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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蜍、兔子和嫦娥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09日 21:38)

  

鐘敬文

  (馬王堆漢墓)帛畫天國部分在太陽和扶桑樹的另一方,便是一彎鐮刀形的白色月亮,上部有一隻大蟾蜍和一隻體積較小的兔子,兩旁繚繞著雲氣。鐮月下面是一個飛騰而上的女人,她就是嫦娥,雖然不能説完全沒有遺漏,但是我國古代月亮神話裏的一些主要事物已經被表現在一起了。

  月亮裏存在蟾蜍的説法是比較古老的。《天問》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惟何,而顧菟在腹?”這四句問話,初期的註釋家王逸,把“菟”釋為“兔”,把“顧”釋為“顧望”,因此把後二句演作“言月中有菟(兔)何所聽貪利居月之腹而顧望乎?”但是這種生硬的解法,宋代的楚辭研究者朱熹已經表示不同意了。他認為“顧菟”應該是兔的一種名稱(專名)。[2]到了近人聞一多,才把這個動物的正身確定了。他用了十一個語言學上的佐證,判定“顧菟”就是“蟾蜍”,而不是“兔子”。[3]這樣一來,《天問》的話,可算是月中蟾蜍在文獻上最早的記錄了。其次,就是《淮南子精神訓》那句“月中有蟾蜍”的話。但是,這些時期(戰國至漢初)月亮裏有玉兔的記載,在現在保存下來的文獻裏卻還沒有見到。有些外國研究者把王逸的注文當做真憑實據,因此斷定月亮裏兔子的神話在周代已經廣泛流傳了。至少從文獻的角度看,這是不確切的。

  我們雖然不能準確知道月亮裏有兔子的神話産生或廣泛傳播于那個時期,但是,從文獻上看,蟾蜍和兔子並存于月亮裏的傳説,在西漢末年已經相當流行了。因為這時期的學者劉向(紀元前七七——前六)曾經用“陰陽論”的觀點去解釋這

  種蟾、兔並存的現象。此後關於這方面的文獻記錄和被發現的實物材料就數見不鮮了。(關於實物方面的石刻,像孝堂山石室、少室石闕里的這類圖像,是大家知道的。)但是這次馬王堆漢畫中月亮神話圖景的發見,卻補充了文獻上的記錄,提前了蟾、兔神話出現在實物上的記載時期。這在神話史和考古學研究上同樣是值得注意的事。

  在這裡,順便談談月亮神話裏這兩種生物的起源或來源問題。關於月裏蟾蜍的來源,以前似乎很少人注意到。聞一多在論證“顧菟”問題時,曾經附帶涉及它。他的結論是:“月中蝦蟆(蟾蜍)之説,乃起於以蛤配月之説,其時當在戰

  國,……”這個論斷雖似新奇,但是從論證過程看,卻頗為堅實可信。關於“蛤”字兼有“蛤蚌”和“蝦蟆”兩種意義的説法,除了他舉出的兩個例證外,我在這裡再提供一些證明的資料。宋蘇軾<宿余杭法喜寺後綠野亭望吳興諸山懷孫莘老學士)詩:“稻涼初吠蛤,柳老半書蟲。注:“嶺南謂蝦蟆為蛤”(據清人金檀《青邱高季迪先生詩集》注所引)。又明高啟《聞蛙》濤:“何處多啼蛤,荒園暑潦天”,注家也認為蛤即是蝦蟆。我們鄉下(廣東海豐)的口頭説話裏,雖然也有蟾蜍一詞(它是比較文雅的),但是一般都稱蝦蟆為蛤或蛤牯。我問過一些生長在南方別的省份的朋友,據説他那裏也有這種叫法。此外還有性質相關的某些記載,為免煩絮,就不多引了,上述一些文學的和民俗志的資料,或可以為確證聞説之一助吧。

