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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古格遺夢——滇藏文考察隊實錄 |
到札達去,追尋古格遺夢,探訪古格歷史,是我們滇藏文化帶綜合考察隊的重要內容。
找來地圖,找來厚厚兩本《古格故城》,橫上世界屋脊,穿越岡底斯山,去圓阿裏之夢,札達之夢,古格之夢。
對於中國內地人來説,阿裏實在太遙遠,太恐怖了。地圖上中國最西邊的一片平均海拔5000米的荒原,從拉薩到阿裏尚有1800公里,古格所在地的札達縣,更是隱在阿裏地區的西南角,距阿裏首府獅泉河鎮還有380公里。説是380公里,若用正常公里行程來理解阿裏公路,定是要吃虧的。我們便是這樣,以為300多公里,一天怎麼也能到了。
8月9日7時40分,已走了整整20天,行程近5000公里的我們,懷着一種不可名狀的心情,離開了獅泉河,向古格所在地的札達縣進發。才出獅泉河便迷了路。戈壁上數十條一字展開的車轍,使我們根本無法辨認哪是主道,硬着頭皮,估着大概方位南行。行至一個沙丘處,約30度的陡坡,且是下坡,加大油門,放到加力檔上,車竟然難以下滑。約莫過了中午才滑到山腳。一條寬約30米、齊腰深的河流橫在眼前。隔河相望,正路已遠離我們在對岸的山腳谷地上蜿蜒南去。
沒有辦法,只好沿河往南繼續前進,企盼能找到水淺處過河走上正道。然而正值雨季,往常可以過河的地帶全被淹沒,野馬號(注:我們把考察隊的車分別命名為野馬、野狗、野豬,而我們自稱“老野狗”)試着過了一次,才下去便陷在河裏,野狗、野豬兩車想盡辦法,方將野馬拖出河灘,過不了河,退回去亦不可能,只得再往前走。走了約莫一二十公里,路完全沒有了,此時此刻,非過河不可,已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可水流似乎更為湍急,河面亦更寬。野豬懷着捨身一試的大無畏英雄氣概,奮勇爭先下水,企圖闖過激流。不料車行至河中央,熄火了,水涌進車內,情況十分危急。這時,天上烏雲密布,如果再下雨,水一漲,後果不堪設想。只得把狗、馬二車的行李全部卸下,先過去救援野豬。經過探路,狗、馬二車總算較順利地渡過了河,野豬亦被拖出水上岸。
車算是過去了,然而卸下來的東西和留在東岸的我們,卻再也無法過河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夥修公路的新疆人,花了800元錢,把我們的行李背了過去,剩下的人手拉着手,牽成一線,相扶涉水而過,大有英勇赴難之感。在激流中搏擊了30分鐘,好不容易到了對岸,大家這才舒了一口氣,終於回到了“正確路線”。
經這一折騰,已是下午4點多鐘了,拿出地圖一看,走了這大半天,離獅泉河僅只70 余公里。好在這裡剛好是普蘭與札達的分界處——那不如。為趕時間,大家忙着收拾行李,顧不得飢餓和疲勞,又從那不如開始翻越去札達的兩個大坂(阿裏和南疆的人把很高的大坡稱作“大坂”)。
天下起了雨,爬上大坂一看這路委實太險,塌方極為嚴重,勉強可過一輛小車,路面極窄,坡很陡,山也很高,海拔表指針最高點達5400米,天又漸漸黑了下來,十米之外什麼也看不清,常常是一小段又遇上一個斷頭路,折回頭再繞過去,車剛過便聽到後面的塌方聲,不能停下,只得拼命跟着舊車轍往前趕。深夜3點鐘,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小山腳,路又被河水衝斷,實在不敢再冒險了,人也極度疲憊不堪,只得找稍緩的斜坡露營,等待天明。4000多米的海拔,況且在冰川腳下,雖是盛夏,其深夜的寒冷已勝過雲南的隆冬,加上一整天只吃了一點壓縮乾糧,真正是饑寒交迫了。
