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裏檢點讀過的書和看過的故事,無不讓人把鬼城豐都設想成一處幽冥詭異的所在。據説,所有的人,無分貴賤、無分醜俊、無分善惡,在生命漸漸從青天白日中退出、靈魂尚無棲息之所的時刻,都要匯集到這裡,行過奈何橋,以求飛升至另一個境界。 ■到豐都拆房子的“棒棒”軍 在開往豐都的船上,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一批來自重慶周邊其他縣市的“棒棒”。他們説要到豐都去拆房子,“那裏有拆不完的房子,到這個月底就要全部拆乾淨。”説這些話的時候,他們是開心的、充滿希望的。穿著補丁摞補丁的布衣布褲的男人們甚至互相開著玩笑,你推我搡地爭著把別人推到我的攝像機前面,用當地話叫著“讓北京人看看,在首都給他找個媳婦”之類歡快無比的話,讓人暫時忘記了鬱悶的航程。 最終,一個年輕、靦腆的大男孩被推到了最前面。他先是瞪大了眼睛好好看了看黑黢黢的鏡頭,之後,害羞地笑了,説:“我16歲,還沒錢找媳婦兒。”他叫甫重友,來自重慶附近的江津縣,斷斷續續上過小學。家裏實在沒有錢供他繼續讀書,認識一些字的他也不想繼續留在貧困的家鄉對著一片土地討一份祖祖輩輩演繹得如出一轍的農夫出身,於是,父親給了他扁擔——象徵挑夫身份的“棒棒”,他隻身來到重慶,加入數以萬計、居無定所的“棒棒”大軍。 甫重友説他當“棒棒”已經好幾年了,幾年當中感觸最深的是“從來沒有睡過一個踏實覺”。他和幾個比他更早來到重慶的同鄉一起租住碼頭附近的房子,為的是不錯過任何一班到港的輪船。一天24小時,“棒棒”隨叫隨到,只要有人喊一聲“棒棒兒——”,馬上就有舉著扁擔的挑夫應聲而來。夜航船到港,客人只要一聲招呼,剩下的事情就是看誰答應得快、看誰跑在前頭。日子久了,夢裏聽見的也是南腔北調的人們喊“棒棒兒”的聲音。無論男女老幼,“棒棒”只要挑起了人家的東西,這個人就是他的“老闆”。甫重友跟在已經“混出道”的同鄉身後學會了嘴甜,一聲聲“老闆”叫過去,一路小碎步勤勉地挑著東西用心跟隨,也不過為了最後結賬的時候“多要幾個錢”。 “棒棒”也扎堆兒,喜歡碼頭、車站。“飛機場是不能去的,那是有錢人出入的地方,他們有車,不用叫棒棒兒。”甫重友沒去過“飛機場”,他想象不出來“一個鐵殼殼怎麼一用力就把那麼多人帶上天”。扎堆兒的“棒棒”多了,碼頭的生意就不好做了,輾轉在重慶市內,大多數時候要碰運氣,有人叫,就有生意,無論大小,“埋伏”在四週的各路“棒棒軍”一擁而上,手腳慢一些,只好回到老地方接著等。掙這種“沒譜兒”的錢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而再破的房子也要繳租、再壯的身體一天也要吃至少兩頓飯,何況還有家累?老同鄉發現了馬上就要全部拆光的豐都需要民工,於是,他們扛著扁擔再次上路。 在豐都老縣城名山鎮,我意外地再次邂逅甫重友他們這一撥兒人。他們站在已經人去樓空的原縣政府大門外,踮著腳尖等著“發活計”。跟他們一起的還有差不多近百名來自重慶不同地區的“棒棒”。 豐都人把每天聚集在這裡等待“發活計”的人們叫做“新來的”,因為名山鎮要拆掉了,江水要淹上來,住了多少代的老家要搬走,沒有人手怎麼行呢? ■伴隨著三峽蓄水,腳下的豐都將全部淹沒 豐都縣城叫做名山鎮,因為被名山俯瞰而得名。名山古名平都山,是道家七十二洞天福地之一,因北宋文豪蘇東坡遊覽豐都時寫下“平都天下古名山”詩句而改稱名山至今。