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阿裏》——第三章 永遠愉快的科加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10日 00:25
——美麗山村:孔雀河畔的科加,天光山色俱繽紛
——我們的南希——走進科加的日常生活:科加人
特別的婚俗,科加人託付今生來世的方式,科加人
的節慶(男人節)與歌舞,科加人性格是否更加開
朗更加浪漫富有詩美——我們在科加的鄉居生活
——傳統的變易、隨意與可塑——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科加南距普蘭縣城約二十公里,是個依山臨水的不小的村落,還是統管附近幾個村莊的科加鄉駐地。按照我們的人類學家當初選點的條件要求,科加村是理想的考察田野:比較典型的農村,人口集中、有寺廟,文化氛圍濃。另加交通便當:沿著這條邊境公路走下去,直走到與尼泊爾交界的地方。
但山路也陡也險。日前大雨衝垮了多處,兩車跌跌撞撞前行或繞行,其間在一河灘爬坡地段無路可尋時,多虧了一牧羊人的指引:那人站在遙遠的高地上,揮舞雙臂呼喊許久,才被大家隱約聽到,齊齊站定了遙望他。那人見狀,便把右臂固定指向一個方向,大天幕下站成一個剪影,活像一樁路標。我們便沿了那方向前進,果然行通。但到底也沒人看清楚那牧羊人是少年,是青年,是中老年。
曲曲折折下得山來,科加村在望。迎面瞧見一群遠足的尼泊爾行人。南希急令停車。就見她迎向一個極瘦極矮小的老太婆,拉著手雙雙坐在路旁。南希稱呼她“阿媽啦”,拿藏語絮絮説道著。乾瘦的老太婆話不多,只不停地擦眼抹淚。這群尼泊爾人身著藏裝,住尼泊爾西北山地,與這邊的藏族同族同源、同文同種、同一信仰。此行是趕往岡仁波欽轉神山。他們是南希住尼泊爾考察時的“鄉親”,老太婆是她的房東,已被她認下做了“媽媽”,尼泊爾媽媽的兩個兒子,由南希供養在加德滿都上學。
天下之大,有過無數失之交臂的可能,而且地跨國界,她們偏巧就碰面了,若不以南希與此地、與藏族的緣份作解釋,簡直就不可思議。
看來選科加這個點,也有感情因素在內:南希在尼泊爾境內考察的四年間,肯定聽鄉親們傳聞科加許久,張望科加許久,此番來也為著一了夙願。
科加村就坐落在這條寬闊的宜農耕的山坡河谷地帶。清清亮亮的孔雀河不急不緩地打村前流過。這條雪水融匯成的河流對科加的存在至關重要,它流貫于科加人生命全程:不僅人生在世靠了它的滋養,它還是人生盡頭的歸宿地:由於此地少鷹天葬困難,村人故去多取水葬方式。前不久,村婦央加瑪的侄子病故了,經人卜算説水葬為宜,便就將身體分解投入孔雀河。
村四週遠遠近近都是山,山勢約略險峻。山色為西藏高原上常見的多彩,以暖黃調子為主,雜以紅棕灰白。右後方一峰巒風化駁雜,溶蝕成嶙峋參差。此山大概叫森格熱哇——獅子卷毛山。聽人説它是鬼山,又聽人説它不是。這些問題需要耐下性子慢慢打聽,多方考證。每一地都有口承的自然界史志,有生命的無生命的自然萬物的檔案存在其中,但時常版本不同,這是我遍訪藏區的經驗。有人進一步告訴我,這座怪眉怪眼的山曾被北京的科學院考察過,結論是該山底有不成熟的煤。與此相關,該山土可與牛糞一道當柴燒,發出綠色火餡;而該山的泥碳土摻和尿水則可充當肥料,為此附近的赤德鄉就曾經辦過小化肥廠。
科加村正面相向的一簇雪峰叫康次仁。它曾位尊為“長壽女神雪山”,據説轉山的路線相當險峻,在近代,它就徒有神山虛名而不再有人轉山了。我們得到的解釋是:遠有岡仁波欽,瑪旁雍錯,近有科加寺,不必再拜康次仁了。七十多歲的加羊老人記得,從他父親起就再沒轉過康次仁,它被冷落至少已有百年,轉經的路也早被雪封。
但是康次仁仍是科加一帶不可或缺的裝幀。不僅因它的峭拔,它聖潔的一簇數座尖銳地刺向青天的峰巔,更因為一群人中惟有我最早注意到它身披晨暉時的壯麗輝煌。那天清晨,我偶然穿過木格子窗欞向外瞄了一眼,立時全身一震,向正在梳粧的南希教授大喝一聲:“照相去!”摸起相機衝出院子。南希緊隨其後。後來每天早晨我都可以久久眺望那片金色山巒,只是第一次的發現由於雪峰之下的一抹淡灰並略帶玫瑰色的霞雲而格外具有了層次和韻味。這張照片是我此次阿裏之行惟一得意的一張風景。
此外,我不能不提及科加的天象。我曾在那曲開闊的西部草原發現其天象不同彼處:斑斕的朝暉,火紅的半天晚霞,雙道彩虹,不知由來的闊大光帶……應該説,那曲的西部草原與阿裏同屬西極,在阿裏就多多目睹了諸如此類的天象。而科加應該是司空見慣一一科加人對此一定習以為常,一定以為全世界盡皆如此,如同日出月落般。每當有奇異天象出現,我注意到只有我一個人傻呵呵地盯著天空,而近旁的村民則渾然不覺。在科加的短短幾天裏,差不多每個黃昏西天都崢嶸繽紛,其中接連著的兩個傍晚,在大片黃燦燦的背景前,獨有一道或數道青藍之光自山後迸出,由深而淡、由窄而寬地直射天庭。明凈鮮亮而清純和暖。就想起中國古人多擅山水,那黑白二色圖畫如何包容得下這些光彩;尤其尺幅之卷更難得容納高原的大千世界,許多講哲學的中國人時常以山水畫發端講意境,講哲理,如何展得開!
七十六戶人家的科加村就幸運地生棲在這片流光溢彩的高天闊地間。從前散佈于各處,修建了科加寺後,陸續地搬遷了投奔寺廟而來,四方的房舍院落沿向陽山坡鋪排了大片。村後山包上是能為村民生前帶來福祉的地方保護神廟;村前氣派不凡的建築群則是為來世帶來利益的科加寺。農舍是碉樓式石料建築,高而堅固的兩層,沿陡陡的木梯上到二層,是人的生活領地,樓下則是牛羊圈和放柴草的地方。與衛藏地區民房不同,此地窗子很小,黑色窗框上端畫有倒“八”字的牛角。當地人説,由於地處交通要道,過往人很雜,高墻小窗有防盜功能。
科加村連同上方的岡孜村和下方的謝爾瓦村組成了科加鄉,鄉政府就設在科加村。看似一體的科加村,又自上而下劃分為一、二、三村,村前臨近孔雀河與大路的是科加寺。寺廟向東不遠是一個小院落,聽説是以前的小學,現棄置不用,專供上面各類工作組短時居住。拿了縣上開的各類介紹信:給鄉政府的公函、給寺院活佛及退了休的貢嘎縣長的私信等等,我們便被安置到這個院落裏來。一群婦女和姑娘很踴躍地幫我們打掃房間。統共三間房,中間兩根柱子的大房子是七位男子們的一排溜兒的通鋪,緊鄰的一間是我們的臥室。在南希的堅持下,鋪了足有一尺厚的麥草。那堆麥草很有些年頭了,散發著不良氣味。好心的村婦提醒説,這房間好久沒人住了,倒不至於有跳蚤和臭蟲,但若鋪上草的話,可能就有蟲子咬了。我更是切實地擔著心,因為本人生平無所畏懼,獨獨恐怖于蚊叮蟲咬。大約皮膚質地的緣故,無論多少人在一起,我總是害蟲們惟一或首先的襲擊對象。在西藏,只有農區才有叫作“跳蚤”和“臭蟲”的東西。牧區只有虱子。儘管我以誇張的表情表示了反對鋪草,南希有“恃”無恐,執意不聽;小楊則比我更為懼怕那些小生靈,堅持獨自睡在停靠在院門口的小車裏。
搬上搬下,顛沛流徙幾千公里的白色金屬箱子終於被打開了。——這箱子是個謎:主人的一應衣物全都放在另一隻藍色皮革箱內,這堅固沉重的金屬箱內裝著些什麼呢?
