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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問室瑣語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09日 21:22)

  

鐘敬文

  明馮夢龍所編《笑府》中土已稀傳本。余于東京購得二種,然皆非完全之本矣。

  藝術,非玩藝,亦非餘暇之産物。此事今世人類學者及謠俗學者,最能證明之也。

  日籍《清俗記聞》為中川忠英氏所主輯。凡十三卷。敘述中土歲時及一般禮俗,各附以圖。蓋中川氏官長崎時,命譯吏等詢問中國客商所作成者也。其中所記,雖多限于江浙民俗,然頗有足供吾人考證之處。中國人士其有願以國文譯之者耶?

  日刊本《清嘉錄》卷首江戶朝川鼎一序,敘當日(百年前)中土詩文集東輸情形,足為東洋文籍流通史上之好資料。至其述及與清嘉錄作者隔海相傾慕之事,則尤古代國際學術界之一佳話矣。

  前年夏,避暑房州西之濱。一日傍晚,散步海岸。殘霞未斂,海波微漾。忽憶昔日太湖之遊,因紀以絕句雲:“海曲黃昏聊散策,快遊驀憶往年時。銀光萬頃春風釅,帽插桃花過項祠。”項祠,即項羽廟,在太湖邊上。

  咏風土詩,古來並不多,佳者尤少。近讀《求是齋雜著》,中有彭松毓《雲南風土記事詩》一卷,語意殊少工者。惟諸注稍有學術價值耳。伺雜著中王家壁之《緬甸風土詩》亦然。

  數年前《貢獻》半月刊上,載蔡元培氏七律一首,中有“靈魂無處索真評”之句,足見其近年處境持身之苦矣。

  中土民間放紙鷂之俗,舊傳起于韓信。余夙疑之。謂必出於法術或宗教之動機。然苦無證據。近閱某類書,據引廣東方志,雲石城縣風俗,每年五月一日至五日,兒童以風箏為戲,名曰“放殃”。偶線斷落屋舍,必破碎之,以為不詳。此蓋足證余所疑之不謬矣。朝鮮之放紙鷂,盛行于上元節,其動機與上述石城縣俗相同,詳彼邦《東國歲時記》、《洌陽歲時記》諸文獻中。

  紅豆,在中土為相思之表徵,凡曾讀王維《相思》一詩者,類能知之。一日,日友某君得一顆,以問余。余以其義告之,彼驚詫不置。蓋其物之貽贈者,乃一女性也。

  周學普,浙江嵊縣人也。性質樸,寡言詞。留日近十載,專攻德國文學。三年前,彼移譯歌德名篇《浮士德》,余讀其手稿,甚為驚異,蓋詞華鬱茂,殊不類其性格與言談也。周氏又有意于移譯德國古典《尼伯龍根之歌》,余敢不竭力以慫恿之耶?

  周樹人氏以小説、隨筆等知名中外,殊不知其于舊詩亦能手也。數年前,曾公表一七律雲:“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換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柳亞子氏曾以“精深”二字評之。

  李商隱詩,號稱難解。其愛用神話、傳説典故,恐亦使詞意不易明了之一因。余昔年曾集楚辭中神話、傳説,加以論考,其結果既已公表之矣。于李詩亦擬試作之。然年復一年,卒未成篇也。

  龔定庵詩,奇肆自成一格,青年多喜之。昔年余執教鞭于某國立大學,與同事馮漢驥君皆有“龔癖”。課餘,聚綠窗下,以競誦龔詩為樂。不久,漢驥赴北美研究人類學,余亦于前年飄然東來。每日埋首圖書館之灰塵堆中,勉度學者生涯,龔詩已久不上余口矣。未知漢驥于摩挲紅印第安人頭骨之餘,尚有興致一誦“秋心如海復如潮”否也?

  希臘悲劇及喜劇,發源於農事祝祭,此為學者週知之事。中土戲劇之起源,論者僅謂出於巫舞。其實,恐與古昔農事之慶祝或法術深有關係也。《史記正義》謂漢祀靈星,用童男十六人為舞者,象教田。初為芟除,次耕種、耘耨、驅爵及獲刈、春簸之形,以象其功。又據前代地方誌所記,湖南彝陵州,正月十二至十八數日間,有少年數十輩,女裝攜籃負簍,作採茶狀,且唱且採。歷大家之門,各以意作態,若演劇然。又一夥青衣女裝,作田婦群然插秧之狀,亦遍歷大家之門。此種儀禮及土俗,乃遠古時代之産物,其與後日本土已發展之戲劇,寧無源流相關之處耶?

  中邦土俗志及謠俗志等古文籍,為數頗富,以余所藏及曾經眼者,已有數十種,博匯之或猶不止此也。嘗擬為編一目錄,並附以簡要説明,借資東西學人之參考。雖已試作若干,然大體尚未寫成。世亂日亟,身如斷雲,其終有了此書生夙願之一日歟?