豐都人喜歡這個名字勝過原來的説法,名山上有高大、威嚴的“神仙爺爺”雕像,豐都人説因為“神仙爺爺”的俯視和監督,人人不敢造次,無論做生意、交朋友、談戀愛,需得日日手摸良心以防自己的不檢點被神仙看了去而遭天遣。 從去年9月18日起,因建設長江三峽工程,名山鎮的5萬居民開始舉城搬遷,跨過他們修建的“豐都長江大橋”,到江對岸開始新的生活。 夜幕剛剛開始降臨的時刻沿著名山鎮最繁華的街道向長江邊漫步,兩側的店舖已經燈火通明。夜晚的名山鎮比白天要熱鬧,即使那些已經被拆掉了三面圍墻的店舖,也依舊擺出攤子來炸魚、炒蝦、烤肉串,依舊有慕鬼城之名而來的觀光客和忙碌了一天的民工擠在一起捧著白瓷大碗吃正宗的“麻辣燙”。夜市街上除了有摩肩接踵的閒人,也不時有小型麵包車緩慢穿過,車主探出頭來用夾生的普通話招呼路人:“過河,一個人三塊錢,上車馬上走!”據説,很多已經搬家到長江對岸新縣城的人還是喜歡到老縣城來消磨夜晚的時光。 ■更多的年輕人喜歡新縣城 拉住不同年齡的本地人問他們對搬遷的感受,年輕人往往和老年人不同。更多的年輕人喜歡新縣城,雖然各項設施還沒有完全到位,然而單單是那些漂亮而洋溢著現代氣息的高樓大廈就足以令年輕的豐都人説起來就眉飛色舞,衣著時髦的男孩、女孩似乎已經厭倦了荒誕詭異的鬼城文化,他們更加嚮往的是“國際化都市”的喧鬧氣息。而幾代人甚至一個家族近百年居住在名山古鎮的老人,説起搬遷卻帶著極大的依依不捨。 許老坎兒今年72歲,在他出生以前,他的家族已經在老城住了三代。他家的房子從聯排的3間擴展成一個兩進、11間房的院子,他的4個兒子各自都有了兩個孩子。知道將要搬家的消息時,他的父親正享受著四代同堂的天倫之樂。老人離不開故土,許老坎兒的父親聽説要全城搬遷之後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們能不能不搬家?”怎麼才能給老人一個解釋呢?許老坎兒説他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一個能讓老父親安心接受的理由。老父親最終還是接受了現實,只是從許老坎兒一家開始收拾家什那一天開始,老人每天都要摸摸索索地在院子裏走走,撫摸墻壁、水龍頭、窗戶框子甚至父子倆為了養花親手砌起來的水泥池子。 許老坎兒的父親最終沒有和他的後人們一起搬到江對岸的新家,他以95歲高齡在自己的舊居裏無疾而終。許老坎兒喜歡他的新家,樓房,有能看見大橋和連綿群山的大玻璃窗。他感慨一輩子住在平房裏的老父親終於沒有親自體會一下“現代化的居住環境”到底是個什麼樣,慶倖自己的有生之年還能“跟著孩子享受城市生活”。只是,年過古稀的他多了一個愛好,他常常會花上三塊錢坐著小麵包車到老城來看看,到江邊上父親曾經獨坐的地方坐上一會兒,然後買個柚子或者帶兩樣小菜過河回家。 明年六月,伴隨著三峽蓄水,腳下的豐都將全部淹沒。走在名山鎮的大街小巷,隨處可以看到的是全城搬遷的倒計時牌和忙著拆房子的民工,還有緩慢地逡巡在路上的“搬遷移民宣傳指揮車”。與這些相映成趣的是鎮上的居民竟然那樣從容,從容地嫁娶、從容地辦喪事、從容地拎著菜籃子趕早市、從容地就著路燈光打檯球……平靜而平淡的生活以它不變的節奏舒緩延續,猶如即將淹上來的江水兀自奔流。 ■背景資料■ 豐都自東漢和帝永元二年即公元90年置縣,已經有1911年的歷史,自古號稱“巴子別都”,地處四川東部的長江北岸,是三峽庫區和重慶市版圖的軸心位置,扼長江黃金水道要衝,全縣幅員面積2901平方公里,轄31個鄉鎮,總人口78萬。因為其獨特的神鬼文化和難以計數的傳説,被稱為“中國的神曲之鄉”。(安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