這群黃膚色、黑頭髮的人們絲毫不打算掩飾近乎鄉下人的好奇,看那位白人婦女怎樣從箱子裏一件件取出令大家不住驚嘆和扮鬼臉的物品:叫東方人看夠了西洋景。她先是取出一個精美的小包,抖出一個雙層的桔紅色長方形塑料布,我們略作研究便搞明白了原是一頂帳篷,不禁大笑:這是海濱山野夏令營用的,高原上一陣大風還不給吹到九霄雲外去啦!南希示意把它鋪在草上當床單。隨後,南希又取出她的筒狀鴨絨被,説在尼泊爾已用了它幾年啦。扎呷忙忙地又要幫她鋪上,她制止,取出一件織物,説是內套;又取出一件防雨綢面料的,説是外罩;叫幫忙一一套上。我心想,鑽進去可就固若金湯,小蟲無孔可入。次丹多吉一本正經地説,格啦(老師),當心您在鴨絨筒裏待著的時候,被人扛跑啦!大家眼前登時出現了一個畫面:她正睡覺,有歹徒闖進門,直挺挺地扛在肩上就跑,而她絕無掙扎……滿屋人笑得前仰後合,覺得這聯想太妙,幾千年前的海倫可能就這樣給掠走的。
還沒完呢,那白人婦女又從箱子裏取出一件淋浴器,全塑製品,打開上方可盛一桶水,下面是管子和噴頭。她説在尼泊爾時就用它。對此格勒頗不以為然。這位牧童出身的學者,即使走遍了世界,接納了眾多的西方生活方式,例如嗜好咖啡外煙等,惟獨有一處沿襲了牧人習慣:不愛洗澡,視洗澡為大負擔。為此他妻子抱怨和敦促了他二十年。他的兩個學生扎呷和次丹多吉也如出一轍,在科加的某一天,我下決心燒好一大鍋水,並親自操作,清洗了這兩個年輕人的腦袋。南希的淋浴器始終沒派上用場,因為房間地面為土質,又無下水裝置,只好拿一方紅布遮了窗為她做浴室,以盆水洗了澡。
那口箱子後來不斷被她打開,取出一批又一批藥物作為佈施。在偏僻的山區鄉間行醫,是聯絡鄉民情感最佳最有效的途徑。作為人類學家的南希在尼泊爾鄉間時肯定也採取這一方式。當然不僅是手段。南希的心懷善意是不待言説的了。南希的原生活基地與此地素有交往,科加有些人前幾年在尼境內就見過她。巴桑,這個壯實的中年漢子,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八四年在尼泊爾居住,他就知道南希其人。巴桑會講漢話,每逢打水時相遇,就向我感慨一番南希。斷斷續續聽格勒也説過一些,心下明白南希隻身深入藏族社區,多多地不容易了。尤其是,來普蘭途經塔爾欽的那一晚,一位討厭的醉了酒的尼泊爾漢子,噴著酒氣很不規矩地同南希講話,當時南希一面躲閃,一面盡可能不失禮貌地微笑。——那時我真想同她毫無阻礙地交談,詢問她,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子從事這項事業是否遇到過格外的麻煩,她怎樣保護自己,再進一步了解她何以熱心於藏學工作,她的主要論點,她的終極目的等等。但終於未能。
我們在科加僅住了八天。即使時間再延長十倍,想要粗略完成南希近萬字的調查提綱也非易事。對於我來説,如果不指望獲取更詳盡的素材細節,按自己一向的感受世界的觀點,一週時間于我足夠。所以我興衝衝地按提綱所示的某些問題走訪了一天,便就發現了我所感興趣的內容,從而留連忘返了。
我自以為了解西藏農村。十多年前,我曾在拉薩附近的一個村莊度過了大半年時光,並差一點使藏語過關。後來我熟悉了西藏牧區。西藏的農牧業既然分屬兩大經濟類型、兩種文化體系,當然就表現為兩種生活方式。作為土地文化的農業千百年間結構了超穩定形態。我感覺農區是湖泊,牧區像河流;農區是歷史的和文化的,牧區則是自然的和季節的。
然而,科加似乎在此類經驗之外。
西藏各地的社會生活千差萬別、千屬萬類。你就想象不出跼踀如一縣、一鄉,居然會有如此之多的僅屬一己的歷史、傳統和習俗。如果僅我一人驚訝尚屬孤陋寡聞,要是連格勒、南希,連扎呷、次丹多吉也大驚小怪起來,你就會理解個中定有不尋常之處。實際上被訪問對象的驚訝程度一點也不亞於我,從前的鄉長、梳著辮子的歐珠就説,這些年間村裏來過多少工作組,只有你們才打聽這些事情。
首先,科加村的歷史就很獨特,從前它是不丹寺廟珠巴拉讓的屬地。寺廟管家每年來監督秋收,收完秋就回不丹。屆時全村各家都要來人忙農活。村民央加瑪家世代為該寺廟當傭人。直到五十年代初該村土地才被接管,只向科加寺交稅了。籠統地説來,幾十年間的社會變革給人們的生活帶來極大的變化;但從另一方面看來,變化似乎又不太大。或者説,經歷了一些嘗試和週折,似乎又回歸傳統,或者在傳統的基點上又融進了某些更了新的內容。就農耕的人群而言,我看東方的天干地支、藏族六十年輪一繞迥的紀年法有道理;西方的紀元呈線型,讓人感到時間的照直行進;農耕者則循著季節使生活週而复始。按照調查提綱要求,我整理了有關性別與勞作、一年四季活路安排等兩個表格(為一九五九年以前的):
表一:
主要由男性從事的工作 男性和女性共同從事的工作 主要由女性從事的工作
犁 地* 收 割 耙(平)地,撒種
處理外事 打 場 織氆氌,編織
去牧場放牛羊(短時不歸) 積 肥 捻細毛線
經商;鹽糧交換 擠牛奶 打茶做飯
積肥挖肥 看孩子 炒青稞
縫衣服、做鞋子 砍 柴 做青稞酒
捻繩子 短程放牧(多為八歲以下小孩子) 磨糌粑
修房大工 修房小工
木 工 經商(家無男性者)
屠 宰* 積肥背肥、背東西
*指必須由男性從事的工作。
表二:
月份 農 業 牧 業 商 業
1月 墊 圈農閒積肥過 年
2月
3月 接羔育幼
4月 春翻、澆水、撒肥
5月 種 地
6月
7月 鋤草、灌溉、磨糌粑 剪毛、抓絨 商業貿易
8月
9月 收 割
10月 打 場
11月 農 閒 宰 殺
12月
表一既然是解放前的習慣分工,解放以來三十年間有多少變化呢?人們數來算去,回答説無甚變化。為何非要男人犁地呢?回答跟漢族説法一致:女人犁地不吉利。
表二則主要依據季節安排農牧活動,當然變化也不大,夏季經商是受制于普蘭國際市場的開放關閉時間,其餘季節則無商可經,只是公社化期間若製作此表則有如下變動:一、冬季幾個月農閒不閒,集體開荒、修路、修水渠等從事農田基本建設(現在農忙過後也時有修路工程,但須付工資,非義務勞動性質了);二、 禁止經商,禁止同尼泊爾邊民以物易物;三、各種會議很多。
科加村的傳統牧場在尼泊爾境內(同樣,尼泊爾人也有牧場在西藏境內的一些地方),農閒時就將牛馬大畜遠途趕了去。並非家家需要去人放牧,通常是親戚朋友間的自然組合,代放牧、代打酥油。慣例是每頭犏母牛交回十八至二十斤酥油和相應的奶渣。
這種代放方式不會出問題嗎?比如説,少交酥油;比如説,宰殺了你的牛就説讓狼給吃了?