坐在透風的吉普車上,熬到天明,又往前趕,總也不見札達的影子。跑出30多公里,好不容易在戈壁的荒原上看見一牧人,向他一打聽,我們已走到距中印邊界僅20余公里的地方了,南轅北轍,離札達遠去100多公里。
還沒到札達,一片望不到邊的土林便橫在眼前,一進札達溝,便象進了一座迷宮。説是迷宮、是城堡一點也不誇張,一尊尊、一座座、氣勢恢宏而永無止境的灰黃色沙土天然而成地排列在河溝兩岸高高的谷地上,在藍天白雲下,更顯現一種大度的英雄氣概。這一片土林,大約一、二百平方公里,一眼望去,茫茫一片,巍然壯闊,無窮無盡。根據《西藏地貌》一書的解釋,札達土林的成因是由於水平岩層中垂直節理比較發育,而粉細砂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溝谷深邃,谷坡陡立,即使一條小溝,也可深達100—200米,較大的支溝谷,兩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於不同岩石的差異侵蝕,水平岩層常常構成奇特的岩壁和微地貌。結構緻密而堅實的砂岩和礫岩常常成為粉細砂岩和粘土岩的保護層,或平鋪於岩壁的頂部,或突出於岩壁之上,與軟岩層交互,組成雄偉挺拔,奇異多姿的古城墻和古城堡形態。在地貌學上這種土林地貌被稱做“水平岩層地貌”。
進入札達溝,仿佛置身美國科隆拉多大峽谷,我們這群自號“老野狗”的所謂人類學家,一下子真的變成了西部牛仔了。40多公里,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拍,走了近3個時辰,還未見古格便先給眼前的景觀迷住了。難聞古格,難見古格,可早有置身其間的感覺。
難道1000多年前,在這片荒漠上,那10萬之眾的古格王國就誕生在這裡嗎?他們就奇蹟般地在這令人難以置信的環境中生存了700多年之後,又象雪崩似地瓦解了嗎?這就是古格王國,這就是令人神癡魂醉的古格王國遺址和它的傳説,它的歷史,它的文化。
古格王國就誕生在這片土林環繞的地方。
經過兩晝一夜36個小時的折騰,8月10日晚8時,我們總算來到了中印邊界的札達縣城。
我們大概是第一批由雲南人組織的考察隊,所以當我們來到札達時,縣武裝部招待所的楊參謀們非常吃驚而又十分熱情,看看我們的破車,他們開玩笑説,我們是用直升飛機運進札達的,由於床位不夠,把部長、政委的房間都讓出來給我們住,這種熱情與真誠,使我們真正感受到一種古國遺風的純樸。
這裡土林環繞,象泉河濤聲依舊,滾滾西去,這是札達的母親河,因為有了她,土林方顯得更深邃,歷史顯得更豐厚。2000年前的象雄人,在這裡立國,開創文明;1000多年前王朝在這裡崛起,以佛教立國,弘揚佛法,開創了藏傳佛教史上的後弘期。到17 世紀初,古格國王因改信基督教而引來亡國之災。
古格遺址,就在距縣城18公里處象泉河南岸的札布讓村的一座高約300米的土崗上。現存的遺址是古格滅亡時留下的遺存。史載,1630年,古格內亂,而被拉達克人趁機滅了,大約1682年前後,拉達克被五世達賴派遣的軍隊驅逐出境,並劃古格轄地設5個宗(縣),古格首府的札布讓作為其中一個宗,但故城因連年戰亂已成廢墟,我們所見的遺址便是那時留下來的,沿象泉河爬上古城址,在管理人普布的帶引下,看了紅廟、白廟和宮城,一直登臨山頂的國王議事大殿。
