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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馬天山:蒙古史詩《江格爾》田野作業散記

央視國際 2004年08月02日 10:19

  

朝戈金

  去年夏天,我翹盼了許久的新疆之行終於落實了。心裏不由得不激動。千里之外的茵茵草原,仿佛在極目遠望的雲空中,一次次躍入京城的水泥建築群中,令人心馳神往……這種有如揚鞭催馬的振奮感,已然沖淡了臨行前的萬般慨嘆。

  這已經是我第四次入疆了。1988年我就來參加過國際《江格爾》史詩學術研討會。作為會議的一個附屬活動,全體代表還被拉到烏蘇縣的薩裏亨臺牧場的山上住了兩天,觀看大型的《江格爾》演唱盛會。當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幾件事兒,至今曆歷在目。一個是江格爾奇(江格爾演唱者)的陣容很是了得──南疆北疆的好手雲集於此地,歌聲響徹雲霄。再一個是與牧民同住蒙古包中,這種學術會議很是別致。第三是這裡海拔不低,涼爽是不必説了,走山路有點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據説這就是初級的高山反應。第四,會議組織者中的某人,見到前來參加討論的有位內蒙古大學的在讀“碩士”,很覺得是一回事兒,便安排他與不列顛皇家院士海希西教授一道共同主持了一回小組的討論會,成為趣聞。也是在這次會上,初識了勞裏哈日維拉提(Lauri Harvilahti),一位年輕的芬蘭學者。後來我們又曾見面。在芬蘭的國際民俗學會暑期研修班上,他是史詩小組的兩位導師之一。他會流利地講7、8種語言,結結巴巴地講4、5種語言,其中就包括蒙古語。我們在芬蘭時他還彈著吉它唱過蒙古歌曲。才學很是令人欽佩。

  第二次入疆是1989年。德國波恩大學的卡爾賴歇爾(Karl Reichl)教授應我供職的中國社科院之邀,再次去新疆做田野調查。我被指定為全程陪同兼翻譯。要預先聲明,那時我一個德語詞兒也不會。德文是後來攻讀博士學位期間作為二外學了一陣子。不過這位老兄的英語可是好極了。他是在美國念的高中,後來又娶了英國太太。這次行程中的故事實在是很多,可以在另外的場合講講。這次旅程,我們去了喀什、阿圖什、伊寧等地。在烏魯木齊會見了若干民間文藝工作者。他的主要目的是訪問和採錄柯爾克孜史詩演唱。這之前他已經出版過烏孜別克的童話和故事等。與史詩有關的兩件事兒值得一記:一件是在烏魯木齊訪問了大名鼎鼎的居素甫瑪瑪依。一件是在賽裏木湖畔的哈薩克人帳房裏住了兩天,飽嘗了阿肯彈唱。居素甫瑪瑪依年歲頗高,不僅清晰地記得賴歇爾數年前訪問過他,還記得他當時提問過的問題。所以這次賴歇爾問瑪瑪依父親的職業是什麼時,老人顯得有點不耐煩地説,你不是上次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嗎?賴歇爾説,是問過,上次是一個德文翻譯。在德文中,醫生和教師的發音很接近。他有疑問,這次要核實。老人這樣的記性,叫我在旁邊半天説不出話來。訪談要結束了,我們的德國博士客氣地説,他在不久前剛剛召開的國際會議上,向各國學者介紹了瑪瑪依,説他是當代最偉大的荷馬。我在翻譯中還特別説明,荷馬是古希臘最偉大的史詩歌手,也是我們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歌手之一。瑪瑪依聽了,慢慢地説,我不知道誰是荷馬,是就知道我是最好的歌手!他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征服了在場所有的人。他確實是我所見過的最偉大的歌手,他所演唱的史詩《瑪納斯》,講述了英雄瑪納斯和他的八代傳人的故事。就篇幅而言,它是荷馬史詩的許多倍。就故事的曲折、人物的鮮活、語言的優美而言,它也不遜於任何我們已知的偉大史詩作品。

  就這麼在來來去去之間,對新疆産生了很深厚的感情。這些年做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工作,頗走了一些地方。以我的感受而言,百去不厭的,除了西藏和內蒙古(前者還沒有去過,後者是我的老家,故而不論),就是新疆和雲南了。那地,那人,那文化,總是叫我沉醉。