  關於月亮裏有兔子的起源問題,過去似乎比較受注意些。但是所説不免怪誕或迂闊。例如有些讖緯家,認為月亮裏存在著蟾蜍和兔子是由於陰陽要相制相倚。(“兩設以蟾蜍與兔者,陰陽雙居,明陽之制陰,陰之倚陽也。”)這是半神話式的解釋。近代外國有些所謂東方學者,認為中國古代的民族和文化是西來的,甚至以為連某些神話,傳説的東西,也是從外國輸入的。有人看到中國古代有月亮住著兔子的神話,同樣,古代印度也正有相似的故事,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斷定中國的月兔是一種舶來品(主張這種説法的,如W.F.梅耶斯)。不錯,古代印度,有一個關於月兔的故事,大概説,一隻有善行的兔子,因為不能取得肉以供天帝的需求,便毅然投身火裏,成了焦兔,天帝把它放到月亮裏,以昭示他的高行。這個傳説,在唐代曾被收錄在一部佛教經典的類書裏。②但是,像有些學者所指出,月亮裏有兔子的傳説,不但中國、印度有就是和我們遠隔重洋、很少交往的古代墨西哥也有,南非洲的祖魯蘭德那裏,一樣流行著這種傳説。産生在中國紀元前的月兔神話,為什麼一定是從印度輸入的呢?,

  自然,我們知道,比鄰民族間文化(特別是傳説、故事之類的口頭創作)的交流是常有的現象,古代中、印間學術、文化的互相影響,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根據現在考古學的新材料,在我國西漢初年就已經流行的月兔神話,卻未必是從次大陸傳來的進口貨。除了這種傳説從東半球到西半球各民族間都存在著和它在中國流傳時代比較早的理由之外,從傳説的內容看,尤其不能承認印度輸入説。因為印度傳説帶有深厚的佛家説教色彩。中國早期關於月兔的説法,卻不見有這種痕跡。(中國這方面,原來沒有比較具體的故事,後來雖有“月中搗藥”的文獻和實物的圖像,但時代較遲,而且也跟“修菩薩行”的印度兔子不相類(它倒是近於本土道教思想的産兒)。這是判定月兔是否輸入品問題的關鍵。

  關於月兔來源的解釋,我們暫時只能以比較常識性的“陰影説”為滿足。月亮裏有陰影,這是原始的人民也會感覺到的,所以世界上許多文化早熟或晚熟的民族差不多都有關於這種現象的傳説,中國較早期的蟾蜍和兔子,後期的兔子搗

  藥、吳剛伐桂樹等故事,大都直接或間接和解釋陰影的現象有關,雖然其中有的還別有思想背景(如前面所.已經説過的,蟾蜍和蚌蛤的關係之類)。東漢天文學者張衡,在他所著《靈憲》裏説:“月者,陰精,積而成獸,像蛤兔焉。”拋開他的陰陽之説不管,後兩語正暗示出蛤(蟾蜍)、兔的形象和月面斑點的聯絡。又緯書《詩推度災》説:“月,三日成魄,八日成光,蟾蜍體就,穴鼻始萌。”(宋均注:“穴,決也。決鼻,兔也。”)後兩句説明兩種生物的像(陰影的像)隨著月形由缺趨圓的逐漸形成。晉人虞喜也曾在他的著作裏,説從月亮的自缺向圓的過程可以看見傳説裏的人物和桂樹逐漸形成的情況。這也暗示下傳説中的人物、桂樹是指的陰影。古代印度,除了修行的兔子的傳説之外,還有一些其他解釋月中陰影的故事,如認為它是高大的閻浮樹的影子,或認為它是大海裏魚鱉等影子在月

  輪裏的顯現。這和我們古代解釋月裏陰影的蟾蜍、兔子等説法,在思考方式上是相似的。

  最後,談談嫦娥的神話。這是我國民間流傳相當久遠和比較普遍的一個天體神話。他在我國各種藝術的創作裏也成為習見題材或典故。近代我國最偉大的文豪和思想家魯迅,為了批判當時某種惡劣的社會現象,也取材于這個古神話,而寫成了光輝的諷刺小説《奔月》。現在我們有機會在帛畫上看到眼最早記載它的文獻差不多同時的、非常生動的藝術表現(這是後來石刻和壁畫裏所見的飛仙藝術的先驅),實在是學術界的極大喜悅。