——怎麼會呢?——科加人笑起來了。這些約定俗成的規矩,沒有誰去違反它。酥油奶渣從來不會少交;即使牲畜真被狼吃掉了,也要拿回牛頭、牛尾、牛皮之類的銷帳。
科加人拿犏公牛犁地。這種牲畜差不多每戶都有。不光犁地,它還可以馱柴、馱莊稼。全村家戶中只有一戶(一口之家)沒有牲口,所以犁地馱物時就要借牛。按規矩是拿人工去換,人工換畜工是一比一,另加使用時喂牲口。這個村歷來親朋間幫工換工是常事。尤其令科加人自豪的——我聽人們一再説起,科加人蓋房子不必打招呼,一聽説誰家要蓋房子,全村的勞力都趕來幫忙。科加人説,一幢新房風快就平地而起——沒聽説別的村也這樣,這是科加特有的好傳統。説來説去,總而言之,我們科加村非常團結。
除去長途長期放牧大畜,全村還統一進行每天必需的短程放牧,按牲畜多寡計算各家輪流放牧的天數。計算方法:以山羊為單位,每二隻放牧一天,牛馬大畜均折算成山羊。一頭牛等於七隻羊,一匹馬等於十隻羊,例如央加瑪家有八隻山羊、二頭犏牛、 四頭黃牛,她家每回需值勤二十五天再輪到下一家,如果放牧不經心,走失、損害了牛羊,還有一系列懲罰措施。這種短程放牧方式,解放前就存在,現在仍沿襲舊制。
我們就這樣試圖進入科加的日常生活,從外在的生存風貌到深入的精神內涵,凡有可能,我們都想去耳濡目染,去親手觸摸,去用心體會。
就這樣,我漸漸看清了科加的生活框架,科加的生活既恒定又恒新。變化在躡手躡腳地進行著。尤其令人納悶的是,我感到這個村莊對於傳統的繼承與改變似乎有一種與別處不同的隨意性。由此我想過此地人性格中浪漫(?)、瀟灑(?)、漫不經心還是刻意精心?我們這群人在科加最始料不及的發現是關於婚俗方面的。這一奇異婚俗包括了兩方面:求婚方式和家庭方式。
當地盛行過的又被文革“破四舊”革除了的求婚方式很帶有表演性質和戲劇色彩,據稱這是一種比較年輕的傳統,叫“雪居巴”。是鋻於從前普蘭與世居喜馬拉雅沿線的尼泊爾人、夏爾巴人一樣,具有悠久的搶婚傳統,時有不情願的女方親屬操戈舞棒地追來,鬥毆廝殺,流血犧牲,喜事變喪事。便有某屆普蘭宗政府認為這是野蠻風俗,就廢除了搶親方式,規定“站門口”。
普布家有個兒子,拉姆家有幾個女兒。普布家有意跟拉姆家攀親,就由兒子的父親、父親的岳父及父親的兄弟二三人,穿上新衣,戴上金花帽,手捧哈達和酒,于清晨在拉姆家的大門楣上點三小坨酥油點兒,在離大門口十多步遠處擺上酒壺——向我敘述這一過程的退休縣長貢嘎特意找來一隻熏黑了的泥陶酒甕:就是這樣的一壺酒——求親的人,便站定了恭候。待拉姆家裏有人出 門,趕緊脫帽致意。吃飯時間到了,普布家裏有人會送酒飯來;或者站門口的人輪流回家吃飯,行前要向拉姆家高聲招呼,請吃飯的假。如此三天站下來,拉姆家要是還沒動靜的話,普布家又會增派一位親戚來陪站。拉姆家吃不住勁了,家長只得出門答話:“我家姐妹三個你到底要誰?”有時也説:“大女兒當了尼姑,二女兒和三女兒還小著哩。”普布家的就回答:“有金子沒金子我都要挖一個洞,你們家的女兒我們要定了。”
只要站了門口,沒有“站”不來媳婦的。除非站之前走漏了風聲,女方家大早早地把住了門,酥油三點粘不上,就喪失了站門口的資格。如果女方家託詞姑娘已當了尼姑,男方家要認真去寺廟查名冊,確實在冊,只能作罷,否則非娶了去不可,這也是宗政府強行規定了的。除非男方是鐵匠、屠宰戶,或者有狐臭,不然沒有任何理由讓人家站了三五天、五七天甚至長達半個月的門口而不嫁女兒的。
這種站門口的“雪居巴”求婚方式可能已有百年曆史。貢嘎老縣長推算了一番,記得家鄉某位老太婆是被搶來的,那之後再沒有搶婚的了,據此他認為新傳統已有上百年。
但據我的經驗,此類推算,包括有關民間的一切的説法,彈性和水分都很可觀,要搞清這一求婚方式的緣起,非要精心梳理有關傳説的這團亂麻不可。或許從前就有人作過記載而我們無所知;也許出於民間某人創造性的舉動,別人紛紛效倣,宗政府因勢利導;也許與這些推想毫無瓜葛。這一風俗由普蘭而起,曾蔓延到相鄰縣份,據説噶爾縣就有站門口的。不過到文革時大約被作為“四舊”之類給革除了。巴桑不無遺憾地説,夫妻分居很不好,卻延續了下來;求親方式很好,卻沒有繼承。
對這種類似遊戲的求親方式既感好奇,又心存疑惑——你是個窮漢,可以去站大戶人家的門口嗎?小夥子小姑娘從未見過面,女孩子自己會同意嗎?我得到的答覆是不必操心,此地歷來講門當戶對,站門口之先就已諮詢停當,包括對方家産地位、是否五七代近親等(據説自治區曾規定三代之後可通婚,此地百姓認為不可,應在五、七代之後,此意見據稱已上報自治區)。很少出現尷尬場面,至於女孩子同不同意則無關緊要:女孩子是盤子裏的水,遲早都要潑出去。
科加的男子們都説這一風俗好,可惜未來得及採訪婦女們。使我略感寬慰的是,這一習俗即使在當地死灰復燃(不是沒可能),也難以推廣到外部世界去:現代女性不會接受這種擲骰子式的婚姻。
科加一帶舊時還有一句老話:家裏沒傭人,女兒當尼姑去;家裏沒有官,兒子當僧人去。所以從前僧人尼姑就多;女兒出家,通常只在寺院裏注個冊,實際上是住家的家庭尼姑。好處在於不支差稅,無人求婚,可以為家庭勞碌一生;兒子當僧人,名聲與地位都提高則不待説了。但是家庭尼姑要是有了私生子,就得去寺院交錢交糧作為除名的手續費,于名于利都不好。
站門口求親一般在秋收過後的農閒時節。待感動了上帝,就立即敲定當年冬季迎娶的吉日,籌辦婚禮。普蘭婚禮的排場、婚禮歌的宏富在西藏也屬首屈一指,已有西藏文化廳系統、文聯絡統的兩套班子分別採集整理過,那陣勢有如王公貴族婚嫁。
但那僅限于大戶人家。貧窮百姓則一切從簡,簡到連夫妻家庭都被省略。
普蘭農區夫妻分居的方式比較普遍,其歷史顯然要比站門口的求親方式古老得多,源遠且流長,至今猶未消失。前鄉長歐珠大體匡算了一下,科加村七十六戶人家,倒有三十戶分居著。誰也講不清楚這一習俗源自何時,還將持續多久。歐珠的祖父母以及父母這兩代人都是夫妻分居了一輩子。歐珠不是科加人,婚後本也分居的,待母親故去,加之妻子家只有姐妹倆,方才搬到一起。小姨子卓瑪央宗和她的丈夫尼瑪結婚多年,同住一村卻一直分居,一雙兒女在母親家長大。我們在科加期間,卓瑪央宗十五歲的兒子要去內地的咸陽民族學院讀書了,父親尼瑪來送他,給了兒子一套衣服,一些糖果和一些錢。
這種婚姻方式並非普遍適用於一切人家。從前大戶人家為了骨係的承襲、財産和勞力的集中,是要接媳婦進門的。比較貧困的人家則只要兩廂情願,男人住到女人家一段時間就算成親了,然後男人仍回自家。只是逢年節、遇農忙或某些尋常日子裏要走動一下,幫忙做些活兒,農活和針線活。等添了兒女皆大歡喜,以後做父親的就常來看望孩子,併為孩子縫製衣服鞋子。孩子長大後,經協商父親可以帶走孩子。直到八十年代初、中期,普蘭一帶才陸續地實施婚姻法,此前只由傳統觀念、鄉規民俗起制約作用。以往百姓們的婚姻雖無文字契約,一旦確定了關係,雙方便都承擔了相應的道義責任,男人只能去一家。如發現不忠實行為,女方家有權責以皮鞭或罰款。女人若有同樣行為,也將受責罰。