  此番入疆,是為了完成名為“蒙古口傳史詩詩學”的為期兩年的研究項目。該項目名列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基礎理論研究”課題,且得到課題經費,這就保證了我的田野調查得以成行。行前做了仔細的案頭準備工作,並邀約了同行者──內蒙古大學的在讀博士研究生塔亞。他多年致力於《江格爾》的蒐集和研究,老家就在新疆的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親戚中就有出名的江格爾奇,對當地的方言和文化有深入的了解,真是再合適不過的合作者了。説好了他先回老家,然後我們在烏魯木齊碰頭,再一起行動。

  《江格爾》是蒙古族中流傳的大型史詩。從形式上看,我們稱它作“史詩集群”(epic cycle,或者叫作“套迭史詩”)。也就是説,它是由許多“詩章”組成的,這些詩章擁有共同的主人公“英明蓋世的諾諺江格爾”,以及他手下的十二個勇士。史詩中的事件,大抵是抵禦外敵入侵、遠征殺伐、婚媾嫁娶、兄弟盟誓之類。外面世界的人最先在伏爾加河下游裏海西北沿岸定居的卡爾梅克蒙古人當中最先發現和記錄了《江格爾》。他們是新疆衛拉特蒙古人的後裔,在16世紀末17世紀初逐漸西遷至那裏的。他們曾在17世紀下半葉建立了卡爾梅克汗國,後逐漸被沙俄吞併。在18世紀70年代大部分卡爾梅克人又重返天山故地。清廷在避暑山莊承德立有石碑,記述此番回歸的盛舉。前幾年獲“政府獎”的故事片《東歸英雄傳》就是以這個事件為背景的。本世紀以來,在新疆地區也發現並記錄有《江格爾》。最初有學者認為,新疆的《江格爾》是從伏爾加河流域帶回來的。後來經過多方面的考證,大家普遍認為是衛拉特人還沒有西遷之前就已經基本上完成了《江格爾》史詩的創作。雖然是先在卡爾梅克人那裏記錄了史詩,但是那根子,還是在天山故地。

  人們對蒙古史詩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興趣。俄國的和其他國家的學者,在過去的兩百年間,一撥一撥地前往蒙古地區調查。在俄羅斯境內,記錄下的《江格爾》史詩文本有幾十種之多。後來還有學者將畢生心血傾注在《江格爾》的蒐集、整理和研究上。在俄蘇已經出版的眾多版本中,集大成式的成果是1978年出版的兩大卷25個詩章的卡爾梅克文《江格爾》。中國境內的蒐集工作,是遲至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告開始。此前在中國出版的《江格爾》史詩,除了一種篇幅短小的轉述本之外,就是卡爾梅克版本的轉寫本和翻譯本。現在一下子在民間發現了數量可觀的史詩蘊藏,人們的興奮心情就可以想見了。不僅是蒙古史詩,像蒙藏共享的長篇史詩《格薩(斯)爾》、像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都是在大約相同的時期開始了大規模的蒐集活動,也都在社會上引起了比較大的反響。專門的機構紛紛建立,蒐集整理的成果紛紛出版。一時間一派大好形勢。

  今天反思起來,這些熱鬧的場面背後,是有經驗值得總結的。但那不是這篇散記的目的。我們在這裡想要觀察的,是在20世紀行將結束之際,《江格爾》和蒙古史詩演唱傳統,在新疆這一特殊的地域環境下,呈現出了怎樣的面貌。

  我們先去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的溫泉縣,然後又經過伊犁州,轉赴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巴音布魯克草原。此行訪問到了上了年紀的江格爾奇,也碰到過一些年齡很小的故事講述好手。也有很多有趣的事件發生。與其截取一些片斷在這裡,倒不如將各種信息綜合起來,梳理了之後做概要的介紹。

