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關塔那摩姑娘


    到古巴之前,我認為自己已經做好承受衝撞震撼的準備。但我仍然被它民間底層的“窮人音樂”之箭射中心底,箭簇已不再能拔出。

    拉丁美洲是歌的大陸。跟隨《極地跨越/兩極之旅》聯合攝製隊在拉美採訪的四個月裏,兩耳灌滿了萬種風情。從智利的庫艾卡到阿根廷的查卡雷拉和巴西的桑巴,從安第斯高原的印第安瓦安卡到加勒比的哈巴涅拉,幾個人一湊,幾種樂器一合,就能翻江倒海,聽得人幾乎得了失語症。

    記憶中的古巴歌曲有限,“抗議色彩”的有《古巴革命萬歲》、《 要古巴不要美國佬》,“抒情色彩”的有《小鳥松松》、《 鴿子》、《芒比》等,皮毛而已。在一次男聲三重唱小樂隊演出中,古巴攝製分隊隊員點了一首《七二六頌歌》,可能因為場合不合適,小樂隊沒唱。幾天后分隊來到古巴聖地亞哥市。這裡是1952年菲德爾卡斯特羅魯斯領導的第一次反對巴蒂斯塔親美獨裁政權的起義的地點。在攻打矇馬達兵營的時候犧牲6人,如今兵營裏設立了6個小學,分別紀念這6位烈士。55名起義者被捕後在兵營被活活打死。起義日就是7月26日,兵營懸挂著古巴國旗和印著“26”字樣的黑紅兩色旗幟。原以為《七二六頌歌》只是著名的“戰鬥性”進行曲,這時才知道是古巴國歌,才懂得歌詞“向前進,古巴人民;向前進,古巴士兵”中投入了多少古巴人的沉著堅忍。

    古巴到處可見幾個人的重唱組合。在廣場,在酒店,在每一個濃蔭斑駁的庭院,你都可以遇到陶土一樣的膚色和砂糖一樣的嗓音。加勒比海的牙買加、海地和委內瑞拉北部、哥倫比亞北部等南美西北沿海地區,由於黑奴的大量輸入,形成了非洲黑人音樂和美洲音樂的混合類型,與印第安音樂和美洲土生白人音樂並存于拉丁美洲音樂中。歐洲傳來的吉他和加弱音器的小號受到加勒比地區黑人的特殊喜愛,加上清亮的沙球和手擊的套鼓,足可以讓人靈魂出殼了。

    迷人心醉的是人的歌喉。拉丁美洲的歌手胸臆中激蕩著磅薄浪涌,山河與民意使歌曲堅實持重。那些享譽世界的拉美歌手蔑視電聲樂隊伴奏下為一己痛癢的誇張嘶喊,拒絕商業包裝,寧可驕傲地面對槍口高歌。阿根廷女歌手梅塞德斯索薩在巡迴演出時不乘飛機,自己駕駛越野車,在農舍為鄉親們演唱:“我終日飄流徬徨,卻發現四處尋覓的事物,就在我出生的故鄉……如果你想聽這樣的歌,兄弟,請進我的小草屋,不用敲門。

    拉丁美洲歌曲的人民性在古巴歌曲中尤為突出,但也未必都激昂剛烈熱血賁張。在一支輕柔溫雅的男聲重唱之後,攝製分隊的節目報告人田野告訴我,這就是《格瓦拉之歌》。分隊在聖地亞哥遊吟歌手俱樂部窄長的天井裏,偶遇一個老人合唱組,首先被砂紙打磨過的圓渾醇厚嗓音所驚倒。一位銀白卷髮的老太太走出隊形,輕振沙球,踏出黑人的俏皮舞步。老頭之一菲力維爾托68歲,曾是卡斯特羅起義軍阿爾梅伊達部隊的戰士。他和夫人嘎麗丹聽説分隊採訪過勞爾卡斯特羅,並在聯絡採訪菲德爾卡斯特羅,就站在木廊陽臺邊合唱了一首送給卡斯特羅的歌。平易輕鬆的歌聲更多的不是對領袖的景仰,而是獨立戰士對老友舊情的珍視。田野再和他們聊深了,兩位老人竟都是華人後裔。老頭是華人和黑人的混血,老太太是華人不白人的混血。

    4月2日,分隊專程前往關塔那摩附近的山頭,拍攝那裏的美國海軍基地。40倍炮兵觀察望遠鏡指向山頭西南的寧靜海灣。霧靄中的球形天線和大油罐被密密麻麻的灰頂住房包圍,反射著陽光的鐵皮房裏關押著塔利班戰俘。一百年前即1902年,美古簽署“普拉特修正案”時,關塔那摩就被強佔。60年代冷戰對峙時,美軍曾開槍打死過兩名古巴巡邏兵。山頭參觀的服務員是個黑人小夥子,他説,我寧可不要這裡的工作也願意美國人走開。

    “為什麼?”田野問。

    “這裡是天然良港,現在只有一小塊在古巴手裏,每天出入一兩艘運甘蔗的小輪船。而美軍可以停靠40艘軍艦,也能供航空母艦停泊。美國90年代入侵巴拿馬、格林納達,干涉海地,都是從這裡出發。”

    1889年10月2日至翌年4月19日第一次汎美會議在華盛頓舉行,這次會議是由美國發起的。美國企圖通過建立汎美聯盟,在經濟上,確立它在拉丁美洲的商業和金融地位;在政治上,建立一個強制性的仲裁體制,影響拉丁美洲事務。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古巴獨立之父何塞馬蒂利用一切機會發表演説,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他的演説有時直接是詩篇:“我們有能力的、不知疲倦的美洲能戰勝一切,把美洲的旗幟高高舉起……”(《美洲,我們的母親》)。最終,由於拉美有識之士的一致抗爭,關稅同盟和強制性制裁的提案在會議上都沒有獲得通過,美國沒有得手,拉丁美洲暫時得救了。那次殊死激戰般的會議期間,病倒的馬蒂曾被醫生送到山區養病。在山風和清泉中,詩人卻寫下遐思淡泊的詩句:“我是一個誠懇的人,來自棕櫚樹生長的地方。……我願和世上的窮人一起,迎著命運闖蕩”(《樸素的詩篇》)。

    1962年,人們為這首詩配上美麗的古巴鄉村曲調,馬蒂的詩就傳遍了拉美。不論哪個國家的拉美歌手每唱一段歌詞,都會唱起一段似無關聯的副歌:“……哦,關塔那摩姑娘,哦,關塔那摩姑娘。”

    從古巴東部走到哈瓦那,攝製隊聽過《關達拉梅拉(關塔那摩姑娘)》千變萬化的唱法和變奏。他們有多少靈感和天才傾注到這歌聲裏?

    我一向以為政治寓意多少會減損歌曲的美麗。但拉美人就能有這種深廣悠遠的藝術民風,可以把藝術形象和政治含意渾然天成地重疊糅合在一起。這樣,纖腰長腿的古巴姑娘,純樸妖嬈的古巴姑娘,天生為跳倫巴舞長成火辣身材的古巴姑娘,深棕色皮膚穿著牛仔布短褲的窮人家裏的丫頭,就成了拉丁美洲期待發展和獨立的象徵。 (隨隊記者 葉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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