除了同村分居者,也有與上方岡孜、下方謝爾瓦結親的,最遠的在二十多公里以外。生活的不便可以想見,就此我們詢問過許多當事者和旁觀者對於這種生活方式利弊的看法。回答是眾口一辭:有百弊而無一利——不利於夫妻感情,不利於培養孩子,父親得不到孩子應有的尊重,女方生活負擔過於繁重……總之家庭不家庭,夫妻不夫妻,將就了一輩子又一輩子。
老貢嘎説,節慶期間的傳統歌舞,本來該夫妻對跳的成了兄妹對跳;跳到後半夜散場了,想起應該到岡孜、到謝爾瓦看老婆,醉醺醺地趕夜路,醉倒在雪地上一覺到天明……
歐珠除了養育自己的子女,還額外培養了妻妹的一雙子女。歐珠説,他們當父親的倒輕鬆,女方家可就困難了。這不,孩子長大了要跟父親走,還要分去自家一份財産……歐珠的妹夫尼瑪則有苦難言,他也沒感到自己這輩子因此就輕鬆了。
巴桑從尼泊爾回國定居時帶回了媳婦次桑珠,政府撥給他三千元錢蓋房子。現在他們有了二男二女四個孩子,住宅像一座小莊園。他和兩個弟弟一起合買了一台東風車,由弟弟開車。這兩個弟弟都是婚後分居者,其中一個弟媳在岡孜。兄弟家庭形式的不同使實際生活狀況對比鮮明,別如天壤。巴桑現身説法,猛烈抨擊不知為何仍然延續下來的陋習:“其他地方的人,包括尼泊爾所有的人,沒有不笑話的,説替別人養了一大堆孩子。”
這種習俗在西藏其它農區是不存在的;在近鄰的尼泊爾同民族地區也不存在。科加人只知道普蘭的赤德、多油、吉讓等幾個鄉較普遍存在這種現象。科加人解釋原因説,一是出於經濟原因。古已有之的婚俗要花費大量錢財,不僅婚禮為時數日耗資巨大往往債臺高築;另一筆開支也不可忽視:男方要向女方家付奶錢,三、四百個盧比,多達七百盧比。而一般人家日常僅有幾個盧比(此地以前通用印度盧比而不常用藏幣及其它貨幣)。窮人家拿不起,只有因陋就簡:既不舉行婚禮,也不付奶錢就算出嫁。
除經濟原因,還有人際方面的原因。此地一般家庭中多由女兒掌權,娶嫂、弟媳進門再生養孩子,勢必人多事多,容易造成家庭不和甚至分家。在一般人觀念中,娶媳婦進門難以處理好姑嫂、婆媳關係,因此而分家則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所以這類家庭中人們維持的是一種血親關係,舅舅充當培養者和監護人角色。即使夫妻感情好,想把媳婦接回家,出於以上原因,連提都不敢提。
也許還有其它原因,我們未深入,人家不便説——並非一切都可以向陌生人敘説。熱心的被訪者也總是對某些敏感話題守口如瓶。偶或提及村中幾戶復婚制(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家庭,也不肯細述詳情。至於婚姻之外的戀愛種種,更是諱莫如深。秘而未宣的科加的另一些層面的窺知,尚需時間和情感的大量投入。人類學家們須長年生活于他的田野考察基地,是狡猾,也是無奈。我們知難而退。且讓我做個科加表層生活的介紹者。有關科加的深層生活及精神世界的揭示,且待未來的學者們艱苦深入的工作。
婚後分居方式還有延續趨勢,村民們列舉了幾對年輕夫婦的分居家庭。但也有相反的例子,四十九歲的齊美歐珠和四十七歲的曲格瑪,兩個女兒都長成半大姑娘了。這對夫妻是少見的感情好的一對,分開過了多年,終於下決心從各自的家庭遷出來,組成一個新家。我們在科加時,他們正在籌備蓋新房子。村民們對這類事聽其自然,並無異議。
還有人列舉了其它原因。例如説,公社化鼓勵了分居方式,因為戶口和土地問題。目前雖然分田到戶實行承包,但巴桑在岡孜的弟媳就因帶不來土地而無法搬來科加。我以為這不成其為理由,因為全西藏都曾公社化,又都承包到戶了。至於經濟方面的原因,現在看來並不突出,明顯富裕起來的農牧民大都想恢復婚禮習俗,願意排場。我以為也許關鍵在於血親觀念,在於與此並行、互為因果的另一些傳統,例如婦女掌家主財等。
社會文明進步到一定程度,女權問題似乎作為標誌之一。我卻感覺今日乃至明日西藏都不會強調這個問題。因為西藏婦女的能幹確立了她的家庭及社會地位。相比較藏區四鄰重男輕女的儒教、印度教、伊斯蘭教等等,藏傳佛教從未要求婦女為亡夫殉葬,也不會要求婦女束胸裹足,佩戴面紗。相反,本土宗教中的女性神袛倒不少,威猛的班丹拉姆就是女護法神。還有度母、卓瑪、空行母、瑜伽女等女神,還有女性活佛。藏族歷史上雖無女王,但藏族社會有一句諺語則是:“我是整個部落的頭人,我的妻子是我的頭人。”
普蘭、科加一帶的婦女掌家的現象是否西藏婦女地位比較極端的典型。
是由於這些基本恒定雖然時常發生創新、斷裂、修改、漸變的傳統支撐起人類生活的脈絡,形成著不同人群的生存外貌。至於內心世界,我發現了促成科加人心理平衡之點——其實並非新發現,支持西藏人精神平和心緒穩定的皆與此相關,科加村只是一個很好的説明和典型化例證。
科加村前部、孔雀河岸邊,坐落著科加寺錯落有致的建築群,轉經道、經幡叢。村後山坡高高在上、依稀可見的是本村鄉土神加日布休丹的小小廟宇。鄉土神即地方保護神,藏語曰“讚”,主管人世今生、護佑村莊部落。而寺院的神靈則超度靈魂,導向來世。 生而為人,無非今生來世,有了這兩處可以點燈供奉的地方,需要操心的都不算大事了。
有關科加寺的傳説生動有趣。在沒有村沒有寺的時候,此地名為傑瑪塘,是人煙稀少的荒涼之地。北面山坡上有一位德行高尚的大師在修行。他的徒弟每晚打水時總能看到傑瑪塘中央有一發光亮點,大為驚駭;但他總是忘記將此事告訴大師。為了提醒自己,就將一塊石頭裝在自己的袍襟裏。當他給大師遞茶時,石頭滾落在地。大師詢問緣由,徒弟照實直説,大師指示在閃光處做一記號。第二天師徒二人去實地察看,只見一塊非凡不俗的石塊。大師説,這便是阿米裏噶石塊了。該石至為罕見,它出現在此,預示著此地將成為聖地,有一護法大神即將前來。
這個護法大神即後來的科加寺主供的文殊菩薩。有關該神的來龍去脈説起話長。幸虧格勒的朋友次仁加布事前查閱了資料加之曾進行過的實地採訪,寫出有關科加寺的史料,否則短時間裏真無從下手。
據《賢者喜宴》、《紅史》、《西藏王統記》等載,科加寺創建 于十二世紀初上三貢(袞)的後裔廓日時期,到十四世紀時寺名便屢見於記載。
吉德尼瑪袞從前藏來到阿裏,把普蘭的噶爾東作為基地,並在噶爾東朗欽日山上建造古卡尼松宮。廓日王繼承父業,相繼建築了規模宏大的噶爾東城堡及色康大佛殿。該王晚年將查莫林扎巴大師請為老師,尋求佛道,有時還在扎木普裏修行。
其時有七位印度阿扎讓香客前來從事佛事活動,行前留下七大包銀子。驚奇的國王請問大師如何處置,大師稱,此為佛道佳禮,不得佔為己有;它兆示著國王為眾生行善積德。依照佛意和大師指教,國王把七大包銀子供於色康大殿中。
國王想塑造世間罕見的護法神——文殊菩薩像,便帶七大包銀子到中尼邊界被眾山環抱、山頂白雪皚皚、山腰松林繁茂、山腳岩石叢叢的謝噶倉林地方,請來尼泊爾工匠阿夏哈瑪和克什米爾工匠汪古拉等,讓他們塑一個價值連城的文殊菩薩像,還請來大譯師仁欽桑布為塑像開了光。而後將護法神放在一輛木輪馬車上自謝噶倉林運往噶爾東城堡。沿途無論遇到大岩石山或密林或冰川或雪山都毫不阻擋地前進,然而抵達傑瑪塘與阿米裏噶大寶石相遇後護法神不再前行了。