  在南疆和北疆的廣大地區,有蒙古人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保留了《江格爾》的演唱傳統,但是在各地又很不平均。例如在溫泉縣,我們去了鮮花遍野的美麗其格。在夏營盤上,我們走訪了幾位老人,結果有人在他幾十年的生涯中,從來沒有聽到過《江格爾》史詩的演唱。這説明它並不是在民間頻繁表演並且各處可見的活動。這種情況在各處的田野調查中得到了印證。我們訪問的老江格爾奇裏,也有人在將近20年裏不再有機會演唱史詩的。另據某些江格爾奇的後人説,他們的長輩也主要是在家裏,給自己的孩子演唱史詩,而不是經常有機會在各種不同的場合表演。這恐怕會校正不少人的印象。因為在已經出版的調查報告中,我們多次讀到關於《江格爾》在民間至今依然是老百姓所喜愛並經常有機會聆聽的活動。由此可見,史詩演唱活動逐漸淡出民俗生活的趨勢,是很早就開始了的。這也與人們在百多年前在卡爾梅克草原上觀察到的情形一致。按照蘇聯科學院院士符拉基米爾佐夫的説法,是隨著草原貴族階級的沒落,這個偉大的演唱傳統就開始衰敗了。由於某些特殊的機緣而將古老的藝術流傳至今,已經是很難得了。當然,歌手的分佈也是不平均的。比如在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就出現了數位水平比較高的江格爾奇。要看一個傳統是否屬於“活形態”的,不僅要看它還擁有多少藝人,還要看這些藝人有多少機會表演。

  其次,藝人是否職業化,往往是衡量一種表演藝術水平的一個實用的標尺。像《江格爾》這樣的大型民間藝術樣式,就更加需要歌手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以錘煉和提高表演水準。當歌手們都是由業餘愛好者組成,當在民間已經失去了定期表演和互相競賽的機制,當聽眾已經對表演變得生疏和冷漠的時候,要想重振這種傳統,就已經沒有什麼可能了。誠然,在民間,還保留著對會演唱《江格爾》的人的適度尊敬,但也不過僅此而已。一個有趣的現象是,以往在舊時代,有王公專屬的江格爾奇;而今在新時代,有成為政協委員的江格爾奇──例如冉皮勒。換句話説,演唱上的成就,要求得到社會的某種程度的認可。在以往,王公們以擁有高水平的專屬江格爾奇而顯得臉面有光;在今朝,地面上以擁有有影響的江格爾奇而自傲。這種來自官方的認可,還是會起一些作用。我們看到有少數中青年牧民起了學習演唱的勁頭。不過,在史詩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之間,實在是出現了相當大的歷史錯位。史詩已經不可能重振雄風了。

  從插隊當知青開始算,我已經有不算短的牧區生活經歷。但是那些成群結隊的狗,還是給我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不僅在路途中會遭到那些身材碩大、脾氣急躁的狗們的追擊,在營地留宿的時候,也要時時小心。那些居住在偏遠地區的狗,終其一生也沒見過幾個人,對陌生人的敵意是顯而易見的。我的經驗是不起夜,免得驚擾這些營地的衛士和四鄰。那就要睡前少喝茶水。可問題是晚上總是難免要熱鬧一番,吃喝就會不斷地送上前來。我們所到之處,蒙古包裏會坐滿不請自到的鄰人。自告奮勇的民間藝術表演──故事、民歌等──此起彼伏。而且他們多很在意被錄音和錄像。遇到磁帶該翻面的時候,他們會稍微等上片刻,待到確定你的機器準備好了,才又接著開始。在巴音布魯克的夏營地,我們就做了不少這樣的採錄。這裡的牧人還過著典型的遊牧生活,他們夏天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子就遷移了。除了搭建比較簡陋的蒙古包外,還有的人家住在夏季窩棚(jolom)裏。他們多是兩三家結伴放牧。所以一個夏營盤裏,是見不到多少人的。這樣的生活方式和人口密度,顯然是不適宜像民間戲劇這種需要觀眾的藝術所能生根的。似乎也不太適宜史詩的表演。這引起我們進一步的思考:在歷史上,在史詩還繁盛的時期,演唱活動是怎樣的呢?史詩歌手是背著樂器,在各個營地之間遊走,給人數很少的聽眾表演著偉大英雄的故事嗎?情況似乎不完全是這樣。從我們得到的資料來看,著名江格爾奇的逸聞趣事比較多,與王府的活動有關的事跡比較多。演唱當然是既在貴族階層裏,也在平民階層裏進行。但是高水平的演唱是圍繞著王府進行的。民間那些最為出色的歌手,也會通過競賽和選拔機制,部分地進入到王府中去,成為有頭銜或是稱號的歌手。

