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首頁 > 國家地理 > 國家地理報道


湘西鳳凰 嫵媚得風流
09.13 11:03


    
    一地的山水都在向一人傾斜,車過桃源,傍沅水曲折上行,你便仿佛一頭闖入了沈從文的領地:白浪灘頭,鼓棹吶喊的是他的烏篷船;蒼崖翠壁,焰焰欲燃的是他的杜鵑花;吊腳樓頭,隨風播揚的是他熱辣而沙啞的情歌;長亭外,老林邊,歡囀迎迓的是他以生命放飛的竹雀——如他在《邊城》中一咏三嘆的竹雀。
    
    這個人似乎是從石縫突然蹦出來的。若干年前,我在三湘四水滯留過九載,其間,也曾兩次雲遊湘西,記憶中,絕對沒有他的存在。他是水面晃漾的波紋,早已隨前一陣風黯然消逝;他是岩隙離披的蘭芷,早已被荒煙蔓草遮掩。那年月,山林鎮日沉默,陽光長作散淡,潭水枯寂淒迷;沒有一帆風,因牽掛而悵惘;沒有一蓑雨,因追念而泄密。
    
    而今,千澗萬溪都在踴躍匯注沱江;而今,大路小路都在爭先投奔鳳凰。站在沱江鎮也就是鳳凰縣城的古城墻上閒眺,你會驚訝,潑街的遊人,都是映著拂睫的翠色而來,然後又籠著兩袖盈盈的清風而去。感受他們(其實也包括你自己)朝聖般的凈化,饒你是當代的石崇、王愷、沈萬山,能不油然而生嫉妒,嫉妒他那支纖細的筆管究竟流瀉出多少沁心的薌澤?並由此激發感慨:與桃花源秦人洞後那似是而非的人造景點相比,這兒才是真正的“別有洞天”。
    
    不在乎生前曾擁有什麼樣的高堂華屋,只要這曲巷仍有他的一座舊居就行;不在乎一生動用過多少文房四寶,只要這紅塵仍有他的文字飄香就行。沈從文自個兒説過:“‘時間’這個東西十分古怪,一切人一切事都會在時間下被改變。”“我……不相信命運,不承認目前形勢,卻尊敬時間。我不大在生活上的得失關心,卻了然時間對這個世界同我個人的嚴重意義。”好眼力。也是好定力。難怪,當我在從文舊居仔細端詳他在各個生命階段的相片,發現,鏡框裏的他一律在衝著你微笑,而且是他生平最為欣賞、最為自負的那種“嫵媚的微笑”;不管換成哪一種角度看,他的微笑始終嫵媚著你。
    
    在舊居小賣部買了一冊沈先生的文集。隨便翻開,目光落在了一句成語“大器晚成”。——究竟是書上寫的有,還是我的錯覺?——説他為大器,嗯,肯定沒錯。説晚成,就頗費思量。從文其實是早熟的,中年未盡就已把十輩子的書都寫完。從文當然又算得是晚成的,崛起在他被同代人無情拋棄之後,被競爭者徹底遺忘之後。冷落並不可怕,時髦更不足喜,沙漏毀了時間未廢,抽刀斷水水自長流。早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從文年甫而立、乳虎初嘯之際,他就在返鄉途中,寫給新婚愛妻張兆和的信中斷言:“説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
    
    公平自在山川日月。一九八八年,從文病逝于北京,歸葬于老家鳳凰。山城之側,沱江之畔,丹崖之下,一方矗立的皺石作了他的墓碑兼安息地。山是歸根山,水是忘情水,石是三生石,倦遊歸來的沈從文,在這兒畫上了他一生的最後一個句號。
    
    碑的陽面,刻的是他的剖白: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啤的陰面,刻的是他一位至親的敬誄: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猛洞河的看家節目,是人看猴子,不,猴子看人。它們嘯聚在幽谷老林,遠遠地瞧見遊船近了,就呼朋喚友、扶老攜幼,蹦蹦跳跳下到水邊,齜牙咧嘴,作饑餓狀,逗引眾位文人學士,紛紛慷慨解囊,佈施零食。
    