當護法神不再前行,並聲言:“我有賴於此地並紮根於此地。”此刻平時表情極其冷淡的國王(人稱“不笑的神仙”)由於護法神的開恩啟齒,便破天荒地咧嘴笑了起來。大神開恩、國王露笑是絕妙的巧合。從此傑瑪塘這地方也被稱為“賴於此地紮根於此地”——科加。由地名及寺名,修建了寺廟亦稱為科加寺。
國王在此地建築了益興倫珠大佛殿,並把文殊菩薩供於此殿的稀有寶石阿米裏噶石上。人們來此朝拜,科加寺名遠播千里之外。
到其子拉德時,又給護法神重建了一座精美豪華的寶殿(寶座)。殿上繪有粗大的蓮花根,三條枝蔓盤繞,葉綠而茂盛。上有三十二朵花,有的盛開,有的半開。據傳未及開之花是因該神護理者未遵守國王七天內不得入內的命令,提前闖入的結果。
文殊菩薩端坐于太陽普照、花朵襯托的寶殿上,為諸事如意世間平安,蓮花根上鑲有各佩七頭蛇冠的龍王噶臥及久波;為使法音更響亮,他們的右首端坐著手執琵琶的乾達婆王;為使法輪常轉不止,殿座上畫有輪王七寶。
殿內大寶山,山上長滿如意樹、如意糧谷、如意寶串以及大自在天神、大梵天王、帝釋天、毗紐天王、天龍王、鳳凰大王等。他們左顧右盼,傳神達意。
到了朗德貢王時建築了讚拉佛殿;到了赤扎西多讚德王時建立了扎西孜巴拉康大佛殿;後來又從衛藏帶來甘珠爾及丹珠爾經(16)及薩迦王全集,此寺名聲一度大於陀林寺。仁欽桑布大譯師在古格、孟域,以及比蒂、絨窮、底雅、卡賽、普蘭、謝日、李密等二十一個地方建立一百零八個寺廟時,科加寺便是所有寺的母寺。仁欽桑布曾住過此殿。後來大譯師搬到古格陀林寺的色康以 後,才失去了母寺的地位。
我們到達科加寺的當天下午,就去朝拜了科加寺。在普蘭遇上的那群朝拜神山的印度香客剛巧也在。我感到了自己的漫不經心:如果專意供奉佛祖,祈福還願,就是在簡陋的祭壇前熏點煙,就是往瑪尼堆上扔塊小石子,那意義也就俱在了。如果是想朝拜宗教藝術之聖,以虔敬之心尋求聖地神跡中的文采風流,瞻仰鏤刻著歲月之痕的建築、雕塑、壁畫、法器,如果是存了這種心思念頭,那麼走遍西藏鄉間寺院,大半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且不説科加寺在歷史上的榮辱盛衰,即如那尊著名的護法神像文殊菩薩也往往自身難保。該寺曾遭霍爾(17)兵襲擊,那些霍爾兵把鑲嵌點綴文殊的一應首飾金銀寶石盡皆擄去。並且用金屬銳器在文殊左膝上猛鑿,留下痕跡至今猶存;“文革”十年浩劫也波及此寺。除大經堂用作公社糧倉倖免于難外,壁畫遭損,佛像流失。“文革”結束後的某一日,當時任縣長的貢嘎去獅泉河,到地區銀行一位朋友家做客,偶然發現文殊菩薩的手臂已做了這家的煙囪,再三説這煙囪是銀的,是文殊的胳膊,是科加寺的文殊菩薩,人家還不相信。原來它被當作廢銅爛鐵賣給了收購站,輾轉流落于尋常百姓家。
西藏鄉間的寺院大抵都經歷過同樣的遭遇。
科加寺活佛陪同我們在新修復的大經堂內參觀,特意介紹那些倖存的舊物,一角浮雕銅皮,一盞供佛銀燈之類。其餘殿堂正陸續修復,未完工的壁畫,大紅大綠,實在難耐,實在不堪,不僅我個人認為,許多人,包括一些藏族人都認為,古跡其實是不可“修復”的,不過重建一個宗教活動場所而已。該寺寺頂門首摹倣大昭寺的法輪高矗。左右金山羊相向的形制,修復時因缺乏金屬(或缺乏鑄造技藝),金山羊是以木料代金屬製作的——由此可見修復過程中捉襟見肘之艱。
豈止材料、技術方面的困窘,其實在信仰佛教的地方,在中國大地上,已不復有佛教及佛教藝術最初傳入、上升階段時的活力,今人已不可能再去創造樂山大佛、雲岡石窟、敦煌千佛洞之類千古絕作了。願不願是一回事,能不能則是其本質所在。不全是技巧問題,而是價值觀念、精神追求、氣魄、胸襟、風度方面的變異差別。
值得緬懷的最盛歲月時的科加寺建築格局為:大經堂南邊,有十方佛大母殿;西有彌勒佛殿,東有護法神鎮魔威光殿,北有勝七傑佛殿;寺內外有眾多的舍利塔……如果願意,如此規模可以全部恢復,信徒們由此會感到莫大慰安,我卻憂鬱地想到,河床依舊,流水卻既非昨日之水,也非頃刻已逝之水;你不可能看到並投入同一條河流中。
該寺活佛曾在獄中關了十多年。該寺于八十年代中修復,四方百姓復又趕來朝聖。除盛大宗教節日外,初一、十五多有來為佛燈添油並繞寺轉經者。傳統的西藏佛寺是具有政治、經濟、文化等多重意義、多元功能的場所,尤其是形式上和實質上的凝聚力的核心之點。確切具體形象化的説明,是寺前石砌小廣場。它既是神聖的,又是凡俗的,既是神界的,又是民間的,既是科加人的, 又是四方信徒的……活動場所。最盛大的宗教節日自然是藏曆元月十二日慶祝建寺的節慶。相當於藏曆元月拉薩大傳召法會的同時,全藏各地寺廟皆舉行隆重的聚會。表演戴各色面具、穿寬袍大袖服裝的宗教舞蹈。該寺落成時間為盛夏農忙時節,不可能聚眾,就規定建寺慶典改為冬季農閒:屆時普蘭六鄉人眾皆盛裝前往觀看神舞和藏戲。神舞開場之前,是群眾歌舞;神舞結束之後,又是群眾歌舞:手拉手圍成大圈,跳古老的“玄”,唱古老的歌——
吉祥神聖的佛祖,
一如既往地佑我生命;
在藍天中行走的紅太陽,
給世界帶來溫暖和福運……
宗教舞蹈神聖莊重,一跳數日,內容主要為正義之神驅除鬼祟惡神的過程。我曾在藏北索縣的讚丹寺認認真真地觀摹過,並詳詳細細地記錄在《藏北遊歷》(18)中。這一非常的儀式給我留下了深刻記憶。
與寺廟有關的慶典還有“望果節”(19)。這是遍佈于全藏的節日:青稞籽粒已滿,將待收割的吉祥日子裏,村人聚集寺前,由婦女背上從寺內取來的經書,全村人列隊繞寺旋轉一週後,再圍繞全村及田野大轉一圈。其意在於既感謝神靈賜予豐收,又提醒神靈繼續護佑莊稼,在收割前免遭霜雹之災。猶如龍的形象之於漢族,這種轉莊稼地的形式既包含了對神靈的敬畏,也伴有恐嚇,戲謔之意。總之,望果節充滿了喜悅快活的氣氛。例行的大圈轉過之後,在一處平坦綠茵的草坪上,全村人圍坐一起,開懷暢飲,舉行一系列體育比賽,拔河、摔跤一一科加人摔跤也浪漫粗獷非同一般:摔跤者為二女一男。快樂的科加人有許多尋開心的創造。待到把經書交還寺廟後,又集中在寺前平壩上歌舞至後半夜方休。屆時全村人差不多都醉了。
加爾嘎山坡有雪的鎖,
開雪鎖的鑰匙是金子般的太陽;
在加爾嘎山坡駿馬返回,
因為巴爾嘎區水草豐美;
翻過山坡一兩座,
就能望見故鄉科加的山坡……
科加人能歌善舞,隨意地向所有來采風的人唱歌,向著一批又一批人,唱了一批又一批歌,總也沒能唱完。小楊消停地工作了幾天,就蒐集到幾十首。她問他們當地到底有多少民歌,他們回答説,沒人説得清。
