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幽默是我不幽默
————錢鐘書《説笑》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26日 11:17)
作者;錢鐘書
現代文學研究家、作家、文學史家、古典文學研究家。江蘇無錫人。字默存,號槐聚,1933年畢業于清華大學外國語文係,1935年赴歐洲留學,先後就讀于英國牛津大學,法國巴黎大學。長期致力於中國和西方文學的研究。主張用比較文學、心理學、單位觀念史學、風格學、哲理意義學等多學科的方法,從多種角度理解和評價文學作品。著有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短篇小説集《人 獸 鬼》,長篇小説《圍城》,選本《宋詩選注》。文論集《七綴集》、《談藝錄》及《管錐篇》(五卷)等,1998年12月19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8歲。
講解:孔慶東
孔慶東,博士,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被譽為“北大醉俠”。主要作品有《超越雅俗》、《誰主沉浮》、《47樓207》、《空山瘋語》、《井底飛天》、《獨立韓秋》、《黑色的孤獨》等專著。
同學們好!
可能有的同學不認識我。我是北大中文系年輕的老教師孔慶東。今天,我來和大家一起欣賞一篇錢鐘書先生的散文,叫做《説笑》,沒有説笑政治的意思,只是我們這個課按照順序排到我這一節了。我想在前面幾次呢,很多我們現當代文學專業的老師已經給大家講過一些高深的、嚴肅的文章,那麼,在我這裡呢,我的本意是想讓大家輕鬆一下,講一個跟幽默有關的問題,但是結果呢,也未必就能使大家輕鬆。
因為我們當前這個社會,很講究娛樂、休閒、輕鬆、幽默。幽默似乎成了當下社會一個非常時髦的話題。我自己也常接到媒體的約稿,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呢,口氣很霸道,它給我限定的是命題作文:請給我們寫一篇幽默文章。我感到非常悲哀,我不知道從何時何日起就成了一個專門寫幽默文章的人了,這個事情本身對我來説是非常不幽默的。還有呢,也有一些讀者對我進行批評,説我的某些文章呢,是不幽默的。好像我就不能寫不幽默的東西了。如果有不幽默的東西,就是欺騙讀者、假冒偽劣,那就是水份,所以呢,很多很多的事情使我回過頭來考慮一下什麼是幽默。也有一些好事之徒,經常問我,説,有人把你和錢鐘書比,您的幽默和錢鐘書的幽默有什麼不同。我回答這樣的問題不下二三十次了。我最近在江蘇、在陜西、在湖南,到處都回答了這樣的問題。有的時候使我感到不勝疲憊。那麼我也希望通過學習一篇錢鐘書專門談論幽默的文章,看看是否能夠提高一下我們彼此對幽默問題的見解。
我剛才看到一些同學,問他們是否已經讀過錢鐘書的這篇文章,同學們都説已經讀過《説笑》了,那我想這就會為我們的授課節省很多時間。
談談錢鐘書
錢鐘書的學術不是我們今天談論的內容,錢鐘書的文學作品卻是跟他的學術有密切的關係。他的文學作品充滿了智慧和才氣,因為他把淵博的學問和知識融匯在作品當中。聯想非常奇特,幽默而又雋永。 |
1,錢鐘書其人
首先我想來介紹一下作者。因為大家還沒有完整地學習過文學史。
錢鐘書,大名鼎鼎的學者、作家,他生於1910年11月21日,也就是説10天以後,他就該出生了。他逝世于1998年12月19日,也就是説他活了88歲,屬於比較長壽的。在文人學者中,尤其屬於長壽的。大家知道,我們中國的知識分子以早夭見長。曾經有統計數據,中關村一帶的知識分子平均壽命只有50多歲。這是我們中國社會的一個悲哀。但是在如此的悲哀艱難中,錢鐘書先生活了那麼長,幸運啊幸運。錢鐘書為什麼叫錢鐘書呢?他一歲的時候,他家裏給他舉行了一個封建迷信活動,叫做“抓周”。“周”就是“周歲”,一週歲的時候“抓周”,就是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小孩來抓,看他抓到什麼就象徵著他未來的命運。比如説抓一把小刀,將來就能夠殺人放火。抓一隻筆,就能夠寫字或者幫人家打官司。要是抓了一盒胭脂口紅呢,那就不知道幹什麼了。錢鐘書先生很聰明,他竟然抓到了一本書,使家裏的人特別高興,因此他的父親給他起名為“鐘書”,“鐘”就是“鍾情”的意思,鍾情于書。這倒很符合他的命運。加上他的姓也很符合,“錢鐘書”麼,把錢都用來買書了。也的確,錢鐘書一輩子都沒有離開書,讀書非常多。讀書之多,很難有人敢説我超過錢鐘書。寫書、論書都是一流的。錢鐘書除了他的名字之外,還有字、號。他的字叫“默存”,“沉默”的“默”,“存在”的“存”。這個字很有意思,“默存”,沉默才能生存。這似乎好像是諷刺,但又似乎是事實。在很多情況下,沉默是保持生存的一個不錯的辦法。他還有一個號,叫“槐聚”,“槐樹”的“槐”,“聚集起來”的“聚”。錢鐘書是江蘇無錫人。無錫、南通、鎮江這一帶,歷來都是我們國家盛産文人學者之地。在這裡出個把錢鐘書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他如果出産在冰山雪域、沙漠荒丘裏,倒是可以論一論。一個現代的文人作家生在江浙一帶,幾乎可以不論,應該的。他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古文家。我們不講他的父親了。講他的父親也是一部學術史了。