  像大家所知道,記錄嫦娥故事的最初文獻是《淮南于》, 〈覽冥訓〉裏説:“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姬(嫦)娥竊以奔月。,’因為作者是作為説理的譬喻而使用的,所以語詞相當簡略。在許慎、高誘及其他東漢一些學者的註釋和記述裏就比較説得詳細些。我們試舉張衡的紀述:“……其後有憑焉者。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姬娥竊以奔月。將往,枚筮之於有黃,有黃佔之日:‘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其大昌!’姬娥遂托身於月,是為蟾蜍。”這在內容上:比較豐富二些了(儘管它也還是有缺略的地方,例如沒有提及她和后羿的關係),而且把它和已經存在的蟾蜍捏合起來。這個故事,後來還有一些發展的説法,這裡就不更引述了。

  這個傳説的情節,是融合了別的一些神話的人物和動物的成分的。羿是上古東方部落的英雄神,他的故事很多(《天問)就再三地説到它),最著名的當然是射日。他本來是獨立存在的神話人物。西王母是大家知道的古代西方神話裏的重

  要人物(雖然原來它是一個地名)。《穆天子傳)的記載即使有問題,但是漢人在文獻和實物裏已經常表現她‘,蟾蜍和不死藥是傳説,故事裏的東西,就更不用説了。這些表明這個傳説的産生的時期多少要遲些。另一個證據,是它有著方士求不死藥的道家思想,而這種思想是從戰國到西漢初才流行的。

  我國古代實在有比嫦娥傳説更古老的月亮神話,那就是山海經大荒西經>所汜的常儀浴月的故事)它説:“有女子方浴月(按指所畫圖景)。帝俊妻常儀,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郭璞注説“義與羲和浴日同。”關於《大荒南經》所記羲和生日和浴日的故事,我們在上面已經提到過。這種神話,情節自然很簡略,但是相當真實地反映了原始人民樸素的想象。跟這種原始的神話比較起來,嫦娥故事就顯得有些複雜和藻飾了。儘管如此,它們也不是截然無關,後者的名字(嫦娥)就是從前者的名字(常羲或常儀)來的,因為在古代,兩者在音讀是接近的。但是大概由於故事較富於情節和主題思想較合於後來某些人的心理,嫦娥傳説在口頭上和藝術上取得了較長久的生命。

  嫦娥神話是什麼性質的神話呢?,它無疑也是——種解釋性的神話。有些研究者認為它所解釋的是月亮的每月缺而復圓的現象。這大約是可信的。原因有二:其一,我國古代人民似有把月亮的圓缺看作同人的生死一樣的想法。漢代的學者劉熙,在他所著的字書《釋名》裏,有這樣一段話:“晦,月盡之名也,晦,灰也,火死為灰,月光盡似之也。朔,月初之名山,朔,蘇也,月死復蘇生死也。”朔、晦兩字的原來意思是否如此,姑且不論,以圓缺為牛死,卻是初民容易産牛的一種素樸的思想。這位古訓詁家的話很可能是有所本的。其二,世界上別的民族也有這類想法。例如南洋菲吉島的神話説,月神與鼠神討論人類的死的方式問題,月神主張應當像她自己那樣暫時死亡而又再生,但是那鼠神卻不聽他這,套,主張人類應當像鼠類那樣死不再生他的話得勝,此後人類就不能像月神所説那樣幸運了。這種想法正和劉熙所説的相問。嫦娥所以能夠成為“死則又育”的月亮的神,是由於她吃了不死的藥,這種》解釋正是從認為“月是不死的”原始的想法化生出來的。

  此文節選自《馬王堆漢墓帛書的神話意義》,載于《鐘敬文學術論著自選集》,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9月。

  [2] 見朱熹所著《楚辭辯證》卷下。聞一多在《天問釋天》裏説:“《章句》又釋顧為顧望,朱熹以下諸家皆無此説……惟毛奇齡以顧菟為月中兔名,庶幾無閡于文義……”這是他一時失察的地方。

  [3] 見上注《天問釋天》(《聞一多全集》乙集)。

  來源:謠俗蠡測 (民俗學刊網 梁銳錄入)

責編:郭翠瀟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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