與正統寺廟相對應的是村後的地方保護神廟,二者各得其所, 井水不犯河水。這種神靈藏語稱“讚”,是本土生長的古老神,專佑當地一方百姓,既能致禍亦能致福,對人們此生影響甚大,它是村民急功近利、現世現報的神,因而要格外小心侍奉。尋常日子裏,每月只須上山供一點兒青稞。藏曆二月初十則是一年一度的奉祀地方神的大節。屆時全村的家長們齊集土地神廟,向名為 “加布休丹”的讚神焚香頂禮。這種儀式旨在請求神諭,預言今年的收成情況,有何災難。宣佈神諭的人是該神靈的附體者,一般為女性。僧人盤坐于前排念誦土地神經,家長排坐于其後。唸經畢,兩僧人便用一白布緊勒神諭者的脖頸,通常認為勒得緊,神靈才能附體,才能開口説話。據説有關預言還是靈驗的,但有時應驗在本村,有時又不在本村。有時神諭還穿插一些具體細節。例如你平時偷過東西或做過其它不好的事情,神靈便通過附體者當場揭發出來——所以參加這種儀式,還是有人心裏發虛的。
為什麼要勒緊神諭者的脖子呢,青年僧人歐珠加措解釋説,這位護法神生前可能曾是一位部落酋長,後當上了比丘,因為與人打架,被人用繩子勒死。他的靈魂每天在這個地方叫喚不停,使村莊不得安寧。後來從後藏薩迦寺來了一位高僧,才把他封為本地的保護神。
如上所述,地方保護神崇拜現象遍及藏區。佛教進入藏地之前,有一個現在還理不出體系的眾神時代,神靈們各司其職,各自為政。天、地、地下分別有司掌雹霜、疾病、禍福的神。讚神有些像漢地的土地神,人間大地被瓜分為各讚神大大小小的勢力範圍。這些本土神各有來歷,是當地國王、王公、英雄等顯要人物死後變化而來,還有一種具有大悲憤的人也可成為保護神。在藏工作近三十年的廖東凡老師向我解釋這一點時舉例説,你多年來想拍一部全面反映西藏自然文化面貌的電視專題片,併為此奔走準備了很久,但由於種種阻力,你未能拍成就死了,你就會因具有大悲憤而不願使靈魂去往六道輪迴,你就會成為“讚”。
由於廖的這番話,我就時常想往日後我的靈魂在西藏的何處徘徊。
科加村的這位加布休丹就被供奉在村後山坡簡陋的平房裏,次丹多吉陪我爬了上去。平日裏這一帶不見人跡,小小的神被泥土和顏料塑抹得粗陋而嚇人。我做了幾天科加人,還是誠心地在神像面前合掌默禱,請神靈佑我三點:一是歸途平安,二是歸途平安,三是歸途平安。因為我乘坐的車已完全沒有了剎車,在一面臨深淵的陡峭山道上行駛具有極大的危險性,而且也確實地吃過幾次驚嚇。
這位青藍面容的土著神袛所要附身的人,必得是出身於骨係乾淨、門戶高尚的女性。向我們介紹加布休丹情況的僧人歐珠加措的祖母就曾被作為附身者。她死後,繼之者為一位明葉家的女孩子。這是人們記得的最後一位神諭者。後繼無人,現在每年二月初十所進行的儀式,神靈預言一項實際上是取消了的。科加人只是説,沒找到附身者。我猜想可能是當代人沒有認真去尋找,因為不再熱衷此道而不再有人顯現神跡。生活常規發生的漸變和突變都有不曾使當事者明顯覺察到,神諭者的消失其實抽掉了祭祀儀式的實質內容而使之徒有其表了。
從祭拜土著神的第二日開始,二月初十一至十五日的五天中,是科加饒有風味的節日——男人節。這是在藏區我第一次聽説的節日。科加小至十九歲,大至九十歲的男性在這五天中集合於科加寺門口的小廣場上,喝酒看藏戲,歡度自己的節日。事先由村中有威望的幾位老人著手操辦“集資”,規定每家所要提供的米麵、酥油、肉類和柴草數量。過去窮人湊不起糧草只得棄權,現在當然都可以參與了,最多時曾達到一百零五人。在男人節裏看藏戲時,男人享受坐在墊子上的權利,婦女兒童們只能站著圍觀;每家輪流委派女人為之把壺倒酒。藏戲演員也都是本村人,八大傳統藏戲中,科加人只演出《洛桑王子》、《赤美滾丹》、《朗薩姑娘》和《卓娃桑姆》。
世上只有婦女節,這個節日存在的意義不言自明。科加村特設男人節,意義看來也相同吧。
這個節日充滿了人情味。對年事已高的老人來説,尤其為晚年增添了光明與吉祥。老人們説,能參加一次也好,再參加一次更好。男人節成為充滿情趣的在世人生的象徵——
東面山藍,西面山青,
家中以我為主的男子壯如雄鷹;
在人群中開懷暢飲歌舞取鬧,
猶如駿馬在馬群中顯出威風……
我們就這樣走進科加的日常生活,沿途領略。時而困惑,時而驚喜;時而峰迴路轉,猶見鳥語花香。在這兒,我看到了每一社區都存在著的整合、平衡本群體的天然功能和慣性機制。我所看到的科加人差不多個個怡然自得——當然,我在全藏所到之處沒見過有哪一人討厭自己的家鄉的。那一年我在安多多瑪五千米 以上的荒涼牧場碰到的小夥子,就是辭去拉薩的工作回去當牧民的。前年在藏東的措高湖,就聽説那一帶的百姓認為,西藏有三百六十種語言,最好的語言是措高話,説它集一百種語言之優長; 音樂家邊多也説,拉薩河南岸的山禿禿的有什麼好?當地民歌卻把它形容得比八瓣蓮花還美麗……科加有首民歌在盛讚了《蓮花大師的住處》的金門玉門,金梯玉梯等等之後,如此唱道:
山如八個吉祥物,
水有八種好處,
故鄉科加的山水比它們更好。
在允許並尊重人們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的基礎上,想方設法改善和提高其質量一一這個看似簡單明確的道理,並且現時正在進行著的這一社會現實,卻是經歷了數十年的嘗試與探索,不無艱難困頓從而獲取的。科加乃至普蘭一帶的富足是有目共睹的。去過阿裏的人不約而同地談到這一印象。邊多他們在縣城附近的章介村拍婚禮,全村老少穿起盛裝,令人眼花繚亂,許多人由金銀玉石裝飾的服飾僅經濟價值就值幾萬幾十萬元,足夠換幾台東風車,更不待説文物價值了;詩人摩薩曾在普蘭過了一個節,看見盛裝歌舞的老太婆神情傲然儼如皇后。而那些朝聖的、經商的、賣藝的、乞討的尼泊爾邊民則衣衫單薄襤褸,形容憔悴畏葸,對比實在明顯;襤褸者不時過往於此,差不多每天都有個比較,難怪科加人油然而生優越感。他們説,從前向尼泊爾邊民換大米,現在顛倒過來,尼泊爾人要從這邊換糧回去。現在科加人吃的是新疆那邊運來的大米。
這個村莊臨近中尼邊界,距此數公里之遙的謝爾瓦村是其前緣。但是通往謝爾瓦的公路于六月間被雨水衝垮了。我們只得棄車而行,一直走到中尼邊境六號界樁處,這地方的名字叫濟溝。國境線以孔雀河中心為界,同一條河一家一半。過去山坡上是梯田,因為缺水,早已荒廢了。河畔低處有五畝地,是謝爾瓦人開的荒;河對岸有十七畝地,是尼泊爾底哇村兩戶人家的耕地。南希從前生活過幾年的那個尼泊爾北部村莊,可沿著這條山道前行,走上四、五天才能到達。此刻,南希正久久望著那一方向,目光被重山疊嶺阻斷,我注意到她沉思的神情,不為我們所知的往事可能正縈繞於心。
貢嘎老縣長也陪同前往。此前,有關這一帶的歷史地理狀況都由他向我介紹。山那邊尼泊爾境內邊民,講藏語,信佛教,吃糌粑。印度邊境還有九個村莊曾屬於藏地,名為“強哇九區”,尼泊爾境內叫作裏密的這一片過去都由普蘭宗管轄,中間有地名“洛朗”——告別之地:從前有“下方印度、上方西藏”之説,一九六一年劃歸尼泊爾。
此前的此前,我讀過一份有關吐蕃王后裔所建亞澤王朝的歷史資料,還看過日本人所拍電視片《天葬之國——穆斯坦》,便無師自通地認定亞澤王朝和穆斯坦地區就在鄰近普蘭的這片藏人居住區。問過老貢嘎,果然。