錢鐘書是家裏的長子。他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有一種説法,説錢鐘書考清華的時候,數學得了0分。這是不正確的,其實他數學得了15分。數學得0分的據説另有人在,就是後來的北京市長吳晗先生。但是由於他中文和英文成績特別優異,所以被破格錄取。所以後來成為清華大學著名的才子。由此可見,素質教育是多麼重要,不拘一格選拔人才是多麼重要,當年的清華大學心胸是多麼寬闊,都由此可見一斑。
錢鐘書1933年大學畢業之後,又到英國和法國去學習文學。1938年回國。回國之後,一直以一個學者的身份來從事學術研究。如果大家讀過他的《圍城》,會知道他寫的那個方鴻漸從海外歸來,成為一代海歸派領袖,也是在1938年之際。但是錢鐘書並不完全是方鴻漸。方鴻漸也許是錢鐘書想成為的幾種人中的一種,但是他本人並不是那樣。他學術成就是非常高的,但是並不多。真正的大學者一輩子寫不了多少東西。如果讓一個學者每年都填表格,今年你寫了什麼,今年你完成了什麼項目,這個國家就沒有希望了。所有的教授都忙於填表格,都忙於申報項目,那兩彈一星是永遠搞不出來的。一個真正的學者、一個科學家,一輩子搞一兩件能夠傳世的東西,就是這個民族的大幸。你要求他成天填表格來換職稱、換房子、換待遇,這是整個民族的文化自殺。
錢鐘書的著作,大家都知道,就那麼幾本:《談藝錄》、《管錐編》等等。在五六十年代的時候,他還負責和參與把毛澤東詩詞和毛澤東選集翻譯成英文。關於這項活動,近年來也有一些人提出批評,似乎是説,錢鐘書先生由於這個特殊的身份得以免過在政治運動中受到衝擊。我覺得從錢鐘書主觀來講,他有這樣做的資格,有這樣做的自由。他沒有從事過損人利己的活動,為什麼不能翻譯毛澤東詩詞和毛澤東選集呢?有些批評恐怕是過苛之言。
2,錢鐘書其文
在學術研究之餘,錢鐘書也進行一些文學創作。文學創作也不多,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就是長篇小説《圍城》、短篇小説集《人 獸 鬼》、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就這麼多。而且這些文學作品,都是四十年代出版的。或者説都是他學術研究之餘累了寫著玩的,寫完了給楊絳看看,讓楊絳一樂。很多偉大作品都是不小心寫出來的。故意在那兒埋頭苦幹的人也許能幹出來,但未必就真能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偉業來。特別是藝術這個東西,往往是玩出來的。甚至包括學術,也是玩出來的。哪個説今年我要寫5篇 論文、明年寫6篇論文,這種人都是欺世盜名,浪費國家科研資金。
錢鐘書的學術不是我們今天談論的內容,錢鐘書的文學作品卻是跟他的學術有密切的關係。他的文學作品充滿了智慧和才氣,因為他把淵博的學問和知識融匯在作品當中。聯想非常奇特,幽默而又雋永。不是簡單的幽默,他的機智和諷刺既能使讀者發出會心的微笑甚至大笑,更能讓你在笑過之後留下深刻的印象,留下深深的思索。他的笑不是淺薄的一笑,他的笑中是散發著哲理的氣息的。所以有人説,錢鐘書是學者型諷刺作家,也有人説錢鐘書是智慧型幽默作家。他們的意思都差不多。幽默是有不同的種類的。我們可以想,你遇到的有哪些幽默的作家。有魯迅、有老舍、有錢鐘書、有林語堂、有張天翼……很多人都是幽默的,但是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和其他人不會混淆。在錢鐘書身上就表現為,他的作品是融知識、情感和幽默為一爐,所以個性色彩極為鮮明。今天我們所要欣賞的《説笑》就是這樣一篇十分出色的散文。因為大家可能是離開中學還不太久,我們不妨經常借鑒一下中學語文課的講法,從題目開始,從破題來講。
對《説笑》的分段講解
錢鐘書説,“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於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於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可以説這是錢鐘書自己的幽默觀。就是説真正幽默的人,你應該能夠對自己幽默, |
