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首頁 > 國家地理 > 國家地理報道


廢墟原是繁華國都
11.20 15:44


    
    ■大夏國都的白色城墻遺跡(文並圖朱幼棣)
    
    我從未見過如此高的城垣,像一座迤邐的山嶺。
    
    在乾涸的護城河底走著,仰望三十多米高的城墻——相當於一座十多層的大樓,一千五百年前的風雲,越過紅色的荒原,從瑟瑟作響的蘆葦葉梢上吹來,無邊地漫散開來。高聳的城垣是赤裸的,如白色的危岩,沉默著,使人不敢逼視——這座荒城因此被稱為“白城子”,這是當地牧羊人的俗稱。
    
    不必去遙遠的樓蘭,也不必尋沙海中的精絕——這裡是陜北,是無定河的上遊細若遊絲的紅柳河。坦坦蕩蕩的紅土高原迎面湧來,間或有幾叢灌木枯樹,幾間農舍一片田疇,接著,又是獅黃色的流沙……這使我想起了美國西部的景色,蒼涼雄渾。
    
    白城子南距靖邊長城二百里,和縣城有一條土路相連。二百里荒原與風沙灘地,便隔開了千年的陰晴昏曉。
    
    我費力地攀上城垣,整座荒城展現在眼前。近處,斷墻殘壁,街巷可辨;遠望,天低野闊,風馳雲涌。
    
    ■十萬人,不捨晝夜,在鄂爾多斯高原的臺地上建造一座城市
    
    東晉十六國之一皇皇大夏國的繁華京都,從斜陽衰草中漸漸顯露出來。
    
    大夏國不論疆域還是人口,都超過西域小國。赫連勃勃曾率他的匈奴鐵騎涌向關中平原,突入長安城,就足以使史書震顫。亙古的鄂爾多斯高原,曾是長浪交錯起伏的草的海洋。匈奴、鮮卑,一個個民族和部落,從這片高原上鋪天蓋地地馳過。赫連勃勃正是最後一個匈奴的鐵血男兒。在野性的血脈中,涌動著荒蠻的創造力與破壞力。“末代”,是埋葬一個王朝和催生英雄的大戲的“過場”。西晉皇帝賜給他的劉姓已經“貶值”了,可以扔掉;“安北五原公”的封號也不再榮光。他重躍上馬背,自稱天王單於——他在灞上稱帝,挾裹數十萬生靈回到北方,他的腦際又浮現出了長安的宮闕殿宇?馬鞭一揮,登高一呼,地動山搖,對這片沃野發出由衷的讚嘆:“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一句話,便千年流傳。
    
    十萬人,不捨晝夜,在鄂爾多斯高原的臺地上建造一座城市——南望關中中原,北控草原大漠。農耕與遊牧文明,便在這裡碰撞出都市的“萬閣樓屏”。蒸土拌著畜血築城,把北方民族的血脈注入了古城堅固的軀體。怪不得這裡的土壤呈現出太多的紅色。
    
    ■洞很大,藏在十五六米厚的城墻中,一定是築城時就有的
    
    在城的西南隅,有一方型墩臺,像一塊突出的巨岩。我手腳並用,鑽進了墩台下的一處洞穴,驚起幾隻野鴿子,撲楞楞地飛起,從面臨護城洞的洞口飛了出去。我緊貼著洞壁,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隨著沙沙落的土塊,不由得倒吸了幾口冷氣,雖然我沒有恐高症,兩腳還是不由自主地發顫。
    
    洞很大,藏在十五六米厚的城墻中,一定是築城時就有的,是軍用倉庫還是指揮所?裏面有用火的痕跡,那應是後來牧羊人留下的。我退回來,貼著厚厚的洞壁,閉上了眼睛,感到了一絲沁人的涼意,聽見心跳像戰鼓一樣擂動,腦海中浮現出當年戰爭的酷烈。
    
    威脅來自同一緯度、同一時期崛起的北方民族。
    
    英雄也有暮年,也有末世。赫連勃勃病重,禍不單行。北魏太武帝拓拔燾的鮮卑族騎兵已西出大同,橫渡黃河,向統萬城撲來。當一個遊牧民族,需要用城墻來保護的時候,還有多少安全感呢?
    
    第一次攻城,勉強守住了,但周圍已是滿目瘡痍。像潮水一般,來年又是更猛烈的圍城。
    
    白城子陷落了。
    
    帝都廢了,幾萬官民,三十萬匹馬,上千萬牛羊被虜掠一空。
    
    大夏國的故都被改為州城,稱為夏州。
    
    ■我是在史書中看到了統萬城二道城四個城門的名稱:南門“朝宋”、東門“招魏”、西門“服涼”、北門“平朔”
    
    我在許多關於中國環境保護、關於北方沙漠化的論文或書籍中都讀到過大夏國的都城統萬城。並説如今在沙海中的都城廢墟,是毛烏素沙漠向南擴張的結果。
    
    但我站在統萬城的城墻上,並沒有望見成片的沙漠。
    
    唐代詩人許棠的《夏州道中》描繪了大夏國滅亡後世事的變遷,説出了前往塞北古城的艱辛:“茫茫沙漠廣,漸遠赫連城。堡迥烽相見,河移浪旋生。無蟬斯折柳,有寇似防兵。不耐饑寒迫,終誰至此行。”
    