古格王國遺址的守護人普布卻讚,今年29歲。他受縣文教局的委派,一人在此管理這座名揚國內外的著名遺址。他不僅守護遺址,而且每天臨摹遺址中保存下來的珍貴壁畫,學習和鑽研古格的歷史。他拿着一塊拴有9把鑰匙的木牌,取了3盞酥油燈,帶着我們登上古遺址的層層土石臺階。穿行在古城址的斷垣殘壁和排排窯沿暗道之中,踏着千年塵埃,總使人有一種説不出的傷感,曾經何等輝煌,今天卻只留下一陣陣歷史的嘆息。登臨山頂,環顧四週,那重重疊疊的土林,猶如濁浪排空,滾滾而來,象泉河則象一道天然屏障擋在山腳滔滔不息。斜陽西去,余暉夕照,整個古城址生出極度的凝重、極度的蒼涼。古老的文明,散落在這被人遺忘的角落。這裡不象敦煌有研究院眾多的學者在研究,也沒有常書鴻這樣甘於寂寞的學者來為之獻身,只有一個守護人——普布。
在山頂一道雕刻極為精細的木門前,普布把生銹的大鐵鎖打開,一片漆黑,只見迎門處有一個好似座標式的圓盤模型在房子中央,我正想跨進門去看個究竟,普布卻攔住不讓進屋。他解釋説這裡是整個遺址中唯一不讓參觀的地方,他説這裡面藏的是古格王朝的地圖,這個殿就是世界的中心,説着他接過我的記事本畫了一個草圖,並説這是模型的圖樣:
普布用他自己的觀點解釋了宇宙的中心就是古格這間不讓參觀的神秘房子。至於所説的北京人、美國人的概念,大概是他接受的新概念。
當我回到昆明,查尋到與古格有關的文字資料都沒有一份材料提到過這神秘的宇宙中心,從圖文中對照,這實際上是密宗殿,四壁的壁畫可謂古格壁畫的精品。雖是如此説,普布的説法始終纏繞着我,很難説古格人確實存有自己的宇宙觀,或許他們在這與世隔絕的狀態下,樹立了一種牢固的自我中心意識,這種意識或多或少影響到現今的人們。普布的這種執著地相信這裡留下的地圖和世界中心的認識,不能不令人敬佩,在這冷寂的荒原山谷中,一個人獨自守護着這座古格文明的珍貴寶庫,的確是種了不起的奉獻。
離開這神秘房子,天色已晚。黃昏中,偉岸的城垣和宮殿殘殿斷壁聳立在天際更顯蒼涼渾厚,1961年國務院將古格遺址列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1988年拔專款,進行較大規模的修繕。極目遠眺,山腳下象泉河在黃色的土林圍繞下更顯妖繞,遠處的縣城似一片綠洲在荒漠顯得特別醒目。遺址的主體建築是寺廟和王宮。寺廟現存較好的有白廟和紅廟。白廟修在最下層,坐北朝南,面積300余平方米;紅廟建在白廟上面,坐西朝北,面積300 余平方米。國王宮殿修建在山頂,分夏宮和冬宮,夏宮在地面,冬宮在山腹,各有暗道相連,最南邊是國王的集會議事大廳,面積400余平方米。整個宮城依山而建,暗道四通八達,一直通往東邊的溪流邊以保證城內的供水。戰爭是古格時期極頻繁的一件事,其主要敵人是來自拉達克的入侵,這樣的建築設計確保王朝易守難攻,立於不敗之地。
在宮室和寺廟的周圍;有十多洞窟,殘留着許多生活用具,生産工具和武器,我走過武器庫,拾起幾片鐵甲和作為投擲武器的卵石,很有一些感慨。幾百年前,古格人憑藉這些武器抵禦外侮,維護着國家的統一,今天這裡依舊是那樣偏僻和遙遠。正因為這裡太遙遠,路途十分艱難,一般人難以到達,古格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神秘面紗。