首先我們來看題目,題目叫“説笑”。作為題目的這“説笑”二字,不是我們平常講的説説笑笑,而是一個動賓結構。“説”是動詞,“笑”是它的賓語,“説笑”的意思就是説一説“笑”這個問題。“説”,本來就是中國傳統散文中的一種文體,是議論性的。大家學過什麼“説”嗎?對,韓愈的《馬説》《師説》、還有柳宗元的《捕蛇者説》。這就是什麼説什麼説。那麼錢鐘書的這篇《説笑》,如果寫在古代,也許就會叫做《笑説》或者《笑之説》。是這樣一個意思。這篇散文不長,我算了一下,不到2000字,一共只有5個自然段,非常小。所以我很希望這篇文章能夠選入中學語文課本。我也在參與編寫一些中學語文書籍的時候,推薦了這篇文章。那麼下面,我們就按照5個自然段的順序,一段一段地來進行欣賞,最後我們略做總結。
1,“起”:開門見山
我先來讀一下第一段:“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幽默當然用笑來發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劉繼莊《廣陽雜記》雲:‘驢鳴似哭,馬嘶如笑。’而馬並不以幽默名家,大約因為臉太長的緣故。老實説,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於馬鳴蕭蕭,充不得什麼幽默。”這就是第一段。
我們看這第一段的第一句,“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我們在中學學習語文的時候,老師經常講寫作文要“開門見山”。這個第一句可以説就是“開門見山”。當然,“開門見山”不是寫論文唯一的路子,“開門見山”是一種風格,不“開門見山”也是一種風格。幹嗎非得“開門見山”?我“開門見水”不行麼?我“開門”,外面還有一道“門”呢。我開了五道“門”才看見“山”,為什麼不行啊?但是錢鐘書的這篇文章是以“開門見山”見長的。凡是“開門見山”這樣的文章,往往是想直接地、迅速地觸及到一個公共話題。當寫這樣的文章的時候,“開門見山”是比較有力的。比如説,我們看報紙上、電視臺裏的新聞,經常要“開門見山”。假如不“開門見山”,説了半天人家不知道你説了什麼,就不看了。但是文學性的文字未必要這樣。錢鐘書這“開門見山”的一句話就會讓我們明白,他不是閒著沒事,泛泛地來説笑的。他是有很強的針對性的。一開始針對性就出來了,“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他針對的就是幽默文學的提倡。
這裡就要講一下背景。在三十年代的時候,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林語堂等作家曾經大力提倡過一陣“幽默文學”,當時是形成一種風氣的。很像現在,説,哎呀,我們中國人活得太累、活得太沉重了,為什麼啊?中國人不懂幽默。特別嚴肅、特別枯燥,沒有情趣。你看人老外活得多好啊。為什麼呢?老外懂得幽默啊。你看人美國人多好,你看人英國人多好,人家懂得幽默。所以要把外國的幽默通過WTO弄到中國來。所以呢,這些人就大力提倡幽默,身體力行,辦了很多專門發表幽默的小品文的刊物。一些追著這些風潮的作家就在這裡寫一些離現實距離比較遠、而是刻意追求閒適、輕鬆的這種文章。針對這種現象,魯迅等作家一方面肯定了“幽默文學”中(“幽默文學”是帶引號的)也有一部分講真話的好作品。另一方面則指出,那是一個什麼時代?那是一個“皇帝不肯笑、奴隸不準笑”的時代。魯迅另外有句話説那個時代是“風沙撲面,虎狼成群”。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代,我只知道現在這個時代很複雜,一方面有人揮金如土、一擲千金,另外一方面有成千上萬的“包身工”在黑暗的廠房裏掙扎、呻吟。廣東地區的工人每天被機器切斷的手指頭是用籮筐來盛的。這是我所知道的今天的時代。那麼在這樣的時代,魯迅他們認為,是“很難幽默起來的”,所以魯迅寫了一系列這樣的文章,批評這種對“幽默文學”的鼓吹。魯迅認為,不應該把小品文當成小擺設,“一方面點綴富人們的太平盛世,另一方面掩蓋窮人的呼號和血淚”。這是魯迅等作家的態度。魯迅説,這是“將屠戶(就是那個殺豬的)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這是魯迅的態度。