  在巴音布魯克草原的採訪過程中,我們在佔邊阿木村在牧人紹凱家住過。陪同我們做田野作業的和靜縣蒙族中學的教師查幹,是他兒子的老師。多了這樣一層關係,好像我們之間的溝通也更為容易。其時,我們剛剛到達這個夏營盤,計劃對江格爾奇鐘高洛甫進行兩天訪談。紹凱的兒子正在附近,見他的老師領著兩個陌生人來,就過來請了安,然後離開了。晚飯時他又來了,帶著兩匹馬,安靜地等在旁邊。一問,是要接我們過去他家吃住。這正合我們的心意,因為我們的採訪對象老歌手鐘高洛甫家,只是簡單地支起了夏季窩棚,沒有我們睡覺的地方。喝了一過暫時告別的茶水,我們就上了路。他們兩家,和另外的兩家一道,住在一個營地,互相都看得真切,但互訪還是騎馬方便──不僅路途不近,還有不少小水泡子。背著器材行囊,我們紛紛爬上馬背。到得紹凱家,一聊,才知道紹凱本人也會演唱史詩!他是標準的“業餘”歌手,早年曾先後與兩位老歌手同在一個牧業小組。漫長的冬夜裏,就靠著演唱史詩打發時光。那是“文革”時期,他自然沒有顯擺這點本事的機會,史詩屬於“封、資、修”之列,怎麼敢張揚呢?他就這樣在耳濡目染中,學會了《江格爾》的故事。但是,當我們請他模倣他的“老師”,試著去“演唱”時,他費了很大的勁,嘗試了幾次,沒有成功。他沒有掌握演唱曲調和韻文文體。在他記憶的篩子中,保留至今的,只有基本的人物名稱和故事中所發生的事件。與其他採訪結合著看,我們有這樣的印象:史詩與民間故事等樣式相比,有它自己鮮明的特點。蒙古史詩的典型形式是詩歌體的,有繁複的韻式和複雜的步格,韻律優美,音調鏗鏘。這就決定了要掌握它,一定要花費相當的時間精力不可。凡是在早年稍稍接觸過史詩,並對史詩演唱有點興趣的人,大體只是會用散文體的形式“復述”故事梗概,而不會用詩體演唱。只有那些有些名氣的江格爾奇,才是能夠用韻文體演唱的人。《江格爾》和其他蒙古史詩的表演中,往往要用樂器伴奏,但是,現今能夠這樣“完整”掌握這門古老藝術的人,是越來越少了。趨向於簡單,説明了這門藝術的衰落──聽眾減少了,演唱的機會減少了,演唱時的各種儀式簡化了,演唱的技術簡單了。古老的民間藝術,正在從牧人的生活中淡出。

  這些居住在偏遠地區牧人的生活,在發生著強烈的變化。在另一處營盤,我們結識了小“民間藝人”道爾吉。他是巴音布魯克鎮上小學的學生,暑期放假在家。他跟鄰居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學了不少的故事,還從“故事書”上學了一點兒故事。他很能講,有點兒自豪的樣子。所講述的內容也是千奇百怪,古今雜揉。但是有個現象引起我的注意,他的口音似乎不那麼有“鄉土”味兒,這與他正在接受“現代教育”有直接的關係。他們雖然生活在衛拉特方言區裏,但學習過以內蒙古正巴語音為基礎的標準“蒙古語文”。他們與來自外鄉的人交流起來就更加輕鬆容易。在一個新婚小兩口兒的蒙古包中,我們見到了更為有趣的景象:鐵管床架的雙人床,一些塑料的家用物品,進門正中原來通常是放置佛龕的位置上,擺著香港歌星兼影星劉德華的彩色照片,有一尺見方的樣子。照片上方是幾株如今也已經日漸稀少的雪蓮,用繩子穿在一起晾著……

