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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扶桑和烏鴉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09日 21:24)

  

鐘敬文

  太陽和月亮神話,是天體神話的一個構成部分,在神話史和神話學上佔有相當重要位置。現存的各原始民族和進化民族的上古,大都産生和流傳過這種神話,儘管彼此間具體的説法各有不同,主要原因是,太陽和月亮,不但是人們經常容易接觸到的自然現象,並且跟人們的現實生活(生産、居處和身體健康等)有極密切的關係。這樣,人們就必然要把它們反映到頭腦中來。由於原始生産力低下和智力未發展所造成的思想上的限制,這種反映,當然不可能正確地表達客觀的情況和規律,而只能以幻想的形式,就是毛主席在《矛盾論》裏所指出的“幻想的同一性”。

  在馬王堆漢墓帛畫的天上部分,畫了我國古代關於太陽和月亮神話的景物。這裡先説太陽方面的。帛畫裏畫了九個紅太陽和一株桑樹。在樹頂的那顆太陽,不但體積獨大,而且中間還站著一隻黑色的大烏鴉。

  關於十日和扶桑樹的神話,是早見於先秦及漢初記錄的。這種傳説,大概有三種形式(不包括后羿射十日的英雄神話在內):(一)“……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在黑齒(國)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經海外東經》)②(二)“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羲和,方浴日于甘淵》”(《山海經海外南經》)(三)“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高誘注:“若木端有十日,狀如蓮華。”《淮南子地形訓》)帛畫所表現的,大概是第一式。即十個太陽,棲扶桑樹上,更迭出照的説法。這大概是我國遠古住在海濱的人民,對於每日太陽都從海那邊出來的現實光景所作的想象的説明。(唐人《登天壇望海日賦》:“山惟隱天,海則孕日。”)

  所謂扶桑,或作扶木或搏桑,大概是原始人民心目中一種神樹,也就是神話學上所稱的“世界樹”。最著名的,是北歐神話裏的伊格德拉西爾。《山海經大荒東經》説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又《玄中記》説:“天下之高者,有扶桑無枝木焉,上至於天,盤烷而下屈,通三泉。”③《淮南子地形訓》在敘述神山崑崙及懸圃之後,接著説到扶木和建木:“扶木在陽州,日之所曊(照)。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可能扶木也有這種為天神所由上下的作用。在另一方面,扶桑又和太陽裏烏鴉有瓜葛。《玄中記》裏又説:“蓬萊之東,岱輿之間,有扶桑之樹,樹高萬丈。樹巔常有天雞,為巢于上。每夜至子時則天雞鳴。”④關於天雞先鳴,天下之雞應之的傳説,原來是獨立存在的。在這傳説裏已經把它和神樹扶桑及太陽中的烏鴉聯結在一起了。這是神話、傳説裏一種常見現象。這樣一來,它就使太陽神話的內含更加豐富了。

  現在我們談談九個太陽的問題。上面説過,帛畫扶桑樹上共有九個太陽,一個大的在樹巔,那八個小的分散在樹枝間;這跟古文獻上所謂“十日”的説法顯然不一致(説“十日”的,除《山海經》、《淮南子》外,還有《莊子》、《招魂》及《竹書紀年》等文獻)。這個問題,自然要引起當前研究者的注意,並試圖給以解答。有人説那散佈在樹間的八個是北斗星,有人認為可能有一個隱藏在樹葉後面,也有人認為是神話的岐傳。我是贊同後一種説法的。因為在神話、傳説上這種現象是習見的,是相當自然的。神話、傳説本來是用口頭語言創作和傳播的。它很容易出現歧異的現象,何況在不斷的擴布和流傳的過程中間,必然要受到那些轉述者自覺或不自覺的修改呢?例如傳説的古史裏,帝堯兒子的數目,有的文獻裏説他是十個,有的卻説他只有九個。又如那位 遠古壽星公彭祖的年齡,説法可更熱鬧了。有的説是七百,有的説是七百六十七,有的説是八百,有的卻説是八百餘。到底是多少歲呢?沒有人説得準。好在也沒有人想去搞清楚這種糊塗帳。至於神話、傳説裏的故事情節、人物性質岐傳得彼此大異的也並非少見。像鯀那樣的人物,我們在屈原的作品裏所見到的,和其他一些古文獻的記錄比起來,在性質上幾乎相反的。因此,對古文獻所説的十日,在帛畫裏卻只見到了九個,如果我們記得民間口頭創作的特點,就用不著大驚小怪了。