那麼錢鐘書的態度是什麼樣的呢?錢鐘書沒有像魯迅那樣從正面來批判幽默文學,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文風,一開篇就説“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我覺得這話比魯迅更刻毒。他一下子就把“幽默文學”這麼莊嚴的四個字和“賣笑”兩個字聯絡到一起。所以有人説錢鐘書是很壞的。真正的幽默大師,往往他的殺傷力是比不幽默的人還要強的。那麼把這兩個詞聯絡到一起,其實已經含蓄地表明了錢鐘書先生的態度,同時也設定了這篇文章寫作的角度,也就是説,他不是正面地、全面地來談論幽默文學的問題,而是只從“笑”的角度,來發表他對“幽默文學”的看法。他換一個角度,換成從“笑”來談論幽默文學。所以這篇文章不是古今中外、泛泛地談“笑”這個問題的,是從“笑”入手,談幽默文學。這就叫寫文章的角度,我們談論一個問題從哪個角度入手?我經常説,我們做學問也好、寫文章也好,很像打仗,很像攻城拔寨,選擇哪個角度作為突破口,從哪殺入,最能夠以最小的傷亡獲得最大的戰果,這是軍事家和文學家共通之處。那麼他從“笑”這個角度入手,來破“幽默文學”這座城堡。這個突破口選擇得真是非常好的。中國的散文講究起承轉合,這第一句就是一個非常好的“起”。這個“起”一方面扣了題目,不是“説笑”嗎?一下子“賣笑”就出來了。而且又很精煉地打開了話題。它既有非常強的現實針對性,又能引起讀者的興趣。而且你看來好像是不經心的,隨便一句話就説出來了。錢鐘書的確是寫文章的高手。有的時候高手寫文章,你看上去他説得很好,但你怎麼琢磨都覺得他不用力,他非常輕鬆的一句話就説出來了。這叫“舉重若輕”,這是武林高手的一種風範。
那麼第二句呢,錢鐘書馬上就扣著第一句,對“笑”和“幽默”進行了區別。他指出,“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有些話、有些現象,不説的時候我們習焉不察,就忽略過去了,當有人一指出來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是這麼回事:原來笑跟幽默不是一回事。“笑未必就表示著幽默”。這就是説,真理就在太陽下面,需要有心胸、有眼光的人發現。我們大家都經常笑,但是我們想,大多數的笑跟幽默有關係嗎?沒有關係。但是我們一般人都是狠不下心腸來對自己進行自我解剖,誰能經常沒事説,哎呀,我剛才那笑真無聊。我們很少有這樣自我解剖的時候,主要是沒有這個勇氣,所以經常需要別人來提醒。
下面錢鐘書引用劉繼莊的話。劉繼莊就是劉獻廷,他的生卒年是1648-1695,別號叫廣陽子。也許你在別的地方會讀過他的著作。劉繼莊説,“馬嘶如笑”,他形容動物説“驢鳴似哭”,驢叫喚的時候似哭一樣。有的口技演員會學牲口叫喚。學驢叫就像哭一樣,帶抽泣的。馬嘶鳴起來就像笑一樣。錢鐘書説,既然馬嘶如笑,可是並沒有人説馬是幽默的呀。這裡,錢鐘書開始發揮他的幽默功夫。“馬並不以幽默名家”,這裡“名家”是動詞,“成為名家”的意思。他用一個巧妙的調侃證明了“笑”不等於“幽默”,進而指出,“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於馬鳴蕭蕭,充不得什麼幽默”。“馬鳴蕭蕭”,如果放到古詩裏,也是一個很好的意象。馬鳴蕭蕭,覺得是很有幾分悲涼色彩。但是如果人也像馬鳴蕭蕭一樣,色彩立刻就變了,立刻就不莊嚴了,就變成幽默了。所以説,短短的第一段可以説真是簡潔利落,沒有一個廢字。道理無懈可擊,而文字本身,你讀了三兩行之後,就會發現,一種真正的幽默味道透出來了。真正的幽默背後是一種力量。是非常有力量的人,他隨便揮一揮手,那個幽默的氣息就出來了,而不是故意去招人笑去。你看看春節晚會上相聲演員,拼命地鼓動大家笑,鼓動大家鼓掌,恨不得下來搔別人的癢癢肉。你會覺得這非常無聊肉麻。因為什麼呢,因為他沒有力量,他沒有力量使別人笑,也沒有力量使別人哭。所以你覺得他特別可憐,有時候我們覺得他太可憐了,所以我們不得不笑上一笑。這是第一段。
2,“承”:草灰蛇線
下面我們來看第二段。我把第二段讀一下。“把幽默來分別人獸,好像亞理士多德是第一個。他在《動物學》裏説:‘人是唯一能笑的動物。’近代奇人白倫脫(W. S. Blunt)有《笑與死》的一首十四行詩,略謂自然界如飛禽走獸之類,喜怒愛懼,無不發為適當的聲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聲。不過,笑若為表現幽默而設,笑只能算是廢物或者奢侈品,因為人類並不都需要笑。禽獸的鳴叫,僅夠來表達一般人的情感,怒則獅吼,悲則猿啼,爭則蛙噪,遇冤家則如犬之吠影,見愛人則如鳩之呼婦(cooing)。請問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來表現呢?然而造物者已經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給了整個人類,臉上能做出笑容,嗓子裏能發出笑聲;有了這種本領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並非因有幽默而笑,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漸喪失;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於是你看見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還有風行一時的幽默文學。”
