粧淡抹總相宜。就如同畫家無意間打潑了調色盒,卻意外地形成了沒有主題卻讓人賞心悅目的畫面。 美在多彩,美在熱鬧,美也在例外,萬綠叢中一點紅,或者一點黃,都有震撼的美。那是一種讓人心痛,讓人愛憐的美。雖然只有那麼一株,幾枝,卻絕不容許忽略。 雪山,常年不化的雪山,總是一種高度和境界的象徵。在沒有見到稻城“三聖山”的路途中,我總是在想德欽的梅裏雪山和白茫雪山,因為見到這兩座雪山時我為那裏自然奇觀徹底感動過。我發現,一種景物或者顏色成了規模就有了威力。一座雪山連著一座雪山,白雪的光芒使人睜不開眼,使人有些窒息感。翻過重重疊疊的無數座高山和繞過十幾道曲曲彎彎河谷,就如同掀開厚重的大幕,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雄偉亮麗的舞臺,一場美麗的大戲就要開演。主角是太子峰卡瓦格博。這樣的時刻,我發現我自己毫無想象力,雪山就是雪山,説它像什麼或不像什麼都是那樣蒼白無力。面對梅裏諸峰,眾神都靜默何況凡夫俗子,只能保持一種誠實。 我想起在抵達雪山之前經過的那個有名的村莊———亞丁,這裡據稱是香巴拉王國的中心。這個僅有十來戶人家的藏族小村莊,多少年又多少年,多少代人又是多少代人,在四季輪迴的歲月中,看到過多少次雪山笑容看到過多少次霧中的雪山? 高入雲天而又神秘莫測的雪山是那樣永恒,相對於人的生命而言是那樣久遠,所以人們將雪山異化為人,為神。卡瓦格博是神通廣大的蓮花生親自封的聖山,屬羊。三聖山是五世達賴所封,分別代表觀音菩薩,文殊菩薩,金剛菩薩。神化的雪山其實代表人類想要超越平凡生活的願望和努力。 簡單化是一種美,但更是一種神秘。譬如雪山,譬如大海,辟如一望無際的草原、沙漠……在藏區,無一例外地會被那些建築可能是寺廟,可能是民居所吸引。那種在色調、結構、窗欞、墻壁的細節上的一致,使人也變得有一些虔誠和尊重。紅白藍三色組成的顏色是寺廟的顏色同時也是民居的顏色。 奔波寺,又叫蚌普寺。位於離稻城四十公里處一個叫桑堆的村子不遠依山傍水的寺廟。在這裡我們碰到一群熱情而快樂的喇嘛。他們為我們這群奔波了很長時間而沒有住宿著落的旅人提供了一切方便。我們第一次與喇嘛做近距離的接觸,在他們的歌聲中,在他們的舞蹈中,在他們被雪山和太陽烘烤得黑裏透紅,不斷微笑的臉上,可以看到安詳和快樂。 到稻城有一個地方不能不去,那就是海子山。海子是山,這本身給人一個謎。在一片什麼也沒有只長石頭的茫茫荒原上,會有什麼樣的感受?想哭。藍天、白雲、雪原、亂石,這裡曾經是海底。在海子山上,一切都變得既悲觀又樂觀。 從這裡遙望時空,穿越未來。有什麼東西不會改變?變是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永恒。滄海可以變成桑田,豐美的少年終究要走進白髮蒼蒼,聚就是散,高就是低,長就是短,禍就是福,想起老子的諄諄教導,突然覺得心中透亮如同陽光下這一座座海子山。 這裡有著的地球變動的記憶。曾經多少年前,這裡是海底生物的世界,幻想中那些生命是怎樣地在水天之間的遊弋、生殖、繁衍,而今何在?家園何在?化石都難以找到。 不知是經過怎樣的演化,人類成為這個地球的主人,之後呢?海子山與幽州臺,總是讓人會發出“天地之悠悠”不可把握的慨嘆,一切都在變化,海誓山盟暫時不要説出口,天長地久原本就沒有一個期限。 海子山歸來,心中只有寧靜。(華業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