    城市的衰落與詩人的悲苦是真實的,但也有藝術上的誇張。
    
    我們不能據此認為唐代赫連城在唐代已成為沙海中的荒城。在哪謀生都不容易,邊城有邊城的景致,否則詩人為何長途跋涉,千里迢迢地到夏州去討生活呢。
    
    一個城市的生命力,一再在黑水的奔流中表現出來。
    
    唐貞觀年間有個叫賈耽的曾從夏州北渡烏水,從“方域道裏”走過鄂爾多斯高原,留下了詳細的記載。他在夏州以北地區仍看到了很多湖泊與沼澤。“無定河邊暮笛聲,赫連臺邊旅人情”,寫得極有韻味,淒苦與冷落能觸發文人的詩情——不僅是陳佑的《無定河》,我在白居易、韋莊等詩人的佳作中都一再讀了這個“古帝州”。杜甫的《塞蘆子》、李益的《拂雲堆》,更把夏州境內的兩個地名作為詩名。可見,無定河與夏州,在當時成了創作上的一個熱門題材。既然熱門,總還有熱鬧,還有蒼老中的活力。文人們説劍談兵,“焉得一萬人,疾驅塞蘆子”,想像力的瑰奇,立功報國的宏願,只能在刀光劍影中迸射出來麼?
    
    攻與守,秦漢以來,屯墾是邊城生存與發展的基礎。
    
    在反復的血戰中,白城子,這個由三座城組成的城市群最終走向了最後的毀滅。
    
    這是在萎靡的北宋的殘照中。
    
    公元994年,北宋為了防止後來崛起的“西夏”党項人“居城自雄”,實行“堅壁清野”——這是無所為的統治者屢敗屢試的“絕招”。在官軍的脅迫下,二十萬夏州居民被迫南遷,流離失所,哭聲遍野。
    
    我是在史書中看到了統萬城二道城四個城門的名稱:南門“朝宋”、東門“招魏”、西門“服涼”、北門“平朔”。如今城門已經坍塌,殘跡難辨。地理、民俗、文化;屯墾、戰爭、遊牧。不同文明的每一次碰撞,每一次輪迴,都付出了代價。我們已經揮霍得太多。脆弱的生態,再也托不起一座大城的繁榮了。“朔方水北,黑水之南……”我想起《晉書》中的這段記載。“朔方水”是指無定河的上遊紅柳河——這河水是無論如何引不上高崖,流不進統萬城的。那麼黑水呢,是改道,還是斷流?為什麼從這兒神秘地消失呢?我們只好説,氣候變化。
    
    在被廢棄的耕地上,風沙一陣緊似一陣。
    
    在城內的一座高台下,我看到了一口井,很深,有水。
    
    風又從蘆葦的葉尖上刷刷地吹來。
    
    ■一個少女佇立在引水渠邊——我不知道這條水渠是不是《新唐書》中記載的夏州開延化渠
    
    我在斜陽中走下高阜,走下灌木叢生的土崖。大夏國的故城留在了身後。
    
    聽見了流水淙淙的聲響。
    
    這是鄂爾多斯高原與陜北高原間的谷地?這是無定河發源的斷裂帶?那條有名的大河呢?
    
    一個少女佇立在引水渠邊——我不知道這條水渠是不是《新唐書》中記載的夏州開延化渠,她剛把洗凈的衣服裝進籃子裏。
    
    姑娘,你家在哪?
    
    她指了指河對岸的白城則村。
    
    你一直住在這兒嗎?
    
    她説,過去住在上面。
    
    “城裏?”我驚異了。
    
    是“二道城”,你沒見城墻上挖出的窯洞,圈出的院子,那是我的家。白城子作(文物)保護單位後,我們都遷了出來,到了對岸。
    
    我想再問她點什麼,她使勁地搖搖頭,走了。她迅疾的腳步像飛。
    
    一群骯髒的羊子,涌動著從斜斜的土路上下來了,咩咩聲充斥了谷地,一團黃塵慢慢地騰起——真正的鄂爾多斯高原,正是從這斷裂和滾滾的黃塵上隆起的?
    
    從壯麗雄偉的大城退縮回一個冷漠而寧靜的小村、這就是現實,新的存在就是再生的原初的形態。暗綠色隨著黃昏的降臨更加深濃了。
    
    輝煌不可再造。潺潺的水聲遠去了。我強忍著心中的激蕩,走出河谷,回首北方的高崖,最後一抹夕陽把赫連勃勃的城染成了矚目的紅色。
    
    ■作者為國務院研究室社會發展司副司長
    
    統萬城遺址位於靖邊縣東北約80公里處,建造于公元413年,是我國東晉時匈奴族赫連勃勃建立的大夏國都城,因城呈灰白色,故俗稱白城子。
    
    現在俯視統萬城遺址,還可從堅如磐石的白色墻體、林立的馬面、高聳的角樓、獨特的“崇高秘室”結構和挺拔雄偉的宮殿樓觀遺址中體味出當年皇城的雄姿。遺址上依稀可辨內城和二道城的痕跡。內城南北長527.1米,東西長608.9米,略成方形;二道城有506米長的城址,南面及西北角都保存較好。在城址除發現有箭鏃、花方磚、大瓦、銅鏡、瓷製品等文物外,還發現有各種磚塊、瓦當和銅佛像等。
  


發表評論 


責編:陳玥 來源:北京青年報




中國中央電視臺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