讀錢鐘書的文章,你會感到很過癮。你會覺得你也按照他的這個角度來寫文章,你一定寫不過他。什麼叫對人佩服?對人佩服就是你按照和他一樣的辦法做一樣的事情,你做不過他,那麼這樣的人就應該佩服。有很多人都批評個人崇拜,好象自己一個個都牛得不得了。我這個人,我是一個個人崇拜主義者,我崇拜許多人,只要比我強的人,我就崇拜。人家比我強我為什麼不崇拜呢?人家比我有思想比我有學問跑得比我快長得比我高比我漂亮,我為什麼不崇拜?我就崇拜。只有崇拜別人,自己才能進步,不要一個個都裝做頂天立地的,自己什麼也不是,憑什麼高大起來啊?比如説寫這樣的文章,錢鐘書在這方面達到的高度,我們超越不了。
如果説剛才的短短的第一段是文章的“起”,那麼第二段是“承”,緊承第一段,它繼續從人和動物對比的角度來探討笑的問題,我覺得五四以後二三十年代的很多作家,有一個特長,經常把人還原到自然中來討論,魯迅也好,周作人也好,他們都説,他們中學學的那點簡單的自然科學知識使他們受益終生。你不需要當科學家,你不需要研究特別深的科學道理,你不必知道黑洞到底怎麼回事,但是你知道一些簡單的自然界的道理之後呢,對你搞學問搞社科搞人文,那都是有非常大的益處的。我就喜歡看電視裏的《動物世界》這個欄目,我很喜歡看,你不要以為那是孩子看的,孩子看有孩子的樂趣,大人看有大人的收穫。你看到動物界那些東西,你就會想到一些人類社會的問題,怎麼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你看到那個食肉類的動物勇猛地追擊食草類動物的時候,你會想到很多很多的問題。你比如説這個狼永遠是要吃羊的,狼吃羊它是天經地義的,上帝就規定了,它就要吃羊,羊就要給它吃,因此我們人類經常罵這個狼,説這個狼不好,什麼狠如豺狼等等,我覺得這都是沒有道理的。狼雖然吃羊,但是狼從來不吃狼,這就是狼和我們人的區別。我們人有什麼理由在狼的面前自高自大呢?在狼的面前,我們人是何其地猥瑣虛偽不道德啊,我就經常想,自然界那些動物,它們之間互相吵架互相咒罵的時候會罵什麼呢?一定會説,這個傢伙卑鄙得象人一樣。我覺得這是動物中對同類最低的一個評價,就是説“這傢伙象人一樣”。只有人才互相殘殺、互相迫害,才不是為了生存而去害其他的動物。其它動物,狼,它要是不吃那個食草動物,它就沒法活,所以上帝規定它要吃那個,那是它食物鏈上的一環,它吃完就完了,它不會弄回來在吃喝之外去玩耍它。
所以呢,錢鐘書等人就能夠從簡單的動物學的角度出發,來看待人類社會的很多問題。他先引用亞裏士多德的話,説,“人是唯一能笑的動物”。但能笑卻並不意味著需要笑,就是説你有什麼能力,並不意味著你一定要去發揮和實踐這個能力。有一次我記得在一個高中,去一個學校講座,那個高中的學生很有思想,很有反抗性,他們提出一個問題,説,“我們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反對我們早戀”,説“我們已經到了有戀愛能力的年齡了,為什麼不讓我們戀愛?”我就説,人有了一個能力之後,是不是馬上要實現這個能力?這是兩回事。應該承認,你有這個能力了,但是還有一些同學沒有。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不是説你有了這個能力,馬上就要把它轉化成現實成果。所以錢鐘書説能笑並不意味著需要笑,人“臉上能做出笑容,嗓子裏能發出笑聲”,這裡,錢鐘書洞若觀火地指出一個真理,“一般人並非因有幽默而笑,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我覺得當你讀到這裡的時候,你就不敢笑了,你馬上就嚴肅起來了。你一下子就不敢笑了,你一下子就意識到,自己經常是沒有幽默的時候,用笑來掩飾自己。比如説一大幫人在劇場裏聽相聲、看小品的時候,有的人是沒有聽懂的,但周圍的人都笑了,他也不得不跟著笑一下,表示自己跟你們有一樣的欣賞水平。特別是你去聽音樂會的話,你會看到很多人跟著別人一起鼓掌,其實他也根本就聽不懂。別人欣賞的時候,他在那裏使勁地喝可樂、吃麵包就榨菜,一頓猛吃,一看別人鼓掌了,趕快跟著鼓兩下掌,表示他懂了這個音樂。還有的人去看畫展、看書法展的時候,看到別人評論,他也跟著評論:“嗯,這個寫得好,這個寫得多好啊!”我記得有個同學去看書法展,人家上面寫著兩個繁體字“奮鬥”,他説,“看,寫得多好啊,‘奮門’!”