    兩山夾一水。山,不算高,氣韻倒也生動,有蒼蒼古木從蒙翳間聳拔,有茫茫煙霏自幽壑中出沒;臨流皆削壁,石紋縱橫有致,筆畫儼然,宛若造物的象形天書;壁上苔痕斑駁,一副地老天荒的道貌。時當巳末午初,陽光自山右林梢射入,水面半呈淡綠,半呈濃黛。
    
    有小舟泊在岩畔清蔭裏,岩腳有一縷裂隙,自上而下,蜿蜒潛入叢莽,那便是漁人進出之路。須臾,又見一舟繫於突崖飛石下,船頭坐著一位紫衫少女,在織一件鸚哥綠的毛衣。突崖上方有一洞,洞口鐘乳垂懸,藤蘿掩映,根為隱蔽。停船進洞一遊,其內並無什麼玄機妙景,唯覺高爽而寬敞,深邃而乾燥,頗適宜住人。從前或許當過神仙的洞府,或隱士的石廬,甚或土匪的巢穴。
    
    猛洞河的看家節目,是人看猴子,不,猴子看人。它們嘯聚在幽谷老林,遠遠地瞧見遊船近了,就呼朋喚友、扶老攜幼,蹦蹦跳跳下到水邊,齜牙咧嘴,作饑餓狀,逗引眾位文人學士,紛紛慷慨解囊,佈施零食。喏,猴媽媽告訴猴孩子,那個大呼小叫,相貌如香港特首董建華的,是內蒙草原的楊嘯;那個出手大方,姿態優雅的,是天津衛的趙玫;那個扔花生像射子彈一樣剛猛的,是山西韓石山;還有那個故意把橘子丟到水裏,考驗咱猴們能耐的,是北京的周大新。哪個?噢,那生著白凈面皮,瘦挑身材,眼鏡片呈淡紫色,在一旁靜觀的,是四川的流沙河;護在他身前,生怕他一不小心失足落水的,是他的夫人吳茂華。
    
    ——諸君莫笑,猴界自有它們的《後猴文本》、《識人指南》,以及最新版本的《儒林外史》。誰讓人類認猴是咱們的祖先來著!
    
    而我卻在看樹。我知道,此時此刻,樹們也在看我。我看樹,是看它們如何攀登峭壁,佔領縣崖,上指雲霄,下臨無地。樹們看我,也許是在納悶,這個假作斯文、酸裏酸氣的傢伙,大老遠地跑來,不圖與猴同樂,不圖嘯傲山水,兀自眼光灼灼盯著咱眾姐妹不放——難道癡想咱姐妹一個個都化作仙女,嫁了他不成?
    
    流沙河老先生順著我的視線,瞄了一眼,幽幽地説:“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
    
    此公説的是樹,也是説人。
    
    遊船惜別眾猴,繼續前行。任芙康又在炫示他的《文學自由談》;葉兆言又在神聊他的文壇掌故;葉蔚林則在吹噓王村的文物,以往他多次到過那裏,想必大有斬獲;孫健忠報道説前方快到小龍洞,洞裏有條暗河,要坐小船才能進去,大家務必注意低頭,不要撞上洞頂的岩石。文武百官到此盡須折腰,看來,大貴人無緣入內。
    
    畢淑敏一邊嗑瓜子,一邊微笑地傾聽各路談講。
    
    沿途我都在看山,看雲,看樹。迤邐行來,河道迴環轉折,想當初溪澗奔流到此,面對層巒疊嶂,註定要撞山裂石,大發神威,然後辟出一條生路,呼嘯前行,到了一處,又見高崖屏擋,群峰鎖戶,於是再度上演柔與剛、攻與守的殊死大戰。如此這般,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歷經億萬斯年,這才有名實相符的猛洞河。
    
    那一幕幕生猛大片,如今再也看不到了,猛洞河已被攔腰閘起,約束成一方澄碧淵渟、波瀾不驚的水庫。正嗟嘆間,手機突然響起。——奇怪這山野僻地,哪兒來的無線電信號?接聽,是兒子打來的,我道是什麼要緊事,原來是報告美國大選的最新進展,以及香港鳳凰衛視臺的各類時事新聞。唉,人類真是一竅千慮,連和自然短暫的相親也不能徹底放鬆。恐惹山精水魅嗤笑,我嗯嗯啊啊地應對幾句,趕緊關機。
  


發表評論 


責編:王卉 來源:人民網




中國中央電視臺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