  其實,所謂“九陽”或“九日”,在文獻上也並不是怎樣少見的。自戰國以後,兩千多年中,中國的文人學者,在他們詩歌、散文和論著裏,不斷使用這兩個詞(特別是“九陽”)。這裡我們試舉一二例子。《呂氏春秋慎行論》:“禹至交阯、……九陽之山、羽人裸民之處、不死之鄉。”《遠遊》:“朝濯髮于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①東漢王逸的《九思遭厄》:“躡天衢兮長驅,踵九陽兮戲蕩。”仲長統《述志詩》:“沆瀣當餐,九陽代燭。”魏嵇康《琴賦》:“夕納景于虞淵兮,旦晞幹于九陽。”晉傅鹹《燭賦》:“六龍銜燭于北極,九日登曜于扶桑。”唐李嶠《為百僚賀雪表》:“三元肇景,九陽初動。”宋朱熹《次秀野韻》:“淋浪座客休辭醉,飲罷晞身向九陽。”清張錦芳《滿江紅木棉花》:“一簇晨霞標乍起,九枝海日光齊躍”,……我們前代的作者從不同的角度使用了這兩個名詞,註釋家們的解説也不完全一致。(像王逸把《遠遊》裏的“九陽”,解作“九天之涯”,從上下文看,分明不妥,前代註釋家已經有糾正它的。)但是,“九陽”、“九日”,在文書上並不是稀見的名詞,而且大都跟太陽神話有想當關係,這決不容否認。從這裡,我們以為漢初帛畫上那跟常見文獻的説法有出入的九個太陽,很可能是那位有才能的民間畫師根據當時口頭的歧傳繪畫出來的,他並不是故意或無意少畫了一個。

  我們再談談“九”字和“十”字在古代的使用問題。我們知道這兩個字,有時固然作為實數用,但是在許多場合,它們(尤其是“九”字)是當作“虛數”用的,即一種“公式數字”(三、七、三十六、七十二、百、千、萬等都有這種性質)但是,“九”字比“十”字,這種用法似乎更常見些,從天地山川、制度物品、以致抽象的事物,凡數量比較多的,大都可以加上這個數詞。如九天、九地、九城、九霞、九矐、九閣、九族、九品,九卿、九經、九錫、九歌、九死,……簡直是無法數得完。在古代南方這個詞想當流行。光拿《楚辭天問》一篇略算一下,就有九重、九天、九子、九則,九州、九衢、九辯、九歌、九令等九個。《淮南子天問訓》説到天空,就一連用了五個“九”字(“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隅”)。如果我們把古代書籍裏用有“九”字的語詞搜輯起來,那真可以成為一部小辭典。因為這種現眼的現象,清代的學者汪中所以特地寫了一篇《釋三九》的專論,從這種情況看來,那麼,帛畫裏的太陽,不作“十”個,而作“九”個,並不一定就不合理些。總之,神話裏的那些太陽,説它“十”個固然可以,説它是“九”個也不見得就是錯誤。(苗族的開闢神話裏,就説初創造的太陽是九個。那真是一個近於巧合的例子了。)

  最後,我們再談談那只烏鴉問題。太陽裏有烏鴉,也是比較古老的傳説了。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早期文獻,像《天問》裏那兩句問話:“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山海經大荒東經》也有“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戴)于烏”的話。②到了《淮南子》裏,自然説得更明白了。他説:“日中有襃烏”,(高誘注:“襃,猶蹲也。”《精神訓》)又説:“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③為什麼太陽裏會有烏呢?過去除了漢代的王充加以論難外,似乎很少人注意到這個問題。近代外國研究者曾提出一些答案。有的從天文學的角度,説是太陽黑點的反映,也有的認為是由於鴉的“晨去暮來”的行動所引起的聯想。①總之,這點,我以為還值得我國神話研究者的進一步探索。

  大家知道,關於太陽裏的烏鴉,過去有“三足”的説法。這種説法大概流行于西漢末。因為在那時期出世的緯書像《春秋運鬥樞》、《春秋元命苞》等鬥記載著它了。西漢時代的司馬相如在《大人賦》裏説:“西王母……有三足烏為之使”,因此有人以為太陽裏的三足烏可能是從這裡演化出來的。我們從帛畫裏的那只烏看,卻是和平常所見的兩足烏,這是跟早期的文獻記錄一致的。(雖然後來的古物材料上,有的把它畫成了三足的奇形。)

  節選自《馬王堆漢墓帛畫的神話史意義》,刊于《鐘敬文學術論著自選集》,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9月。

  ② 《大荒東經》裏也有一段相似的記載。

  ③ 原書佚,此據《齊民要術》卷十引。“盤蜿而下屈”句,魯迅輯本(在《古小説鉤沉》裏)校注,説《事類賦注》引作“盤屈而下”,又據影明本,“泉”字下有“也”字。

  ④ 原見《古玉圖譜》卷二十四。此依魯迅輯校本轉引。

  ① 《遠遊》相傳為屈原作,近人定為西漢人作品,所以放在《呂覽》之後。

  ② “皆載于烏”,雖然也是一種説法,但是從文獻記錄和考古學的資料看來,還是以《初學記》卷一所引“皆戴(同載)烏”為是。

  ③ 此依王逸《楚辭章句》所引,與今本《淮南子本經訓》所記有出入。(《北堂書鈔》與《藝文類聚》所引,略同《章句》。)

  ① 見出石誠彥的《關於上代中國太陽和月亮的故事》(收在著者《中國神話傳説的研究》一書中)。

  來源:謠俗蠡測 (民俗學刊網 江寶昌錄入)

責編:郭翠瀟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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