所以錢鐘書説,“本來是幽默豐富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錢鐘書的幽默是從哪來的?是從深刻的觀察來的。他把人性觀察到這麼深的程度,説明他平時就看出來了,誰是真的幽默,誰是“幽默貧乏的遮蓋”。我們平時不是非常熟悉那些幹笑、陪笑、皮笑肉不笑嗎?電視裏經常會播出一些鏡頭,記者去採訪各行各業的人士,我看很多人士就是“皮笑肉不笑”。“哎,老鄉,你的茄子為什麼長得特別好啊?”“黨的政策好唄!”是吧?到處都是這樣的報導。我覺得這樣的記者是不負責任的,是給我們黨的工作添麻煩。在這裡,錢鐘書先生寫出了“笑”的辯證法。他充分使人體會到,幽默哪有那麼容易呀?哪有那麼多幽默?幽默是一種很高級的人性,不是隨便笑一笑、逗一逗就叫“幽默”的。這一段的最後一句,錢鐘書比較狠,他説,“於是你看見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就是説跟著人家亂笑)”最後,順筆一帶,“還有風行一時的幽默文學”。一下子把“幽默文學”和這幾個並列在一起了。好像是東拉西扯,最終針對的還是“幽默文學”。好像金庸《書劍恩仇錄》寫的那個“百花錯拳”,你看他好像東一拳西一拳的,每一拳針對的還是你的要害。如果我們用散文的説法,這叫“形散神不散”。表面上東一句西一句,始終都圍著“幽默文學”這個要害來講。你看他第一段把“幽默文學”與“賣笑”、與“馬鳴”聯絡在一起,這第二段又與“呆笑”、“趁淘笑”聯絡在一起。就是這個主題,他不是老繃著它,而是虛虛地籠著它,好像手裏拿著一根松松的繩子,用金聖嘆的説法,叫做“草蛇灰線”,始終不斷。但這是需要有很大功力的,你得有很多閒話可説,又能夠把閒話及時地收回到主題上來。所以説,這是高手。你看金庸的小説裏經常寫武林高手在打鬥的期間,“好整以暇”,比如説抽空寫一個字什麼的,就表示他的功夫非常高。他能夠忙裏偷閒。這是《説笑》這篇文章的第二段。
3,“轉”:交代文眼
下面我們來看第三段。“笑是最流動、最迅速的表情,從眼睛裏泛到口角邊。東方朔《神異經 東荒經》載東王公投壺不中,‘天為之笑’,張華注謂天笑即是閃電,真是絕頂聰明的想象。據荷蘭夫人(Lady Holland)的《追憶錄》,薛德尼 斯密史(Sidney Smith)也曾説:‘電光是天的詼諧(Wit)。’笑的確可以説是人面上的電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間閃爍著牙齒的光芒。我們不能扣留住閃電來代替高懸普照的太陽和月亮,所以我們也不能把笑變為一個固定的、集體的表情。經提倡而産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這種機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髏的露齒,算不得活人靈動的姿態。柏格森《笑論》(LeRire)説,一切可笑都起于靈活的事物變成呆板,生動的舉止化作機械式(Le m岢canique plaque sur le vivant)。所以,復出單調的言動,無不惹笑,像口吃,像口頭習慣語,像小孩子的有意模倣大人。老頭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為老頭子不如少年人靈變活動,只是一串僵化的習慣。幽默不能提倡,也是為此。一經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倣的,變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這種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資料,這種笑本身就可笑。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後、幾萬里外,才有另一個人和他隔著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於心,相視而笑。假如一大批人,嘻開了嘴,放寬了嗓子,約齊了時刻,成群結黨大笑,那只能算下等遊藝場裏的滑稽大會串。國貨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況幽默是不能大批出産的東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後,並不産生幽默家,只添了無數弄筆墨的小花臉。挂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臉當然身價大增,脫離戲場而混進文場;反過來説,為小花臉冒牌以後,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藝只能算是“遊藝”。小花臉也使我們笑,不錯!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絕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小花臉使我們笑,並非因為他有幽默,正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