  張繼《楓橋夜泊》詩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為千古名作。歐陽氏以夜半非打鐘時譏之。後人為之辯解,則謂惟蘇州有“夜半鐘”。陸放翁既引于鄴《褒中即事》詩及皇甫冉《秋夜宿會稽嚴維宅》詩,證明唐時僧寺自由夜半鐘。又雲:“京都街鼓今尚廢,後生讀唐詩文及街鼓者,往往茫然不能知,況僧寺夜半鐘乎?”時代遷移,風俗改易,學者徒知執今以例古,是一大病。放翁之言,殊有見地矣。

  古書云: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穀。鄒衍吹律,而溫氣至,五穀即生,故名黍谷。此傳説,蓋從“以音樂為具有魔力”之古代信仰所産生者也。

  昔年胡適博士著《白話文學史》,極表彰寒山子詩。余在東京舊書店架上,常見有寒山子詩集刻本。知此土文士,正不缺少與胡博士同嗜好者矣。

  《孔叢子》載:子高遊平原,將還魯,其友鄒文、李節甚戀戀,而彼不少動。既別,子高弟子怪其師之薄情。彼答曰:“人豈鹿豕也哉——而常群聚乎?”此語爽達,如出漆園傲吏輩之口。

  民族學者楊成志君,其研究西南民族學績,此土已有《南方土俗》及本志(《中國西南地方番人文化》一文附記)之介紹矣。楊君治學任事,甚勤奮。八九年前,余與彼同任職于華南某中學。彼教歷史,余教國文。所居亦同室。余性疏弛,夜或早眠。嘗一覺醒來,見彼猶兀坐淡黃燈光下,揮筆為學生輯集參考文獻,心竊恧然。後彼以中大及中央研究院之派遣,與俄國人類學專家史祿國氏(Skirokogoroff)等赴雲南考察民族體質及文化。既至,史祿國氏等以地境險惡,先馳歸。楊君獨匹馬深入,與自然及人事之苦難戰。前後居南中凡若干時日,卒獲明了其真相以歸焉。近聞彼新返自巴黎,于講授之餘,且努力於廣州博物院之創設,其勤奮正有加無已乎?

  余作文,欲狀寫某種色彩,常恨難獲恰當字眼,觀時人所用者,亦復甚有限。近見《侯鯖一臠》,錄有染色名六十品,其中頗有為一般所難解者,然新鮮可資採用者實不少。如虎黃色、紅古銅、丁香色、水紅、海棠紅、淺海紅、鶯哥綠、深鐵色、石青、深月白、沉香色,豆黃、柳牙綠、深血色、姜黃、鷹背、醬色、淺象牙等是也。《侯鯖一臠》,為龜田文左衛門(鵬齊先生)及其孫保資郎所著述。凡五卷。採列中土事物名號,引證其出處,類今之辭書,雖雲“兼著雅俗”,實則俗多雅少,頗足供謠俗學者等之考究,固不僅助人見聞而已。

  阿蒙氏《閨艷秦聲小曲》序雲:“昔袁公于吳中詩文,一概抹殺,而獨喜里巷所唱小詞,以為必傳。豈非以村童巷女之謳吟,情真而味永乎?”讀此,可知前代文人,於民間文藝,實頗有能具真賞者矣。

  昔年顧頡剛氏,于閩中得漁洋《柳州詩話圖》。一時學者名流如蔡元培、陳石遣諸氏,皆為題詞。友人余永梁君及余,亦各有詩咏之。余君並以其所作轉寫余扇上。其第一首雲:“哀樂平生費細論,秋風搖落綠楊村。疏條冉冉明湖照,猶是銷魂白下門。”余君,四川人,年輕而湛于學。嘗師事故王國維、梁啟超二氏。于古文字學,頗有創獲,所作詩詞亦清俊。與余同供職嶺表某大學,遊息與共,洽好秩儕輩。不久,余離職北上,余氏亦擬赴歐洲,為中央研究院抄影敦煌石窟古文獻。詎意將行前,邃以狂疾聞矣。彼在浙江莫幹山及滬上療治時,余曾一再往探之。後卒為其家人挾以西歸。及今數載,杳無訊息。西土荒落中,故人其尚健在耶?每展示彼手跡,或讀其見貽詩章,轍為惘然久之。

  中土現代民謠,頗多佳品,關於男女性愛者尤然。例如廣東南島情歌雲:“送人送到大路分,越送越遠心越悶。站在路旁捻草尾,看風吹土填腳痕。”(男子唱)“剛剛相逢又離分,爾悶那有比我悶,爾回得看我足跡,我去看誰的腳痕?”(女子和)此兩章結尾處,描繪戀人之情緒與動作,何等深刻,而語詞卻又如是易解。誰謂不受文字教育之民眾,即不能有秀越之藝術才能耶?

  愛伯哈特博士(Dr. Eberhard)為德國“支那學者”之一。攻中國古天文學史,兼及民俗、傳説、藝術等。常于彼邦專門志上 ,介紹中國現代歷史學、謠俗學,考古學等著述,拙著亦屢承齒及。前年博士來華作學術考察,適余已去國。彼至杭州,不見余,頗有惋惜意。事後,友人周君書以告余。余感博士風誼,作二絕紀之。其一雲:“君來我去兩參差,殊國神交一面遲。聞説藕花湖畔路,懷人東望立多時。”

  1936年

  本文為節選,本文最初在日本《同仁》月刊發表,前後分正、續篇刊出。引自鐘敬文著《芸香樓文藝論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6年。

  來源:謠俗蠡測 (民俗學刊網 譚睿颋錄入)

責編:郭翠瀟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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