而最早對這座古城遺址進行考察的則是1912年英國人麥克沃斯 揚,他從印度沿象泉河溯水而上,來到這裡,進行了考察,此後便有探險家、旅行者、攝影家和藝術家們探奇訪幽。而真正進行科學考察的是1985年西藏自治區文管會組織的考察隊,他們經過4個月的工作,取得了重大科研成果,經他們實地測量,“遺址總面積約為72萬平方米,考察中共調查登記房屋遺跡445座,窯洞879孔,碉堡58座,暗道4條,各類佛塔28座,洞葬一處;所發現武器庫1座,石鍋庫1座,大小糧倉11座,供佛洞窟4座,壁葬1處,木棺土葬1 處。”出版了厚厚兩大本《古格故城》科研考察報告和圖片集,引起國內外轟動。
與古格王朝密切相關的是托林寺。在札達縣城中央,現有托林寺的一部分殘留建築依然存在,然而已非昔日可比了。
托林寺是十一世紀,由古格王益西沃修建的。古格立國之初,鋻於朗達瑪滅佛而導致吐蕃亡國的慘痛教訓,大興佛教,益西沃選派21名青年到克什米爾去學習佛教密宗的教法。由於不適應克什米爾炎熱的氣候,加上瘟疫流行,21人死了19人,僅剩仁欽桑布和瑪 雷必喜饒兩人活着回來。仁欽桑布十分勤奮好學,後來成了西藏著名的大譯師。托林寺就是益西沃為仁欽桑布等人譯經的方便和發展佛教而修建的寺院。為了進一步弘揚佛法,益西沃和他的繼承者們曆盡千辛萬苦到印度去迎請高僧阿底峽到古格來講法傳教,為此,益西沃付出自己的生命。
1042年,60歲的阿底峽終於來到古格,1076年古格又在托林寺舉辦了一次大法會,由阿底峽演講密宗的教法,這次盛會轟動西藏,西藏各地均派高僧參加,因這一年是藏曆火龍年,故稱為“托林寺火龍年大法會”,此後佛教又在全藏復蘇大興,並形成薩迦、寧瑪、噶舉、格魯四大派,托林寺因而在藏傳佛教史上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到札達的第三天我們便去托林寺,從那些歷經風雨削蝕的殘壁,依然可以看出當年托林寺氣勢恢宏的建築。在象泉河南岸,從縣城一直向西延伸出一兩公里,都有殘塔,尤其爬到南邊山上,一組斷墻建築群中,依稀可辨的壁畫,遍地斷頭缺腿的佛像泥塑和殘塔中散落的擦擦、經文,更使我們仿佛看到了當年大法會那種空前絕後的盛況。在一個殘塔中我採集到已被燒去一半的經書,愛不釋手地展平,輕輕拂去歷史的塵埃,小心翼翼地捲起,捧着手中的經書殘片,眼前又燒起了敦煌衛道士為取暖而燒經文的綠光黃火,這把火燒掉了多少中華文明的珍寶。
史書的記載難免有誤差,古格因改信基督而引起內亂,被拉達克所滅,這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但綜觀札達縣的地理環境,現在的象泉河決不是當年的象泉河,沙漠化程度十分嚴重,當年能養活10萬之眾的這塊綠洲,今天已所剩無幾了。札達縣總人口不足 6000,且可放牧和耕種的土地很少,或許古格的滅亡也象樓蘭的消失一樣,因羅布泊的乾枯而導致。總之,在荒漠中消失的古國太多太多,淹沒在沙海裏的文明也太多太多,這個難解的歷史之謎,是要靠跨學科的學者們,通力合作去探尋才能破譯。
古格是個夢,是個難圓的夢,更是個難解的夢,探險獵奇者來了一批,走了一批,而這裡更呼喚着歷史學家、地理學家、民族學家、人類學家、古文字學家的實際工作,更期盼科學家們來解開象雄、古格之謎。 撰文/范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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