我們看錢鐘書寫得多麼好啊,簡直是層層遞進,使你感到幾乎要跟不上他的思維。剛才我所念的這第三段是比較長的,全文的核心一段,也可以説是“起承轉合”中的“轉”,“轉”就是要深入一層。我不知道你們在高考作文的復習中,老師給你們什麼秘訣,我也當過中學老師,我跟學生説,高考作文的第三段最為重要,第三段一定要寫得深刻,因為“起承轉”麼,第三段是“轉”,第三段是要把你全部的智慧才華發揮出來的地方。第三段還寫不好,那文章沒戲了。第三段一般要能寫得別有洞天、出人意料為上。我們首先會佩服作者的旁徵博引。你看,他隨手就引來一些和他的論題有關的材料,説明“笑”是不可人為的。而林語堂等人,他們以為提倡幽默就可以使中國人變得聰明智慧。到底中國人是不是笨,這首先就是個問題。是不是中國人就真不如外國人?笨?或者中國人就沒有幽默,只有外國人才幽默?我們先假定他説的這個有點道理,那麼是不是提倡幽默就可以使中國人變得聰明智慧了?錢鐘書一針見血地指出,“經提倡産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我覺得這話可以説是全文的文眼。因為真正的“笑”,是像閃電一樣,是流動的、是迅速的、是個人的,一下子就過去了;而提倡的“笑”,是僵化的、是刻板的、是群體的。我們可以號召大家一起唱歌,我們可以號召大家一起做某個工作,但是我們很難號召大家一起産生某種感情,這是不能號召的。同學們想象一下,“大家現在仇恨起來”,這是不可能的;“請大家互相愛起來”,這是不可能的。感情是沒有辦法提倡的,你只能指揮一個動作,感情沒有辦法提倡。有一個美國教授,到中國來演講,他講了一個很幽默的小故事,然後讓翻譯給他翻譯,這個翻譯簡單地説了幾句,然後全場的聽眾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後這個美國教授特別高興,對翻譯説,“你這翻譯的水平真高啊!你怎麼翻譯我的話他們就笑了呢?”這個翻譯説,“很簡單啊,我剛才就説,‘這位先生講了一個很可笑的笑話,請大家笑一笑’,於是大家就哈哈大笑。”
笑其實是不能提倡的。錢鐘書這樣層層深入地解剖,他寫出,真正的笑是一種非常高雅的境界。也許幾百年後、幾萬里外,才會有人理解。這就像佛經上所説的迦葉的“拈花一笑”。再推理下去,提倡起來的“幽默”是什麼呢?提倡起來的“幽默”就變成滑稽的小花臉表演。小花臉與幽默有什麼不同呢?如果你有疑問的話,錢鐘書一個字就道破了它們的區別:“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一個“對”、一個“跟”,兩個普普通通的詞在錢鐘書筆下就點鐵成金了。最後錢鐘書有力地説,“小花臉使我們笑,並非因為他有幽默,正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通過小花臉的反面對比,使讀者對“幽默”的理解又深化一層。我們對於“幽默文學”的理解也深化了一層,使得那些自以為是幽默大師的人看上去成了戲臺上的小丑。你看有誰封自己為“幽默大師”嗎?這是很難封的。
現在電視裏經常有很多無聊的相聲、小品,還有港臺式的鬧劇,其中的確有一些真有幽默才華的人。甚至達到藝術大師級的人,可能也有。但是很多的人,或者越來越多的人,在那裏自以為“幽默”,而觀眾常常被他們搞得很難受。有時候我們笑了,不是因為他們演得好,而是因為他們演得很拙劣,我們發出了嘲笑。現在從港臺、新加坡南洋等地傳來一個詞,叫做“搞笑”。現在經常用“搞笑”這個詞來代替幽默、滑稽。什麼叫“搞笑”?你想啊,就是説本來沒有笑,去搞出一個笑來,去搞一搞,搞個笑。“搞”這個字的功能真是厲害,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宿舍有一個南方同學,什麼都是“搞”。比如我們一起去吃飯,就是“搞個飯來吃吃”;我們去看書,他説“搞本書來看看”;然後他晚上睡覺了,我説,“你搞個覺來睡睡”,他説,“這不行”。什麼都可以搞,那麼“笑”也是可以搞的嗎?搞出來的笑一定就不好笑。現在很多人以為自己很幽默,不知道他們的“幽默”是以什麼做標準。在大家還沒有入學的時候,你們也許聽説過,北京大學曾經請著名影星周星馳來講座。據説當時盛況空前,人山人海。大家把周星馳當作“幽默大師”。還有一次,北大某社團請中央電視臺著名主持王小丫同志前來講座,也是盛況空前。很多北大同學認為,哎呀,王小丫真了不起呀,學問多淵博呀,你看人什麼問題都會!我在這裡沒有貶低王小丫和周星馳的意思,我認為他們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都做得很好,不愧是勞動模範。我對他們沒有任何的不尊重。我只是想説,假如北京大學的學生認為王小丫是學識淵博的人、認為周星馳是幽默大師,那,這就是北京大學的恥辱,也就是中華民族的恥辱。也就是説,我們中華民族的幽默水平已經到了這個程度。所以我們今天看看六十多年前的人寫的這個“搞笑”,寫的這個“幽默文學”這樣的文章,仍然可以促使我們深省,仍然可以發人深省。我們今天社會上有多少笑是真正從心靈中流露出來的呢?有多少是製造出來的?你可以心裏有一個譜。
4,“合”:揮灑自如
下面我們看第四段。錢鐘書《説笑》的第四段説:“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種脾氣,決不能標為主張,更不能當作職業。”我開頭説,有人命令我寫這個“幽默文學”,幾乎要把這個當成我的職業,真是使人痛苦。“我們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體;換句話説,好像賈寶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當為一貫的主義或一生的衣食飯碗,那便是液體凝為固體,生物製成標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賣笑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馬克 吐溫(Mark Twain)。”我們這裡可以看到錢鐘書先生對馬克 吐溫的評價,一句話就可以看出他對馬克 吐溫評價並不高。我也在一些講座場合回答過我與馬克 吐溫的關係,當我表示我也不太看重馬克 吐溫的時候,很多人表示“你算什麼呀?你敢看不起美國人?”令我無話可説。