自十二世紀—十九世紀初生存了七個世紀之久的亞澤王朝,本為吉德尼瑪袞的後代所建,何以滅亡于尼泊爾,藏族學者尊勝曾引證《雪山聖跡志》的分析,主要在於王朝內部爭奪王位而分裂為五個小邦,連年內戰不休,並把戰爭費用強加在臣民頭上;亞澤的最後兩代國王甚至貿然改變群眾信仰,提倡信奉鄔摩天女、自在天、遍入天等“外道”,導致民族內部人心渙散;外部又受到廓爾喀人的侵略。內憂外患。終致一八0一年被尼泊爾的廓爾喀王率兵侵佔了亞澤王朝的全部領土。
其時,本有一個機會改變亞澤地區命運的,由於當時的駐藏大臣和琳受個人情緒支配,即,他滿意于當時廓爾喀對大清王朝的(表面)恭順,而不滿于亞澤這一邊界小邦不聽調遣,作出“任憑廓爾喀處理”的決定從而一錘定音,無可挽回地交出了亞澤的地理和人民。
社會歷史過程中曾有過多少事件出自於隨機性和偶然性?在一本人類學的經典著作裏;R M 基辛如此談到多面複雜的人類行為的不可預測性:一位人類學家可能説服政府在某地開鑿一口井。但該項計劃最終可能失敗于兩個地方領袖的政治敵對,或某人與妻子口角而遷怒于這項計劃。
這樣説,似乎有些無奈宿命意味了。山川大地無從言説,是是非非總難明斷。不像太陽,每天按時起落,不像季候,每年如期往返。也不像科加村的水磨房,一年兩度的磨糌粑時節。
清亮的孔雀河在陽光下泛著銀光,仿佛可聞窸窣之聲。孔雀河畔水草地,水草地上一長排石砌水磨房。按村規,每五戶人家使用一盤水磨。正當磨糌粑時節,每一間水磨房都隆隆聲響。準備秋收的人要磨好足夠吃到秋收打場的糌粑,待到秋收後再磨上一次,可以吃到來年夏季。
多美的一派田園風光!信步走向一間水磨房,老眼昏花的七十歲的加羊老人安詳地席地而坐,往磨眼裏續青稞。老人從小出家,終身未婚,現住妹妹家。妹妹全家十二口人,有的在拉薩當幹部,有的在獅泉河鎮上學。加羊老人曾走過西藏的許多地方,見識也廣,就認定了一個科加,就選擇了科加作為歸宿地。他説科加是阿裏最好的地方;科加的糌粑也是西藏最好的糌粑。山南的糌粑黑,日喀則、拉薩的糌粑粗,惟有普蘭、科加的糌粑又白又細又香,藏北牧民不惜千里之遙趕來此地以鹽巴、畜産品換回科加的糌粑。
我們吃到了科加的糌粑,果然香極。我們後來還帶它上路,吃著它轉了神山,一直吃它結束掉阿裏之旅。長期生活在藏,缺氧低氣壓的緣故,加之膽有問題,我一向食欲不振,胃口很小,在科加期間,受了自然風光陶冶和開朗情緒的感染,楊成的烹調技術尤佳——楊成這小夥子車開得好,歌唱得好,飯也做得好——胃口豁然大開,時常作饕餮狀。直至有一回韓興剛停了筷子,注視良久,驚訝他説,您看馬老師……方才明白自己的失態。自此一發而不可收,直到獅泉河,到拉薩,到蘇黎世,再到北京,難為情地暴食了三個月,直到返拉薩前的某一天猛然打住,恢復了常規飯量,三個月中體重增加六公斤,這是十年間前所未有的現象——自那時起到今日,又是三個月過去,方才恢復到保持了十數年之久的五十六公斤的標準體重。朋友們説,馬麗華就是下鄉的命。這只是一個小小插曲,心情好的明證。
大家心情都還不錯,科加七日忙碌、充實,各人大有所獲。在西藏鄉間的格勒如魚得水,在他所歸屬的本民族的土地上自由自在。是個學者,但首先是牧民之子。他自身為高原所塑造,他的身世也承襲了那片康巴土地的風格。他已記不得父親的模樣,那位血氣方剛、英勇無畏的康巴漢子,四十年前在康地司空見慣的血親復仇、部落械鬥的一次戰鬥中犧牲,被鄉親們看作可欽敬的英雄。童年格勒與小夥伴們一道撿牛糞,遠遠望見一頭黃白花牛翹起尾巴,便歡呼一聲:“花母牛——我的!”搶步向前,雙手捧起熱騰騰的新鮮牛糞,儼如勝利者。少年格勒,去甘孜縣城上學,漢話説得之糟是全班之最。四十多個男生住在一大間宿舍裏, 睡在窗下的格勒起夜,就站在窗臺上方便,於是窗外就結了冰。查夜的漢族老師摔了大跤,喝問:“誰尿的!”格勒只好承認:“我。” “什麼時候尿的!”本想回答昨天,但脫口而出的是:“明天。”惹得在場老師和同學們哈哈大笑。
這是格勒軼事中作為保留節目的笑話,每回説起都能引發轟動效應。自那時起二十年間,格勒已用漢文寫得一手好文章,他的博士論文《論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與周圍民族的關係》洋洋三十萬言,當然還有藏文和英文。
從高原本上生長起來的人類學家,就這樣走在西藏鄉間坡坡坎坎的小路上,從一個家院走進另一家院。那些不肯向我們這些外來人透露當地一妻多夫、一夫多妻情況的人,倒十分樂意向他提供有關別稱為“打狗”(20)的一種男女之愛的風俗,這一方式的由來及某些情節。再由他轉述給我們。這是他獨享的優待。
充蕩著“酒神精神”的康巴土地塑造了他的品格:高傲,善良,激情和固執。他獨來獨往于科加,此際他與南希由時常的爭執發展到不愉快,索性慪氣不理人家啦。工作狂南希只得依靠扎呷和次丹多吉協助。但是也有問題:那位次丹多吉由於缺乏耐心很不適合當翻譯,更何況他所翻譯的經過他的改編再創作已加進自己的觀點。聰明的南希很快識破了這一點,怨聲載道。她更喜歡由恭順能幹的“乾兒子”扎呷陪同。遺憾的是康巴小夥子扎呷理解西部藏區的藏語格外吃力,也不免叫苦連天。就這樣,大家還像上緊了發條的鐘錶,只知工作和工作;而且由於水土不服,大家普遍感到不適,肚子脹。這是一種令人難為情的毛病。一天傍晚,南希覺得不舒服,強迫扎呷、老孫和我陪同她去山坡散步。行至田野上,發現豌豆將熟未熟正處於最佳可食狀態,除南希外的三個人大喜過望,遂彎腰採摘。南希説,豌豆雖然好吃,但不能偷呀!扎呷賴皮地還她一句,你承認好吃就行啊!南希誇張地大喊“古瑪(小偷)”,我們嬉皮笑臉地塞滿了每個衣袋,方才班師回朝。第二天,拿新鮮豌豆燒罐頭,南希和大家吃得好香——請科加人原諒我們這群流浪者,我們只偷襲過這麼一次。
對科加,韓興剛本是熟門熟路,一進村就榮幸地接受了一項工作:按原件複製一幅忿怒蓮花金剛的唐嘎——委託人製作唐嘎是一種積累功德的行為,對於工匠來説也具有同樣的意義。韓在繪製過程中還要言傳手教帶個徒弟:老縣長上中學的兒子。作坊就設在科加寺門相對的小樓,老縣長貢嘎的家中。這是一件極工筆精緻的活兒,早起晚歸,直到臨行前那一刻,小韓才畫完最後一筆。
記者小楊蒐集民歌。小楊很難合上群兒,不習慣於熱情的小夥子們的玩笑,也難以與中年人交流。她就成了孩子王,身後總跟著一群十多歲的女孩子。她教她們唱歌跳舞。這是學習了長輩們的榜樣:一位女工作隊員去某地開闢工作,教當地孩子們一首歌,那些孩子們因此終生記住了她。小楊也想讓科加的孩子們記住她,於是科加村便響徹了孩子們歡快的童聲合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明天明天這歌聲,飛遍海角天涯;明天明天這微笑,將是田野春花…… ”
楊成和老耿兩位師傅,上路當車夫,住勤當伙伕,真無私奉獻了。楊成生長于西藏,氣質性格被藏族同化,本質上已加入了合唱與群舞的行列,格外的不自私。所以他眼中的我們,個個都很功利,自私得可以。有一回他透露了這一想法,沒想到這一想法使我舉一反三,解決了我長期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西藏人物質生活水平很差,為何那樣樂觀?
