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紋的啟示

  馬丘比丘城(Mach Picchu)座落在南美洲海拔8000英尺的安第斯高原上。它是印加人 在其帝國鼎盛時期,即大約公元1500年或更早一些時候修建的(差不多與哥倫布 (Columbus)抵達西印度群島同時)。在那個時候,制訂修建一座城市的計劃,是這些印加 人最了不起的成就。1532年,當西班人攻佔並洗劫秘魯時,他們忽略了馬丘比丘及其姊妹 城市。此後,這個城市被人們遺忘了近400年之久,直到1911年冬季的一天,耶魯大學的 年輕考古學家海拉姆賓厄姆(Hiram Bingham)偶然地發現了它。到這時,這座城市 已被廢棄了幾個世紀,只剩下斷壁頹垣。不過,正是在這座城市的殘跡中,包含著各個時代 及世界各地的各種城市文明的結構形態。
  一座城市必須有一個物資供應區,作為它賴以存在的基礎,而這個地區將能夠提供充足 的農業剩餘産品;對印加文明來説,這基礎就是那層層梯田上生長著的糧食作物。當然,這些 梯田如今已是荒草叢生,一片蕭瑟景象,而當時上面曾生長著馬鈴薯(它至今仍是秘魯的特 産),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當地特産的玉米。玉米最初是由北方傳來的。這座城市又是 一個舉行各種慶典的場所,當印加人到來時,這裡無疑生長著熱帶地區的奢侈品——古柯, 印加貴族咀嚼著古柯葉,使慶典的狂歡達到高潮,而人們今天則從古柯葉中提取可卡因。
  這種剃田文化的核心,是水利灌溉體系。這一體系先後由前印加帝國和印加帝國修建; 它聯結起所有的梯田,並通過水渠和水管,流經山間深深的溝壑,一直通向延伸至太平洋海 岸的遼闊荒原,使這片荒原變得繁榮富饒起來。在中東的“肥沃新月”地帶,文明是對用水 量的控制,而在秘魯,印加文明則建立在對灌溉系統的控制基礎之上。遍及整個帝國的龐大 水利工程體系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權來管理。在美索不達米亞是這樣;在埃及是這樣, 在印加帝國也是這樣。就是説、這座城市和其它所有的城市由一個無形的網絡聯結起來,通 過這個網絡,當局的權威無處不至,人們能聽到統治者的聲音,收到他從中央發佈的命令和 信息。有三項發明支撐著當局的統治體系,它們是:道路、橋梁(尤其在像這樣的一片荒原 上)和通訊。它們從四面八方匯合到印加王所在的中心,又從這個中心散佈開去。它們是一 個城市與其它城市緊密聯絡的三大媒介,但是,我們突然發現,在馬丘皮丘這個城市,情況 卻有所不同。
  在一個大帝國裏,道路、橋梁、通訊總是先進的發明,因為如果它們一旦中斷,帝國的 統治也就隨之而終止,甚至導致統治階層的垮臺——在近代的革命中,它們是典型的首當其 衝的攻擊目標。我們知道,印加王一直在精心保護這些設施。但是,在這些道路上沒有車輛 往來,在橋梁的建築上也沒有採用圓拱,信函也不是用文字寫成。印加入的文化在1500年 時還沒有作出上述發明。這是因為美洲文明的開端延緩了幾千年之久的緣故,而在它未來得 及作出舊大陸已有的全部發明之前,就被外族征服了。
  這看起來似乎很奇怪:已經知道如何利用滾木運送大塊石料的建築學竟沒有發展到應用 車輪;我們忘記了關於車輪的應用,關鍵是固定的車軸。這一點也頗為奇怪:人們修建了懸 索吊橋,卻沒有想到建造拱橋。而奇中稱奇的是,一種能夠精心保存數字資料的文明形態, 卻沒有將這些資料以書面形式記錄下來。這是否因為印加王也像他那些卑賤的臣民一樣冥頑 不化,抑或像推翻他的西班牙海盜一樣粗野無知呢?
  印加王用一節一節剪斷的繩子,以數字形式記錄信息,這種記事的繩結被稱為“奎普 斯”(Quipus)(!)。“奎普斯”只記錄數字(其結頭的安排恰如十進制),作為一位數 學家,我對此倍感親切,可以説,這些數字是一種像言語那樣信息豐富、富於人性的標記; 但它們畢竟不是語言。要而言之,描述一個秘魯印加人生平的數字,就像電腦打孔卡片背面 的數字一樣,而卡片上凹凸不平的紋路,也就好比這些打結的繩索。當這個人結婚時,有關 他的一段繩結就與另一家族的繩結聯在一起。印加王軍隊的每一件裝備,每一座穀倉和貨 棧,都如數在“奎普斯”上記錄下來。事實上,秘魯已經成為未來那種令人生畏的大都會, 成為一座記憶庫,帝國冷漠無情地用數字形式記載每一位臣民的行為,安排他的勞作,確認 他的地位。
  這是一種相當嚴密的社會組織結構。每一個人都有一個位置;每一個人都供給衣食;每 一個人——農民、工匠、士兵——都為同一個人工作。這就是至高無上的印加王。他既是國 家的主宰,又是神明的化身。那些為印王效勞的匠人,懷著敬畏的心情刻石作畫,以象徵太 陽、太陽神與印加王的關係。
  然而,這又必然地是一個非常脆弱、外強中乾的帝國。從1438年起,在不到100年的 時間內,印加王征服了3000英里的海岸線,從安第斯山脈以至太平洋海岸,莫非王土。但 是,到了1532年,幾乎是目不識丁的西班牙冒險家佛朗西斯戈,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僅率62匹令當地土著不勝恐懼的戰馬和106個步兵,進入秘魯,轉瞬之間,就 征服了整個印加帝國。他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砍去金字塔的頂端——俘獲印加王。從 此,這個帝國一蹶不振,而那些城市,那些美麗的城市,則被貪得無厭的西班牙強盜洗劫一 空。然而,一座城市畢竟不只僅育一個中央政權。何為城市?城市即人民。城市是有生命 的。它是以比村落富饒得多的農業區域為生存基礎的社會,足以負擔每一種手藝人的生計, 使他得以終身專操其業。
  這些手藝人早已謝世。他們的作品也已湮沒無聞。那些締造了馬丘比丘文化的人們—金 匠、銅匠、織工、陶工——的作品被搶劫殆盡。編織物腐朽了,銅器銹蝕了。留下來的只有 石匠的作品,這是那些創造了這座城市的人們絕妙而高超的技藝的見證。——創造城市的不 是印加王,而是那些手工匠人。自然,如果你為印加王工作(或為任何一個人工作),他的 鑒賞趣味就會支配你,你自己也就不能有什麼獨創和發明。直至印加帝國來日來臨,主匠們 使用的仍然是橫樑;他們從未發明拱形結構。這就是新大陸與舊大陸之間文化時滯的差距, 因為橫樑的發明恰好是2000年前希臘人達到的最高成就,也是他們止步不前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