  衣著上的變化更加明顯:除了必要的場合,人們已經不穿傳統的長袍了,腳下也不著很適合騎馬的皮靴。我們在博爾塔拉州的溫泉縣上參加了一個當地作家嘎貢巴的作品研討會,並到他的家鄉美麗其格牧場出席了一個“傳統”儀式:給他贈授駿馬和蒙古袍。馬是好走馬,身披彩毯,威風凜凜。作家被擁上馬後,縱馬之前也有成本大套的祝讚詞,使得儀式很像個樣子。但嚼口的扯手卻是普通的繩子,而不是傳統的牛皮條。馬鞍具上以往常見的繁複而無用的裝飾,也都被省略了。而就在左近,在發舊的蒙古包旁邊,立著輛閃閃發光的日本摩托車。生活確實是在變化著。

  發生變化的,遠不止這些“外在”的方面。史詩文本中,有一些古老的詞彙,一些今天不好理解的詞彙。這是史詩在歷史流傳中“累迭”的結果。向誰請教呢?工具書中多沒有答案。於是想起孔子所説的“禮失求諸野”,就向鄉野中的長者打聽,果然解決了不少疑問。但是,有一些是他們也不知道了。有些懸疑是大概要這樣“懸”下去了。不止是犄角旮旯的知識懂得的人少了,而是人們的精神風貌在整體上發生著變化。從現在40歲到50歲的史詩演唱者的言談中,或者從史詩演唱者後代的言談中,我們不難發現,對這些受過高小或者初中教育的人來説,史詩中那些身軀巨大、行動魯莽、言語幼稚的英雄會引起他們什麼樣的心理反映呢?史詩中有“比青天只低三指”的聖主江格爾可汗高聳入雲的宮殿,有永遠是春天、那裏的人們永遠是二十五歲的人間天堂寶木巴國,他們是如何看待這些“荒誕不經”的事物呢?下面的對話摘自我的採訪筆記:

  問:你怎麼看《江格爾》裏的人物和事兒?那是真的在過去有過的事兒嗎?

  紹凱:那怎麼能知道?早先那些英雄到底是不是有來著?那些事兒是不是出現過?我想可能是編造出來的。

  問:啊,你是這麼看的,那些人和事兒都是人們編造出來的?原來沒有過這些事兒?

  紹凱:我想這是真的。過去也許有那些像江格爾、洪古爾那樣的英雄,是讚頌這些英雄的。

  問:關於《江格爾》,還有些什麼説道?比如江格爾是什麼時候的人,他都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兒?有這些説道嗎?

  紹凱:沒有,沒有。

  問:《江格爾》是怎麼來的?

  紹凱:《江格爾》是過去蒙古民族形成的時候英雄們創作出來的。

  問:那為什麼人們老是要講它呢?

  紹凱:就是那麼流傳下來的唄。就像哈布拉桑嘎吉,學會了上千年前的英雄那裏出來的故事,然後是他的兒子學了,然後是親戚們學了……

  這位紹凱四十九歲,普通牧民,讀過幾年書。根據他的閱歷和“世界觀”,大概很難相信《江格爾》是歷史上真實事情這樣的話。但是,他又對採訪人的態度不甚明了,他不能確定該如何回答提問。所以,他先是説這些是“編造出來的”,但在我們追問下,他的口氣就起了變化,説“過去也許有些像江格爾、洪古爾那樣的英雄……”。顯然他前面的回答,更接近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比他更年輕的人會如何回答問題,就已經不用再費神猜測了。

  採訪回來,已經快一年了。在回憶這一段田野作業經歷時,許許多多的生動場景紛紛浮現在眼前。想將這些印象做個梳理,卻一直沒有時間完成。我只來得及把訪談的對話部分翻譯整理出來。以衛拉特為主體的這一支蒙古人,總共只有十多萬人,還分散居住在南疆北疆的幾個地區。在眾多民族成分的環繞下,他們創制了托忒文字,創造和保有了偉大的史詩傳統,使得我們今天有值得驕傲的燦爛文化遺産。誠然,他們的生活正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新的社會文化因素大量地涌入他們的生活當中。虔敬地演唱史詩的歌手是要退出歷史舞臺了,那會是什麼新的東西來取而代之呢?讓我們耐心地等著吧。

  載《民族藝術》2000:3,202-210頁。

(編輯:郭翠瀟來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