楊成的評論與這一問題之間有必然的聯絡,正是我們這個拼湊起來的小團體之間,可互為參照,解決疑難:我看藏族百姓,正如南希看我:她物質上如此清貧,為什麼無憂無愁,反倒快樂呢?我看南希,正如楊成看我,只知道自己的工作,私心太重!
五十步笑百步!拿外星人的眼光看地球,地球人都一個水平。
宏觀説來是如此,具體説來,例如南希教授的性格,既是美國式的,又非美國式的。
這群人中,南希和格勒兩位博士先生女士年齡最大,又是他倆最像孩子。南希幾次都要哭起來了,有苦無處訴,只好反復跟我説:他在美國講學時多麼溫和,一到中國怎麼就這個樣子呢(她學他的樣子,誇張地把臉一沉)!:“Why? Why?(為什麼)”
又有一次,她氣憤委屈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説他不再幫助我!他説他不再幫助我!”
在這種時候我能説什麼呢?況且我的英語和藏語是如此有限,很難做勸解工作。然而要命的是,有限的英語加藏語已足夠胡言亂語撥弄是非的了。首先我能寬慰她的是,格勒雖然脾氣不好,“But,he is a good man(但他是個好人)。”並且還進一步自作聰明地回答她的“Why”,“因為他愛你,”用英語説完這句話,又用藏語強調説,“是真的。”
這一説可就糟了糕,南希明顯感到不安,眉頭蹙到一起,從臨睡前一直解釋到起床後,那行為簡直就不像當代美國女性,她一再認真肯定地説,這不是愛,“Not 1ove”,並解釋説她有丈夫,她的丈夫是個非常好的人。
這使我尷尬,她的性格比起中國女性還不開朗,把這些話學給格勒聽,格勒竟發起急來,既指責我凈胡扯,又氣她居然把丈夫是好人都搬了出來,好像怎麼怎麼樣了似的。
我越發尷尬又掃興,本是好心卻又添了亂。但這場是是非非使在場的年輕人們大為開心:又觀看了一場西洋景。
又一支科加生活小插曲。
次丹多吉無論到何處都是自來熟,他摹倣能力極強,在西藏大學讀了五年藏文係,主要掌握了宗教知識,唸經時中氣很足,共鳴極強,且善辯論,每到一地必與僧人打成一片。據他説人家聽了他那一套套理論都很服他,所以他只要有機會就甩下我們,自己鑽進寺廟或被僧人邀至家中不見蹤影。夜間很晚才回來,躡手躡腳行至院門口就學狗咬狼嗥,嚇唬在車裏睡覺的小楊。不幾天又打聽出這個院門口曾發生過械鬥:康巴人和村裏人對打,康巴人寡不敵眾,被打死二人,村民時常夜間聽到鬼在叫,是康巴人靈魂未走。聽到這一傳説,小楊害怕了,搬回我們房間。這又是一個小插曲。
愉快的科加給了我們愉快的生活。村民們不時送來炒青稞、糌粑酥油和新鮮菜蔬。我們迅速熟悉起來並建立了一些感情。南希兼做了醫生。她的金屬箱子裏備有大量的止頭痛治胃痛的藥,還有外用藥品。巴桑的妻子次桑珠的拇指一月前被刀斫傷,發炎化膿,我就領她來見南希,換過幾次藥。由於這些行醫、作畫之類善行感動了村民,將要離開科加的前兩天,他們紛紛送來食品和作床舖用的毛織卡墊,分手時頗有些難捨。
在科加村一住七天,説來難以深入到何種程度。但有勝於無,總比飛車觀花瞄上一眼就走印象來得深刻。況且這種不深不淺的接觸也恰到好處:科加的風光人事都使我們感覺到寧靜美好的世外桃源。你看,天地間無風晴和,陽光總是明媚;天光山色多姿多彩,莊稼地裏的青稞豌豆顆粒飽脹,即將黃熟。不久後,將要舉行環繞莊稼地的望果節儀式,將要收割打場,那之後,將迎來藏曆新年,跳起世俗的和宗教的舞蹈,將要進行應酬土地神的儀式,過男人節,將要賽馬,摔跤,聽藏戲,歌舞昇平;耕地,播種,蓋房子;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然後,又到了明年的今天,永遠的青稞豌豆又是顆粒飽脹,即將黃熟,又要翹首盼望果節……
只是,明年此時的注視者和冥想者不再是我。在科加村前的黃土路上,走過多少古今行人。我是它的一位既尋常又不尋常的過客。在它一年四季、年復一年的生活之軌上,也許只有我感覺到了一種悸動與活躍。注意到嚴整有序中富有詩意的變故在潛移默化地進行著。我看到這些變故充滿了幾乎每一領域:百年來婚俗的變遷仿佛還未結束尚未定型;神諭現象的消失仿佛出於無心:沒能找到一個神靈附體者罷了;寺院的被毀與修復、但形制與內容的變更;諸如男人節、男女摔跤之類科加人的首創;科加已唱遍拉薩的流行歌曲《昨天的太陽》,我們的到來則使全中國孩子的流行歌曲“請把你的微笑留下”傳唱開,使我們也成為變遷中的科加的參與者……這一切,無不使我感到猶如喜馬拉雅在自然科學中被稱之為“活躍的邊緣地帶”一樣,科加,乃至普蘭也是人類學上的“活躍的邊緣地帶”。我時時感覺到在科加,源遠流長的傳統時常改道,致使寬闊的河床上儘是枝杈流脈,從而使傳統因了這些隨意性和可塑性而不再顯得像座冷冰冰的石雕,從而顯得平易隨和親切。
也許下這一類結論為時尚早。科加諸如此類的生活現象使我著迷。在我夢想做一個學者的那當兒,我下決心在不很久遠的未來重返科加,深入了解這地方。為了鞏固這一信念,也是同科加打招呼,行前我明確地回答了圍觀的青年和少年們的提問,告訴他們,北京吉普車首的兩根金屬棒叫天線(我們的步話機用的),我的名字嘛,馬麗華。我還要回來的——於是,興奮的年輕村民們大聲地有節奏地重復著:
“天線——馬麗華!天線——馬麗華!”
後來,在轉神山的那一天,我頓悟到我不可能做學者。要是不做學問了,我還去不去科加呢?
科加自然不去理睬我的思量,照樣我行我素,使它的一切都在永恒地進行。太陽仍然每天從東方升起,仍把康次仁雪峰染成金黃,只是眺望這一情景的人改變了。孔雀河水長流不息,但此彼時之水已非此時之水。
我們的科加就因生活內容的充滿且恒變恒新,而永遠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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