“自十八世紀末葉以來,德國人好講幽默,然而愈講愈不相干,就因為德國人是做香腸的民族,錯認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紮得停停噹噹,作為現成的精神食料。”每個民族的人可能都給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留下某些特性、某些主要的精神氣質。比如一般我們都認為德國人是最嚴肅的人,英國人是幽默的,説什麼法國人是浪漫的,什麼俄國人是懶惰的之類,只有中國人是深不可測的。只有中國人不知道中國人一天到晚在想什麼。比如有人説在路上丟了一塊錢,掉了一塊錢的硬幣,這美國人馬上就會去打電話,“報告警察,我丟了一塊錢,馬上來給我找,我是納稅人,必須為我服務”,這是美國人的態度;要是英國人呢,聳聳肩膀就走了,“這算什麼?沒什麼”;如果是德國人呢,就會把他丟錢的這個範圍,縱橫各劃上100道,劃成一萬多個小方格,拿著放大鏡,挨個去一個格一個格地找,以非常嚴肅認真的科學態度,一定要找到這一塊錢,而且往往能夠找到;如果是日本人呢,假裝表面上沒事,回到家裏拼命地自我懺悔,自我譴責;如果是中國人會怎麼辦呢?中國人會説,“算了吧,誰撿到就當他是買棺材去吧”,這是中國人的態度。而這裡錢鐘書對德國人的評價那顯然是認為德國人是沒有幽默的,認為德國人是比較偏重於嚴肅的。而我們在大量的西方文學作品特別是影視作品中,都看到德國人往往被塑造成沒有情趣的。但是我也看到德國有很好的幽默文學,包括有很好的漫畫。德國有一個布勞恩的《父與子》,不知你們看過沒有,非常好的漫畫。其實德國人的情趣是特別高傲的,英法他們的幽默是比較世俗的幽默。錢鐘書接著説,“幽默減少人生的嚴重性,決不把自己看得嚴重。”要注意這一點,幽默的人首先要能夠反躬自省。“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於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於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任何一種命題,要上升到對自己的一個反躬的評價上來,你才能夠最後完成。“提倡幽默作為一個口號,一種標準,正是缺乏幽默的舉動;這不是幽默,這是一本正經的宣傳幽默,板了面孔的勸笑。我們又聯想到馬鳴蕭蕭了!聽來聲音倒是笑,只是馬臉全無笑容,還是拉得長長的,像追悼會上後死的朋友,又像講學臺上的先進的大師。”
這個第四段就是文章中“起承轉合”的“合”,是做結論的部分。但是錢鐘書做結論也依然是,我們看,旁逸斜出,揮灑自如。他首先指出,幽默不能成為主張和職業。幽默成為主張和職業,就壞了。其實不光是幽默,很多事情都不能成為主張和職業,一旦成為主張和職業,就嚴重地損害了這個事情本身。在座的大多數,我想,是抱著對文學的某種希望、夢想,來到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我也是這樣,當年我的很多同學、朋友都是這樣。大家本來是因為愛好文學而考入中文系的,沒有想到,中文系誤我終身啊。因為一旦你把它當成職業之後,馬上就減少了很多樂趣。首先是減少樂趣了,你跟別人就不一樣了。別人看小説、別人看電影,是非常輕鬆的欣賞,你不一樣,你看小説、你看電影的時候,總是心懷鬼胎,老想啊這是主題、這是結構、這是倒敘,你老想著這些東西,你跟別人就不一樣了。你首先是一個職業變態者,就是説,任何東西變成職業之後,都有損害。啊,那怎麼辦?沒辦法,你已經上了賊船了,你已經被我們騙到中文系這條船上來了。是吧,你現在就只有意識到這一點,首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然後想辦法減少職業化的危害。我們還有很多人,在中文系很長時間,當了教授、當了學者,可能學問做得不錯,但他慢慢地就把這個東西當成一個職業了,他已經缺少了那顆文學的心。他的腦子裏已經沒有夢想了,他看到任何文學作品,沒有喜怒哀樂了,他看到的都是那個庖丁解牛之後的部件,看到的都是骨頭,看到的都是筋,啊,這是結構、這是反諷、這是什麼什麼東西。他看文學作品跟做數學題是一樣的,最後呢,就容易泯滅天良。這一點不是誇張。在我們文學研究界,有大量的沒有天良的人,而他並不是生來這樣的,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職業化所導致的。我覺得一個人從事任何職業,都要小心自己這個職業本身給自己帶來的危害,就像發明原子彈的那些科學家一樣,我們不要等原子彈爆炸了之後,我們再去懺悔,其實人文科學界照樣有一顆一顆的“原子彈”,害起人來也是綿綿無窮的。幽默不能成為主張和職業這一點,我覺得錢鐘書指出得非常及時。如果説魯迅那樣的批判呢,可能對方不容易接受,就講“啊,你就把問題上綱上線提得特別高”,但錢鐘書完全是從哲理的、從美學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我覺得他這樣的講法更能被人所理解、被人所接受。因為你成了職業之後,就變成了與幽默的本質相矛盾的。
我最近在網上看一篇圍棋大師吳清源談圍棋的感受。圍棋也是這樣,圍棋本來是一種藝術,一種高級的智慧,但是它變成了一種比賽,比賽後面有獎金,有廣告,很多人是為了得冠軍而比賽,那麼這種職業化就減少了下棋本身的樂趣。有的時候就為了比賽贏,就不擇手段。比如説一個年輕的棋手和一個老年棋手比賽,那首先是要把他的身體拖垮,拖垮他的身體,“亂拳打死老師傅”,是吧?這其實從比賽角度講是合理的,教練甚至可能會故意這樣安排他,但是,它是不符合圍棋美學的。你想很多像大竹英雄那樣的棋手,看到對手把棋下得很亂、很糟糕,他就不跟你好好下了,他就輸了你算了,你不就是要贏麼?那就讓你贏算了。好的圍棋像好的文學作品一樣,應該留下來是一盤佳作,是能夠傳世的。而近些年來,比賽雖然非常多,你看有幾盤棋可以真正傳下去呢?這都可以讓我們思考這個職業化的問題。
錢鐘書説,“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於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於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可以説這是錢鐘書自己的幽默觀。就是説真正幽默的人,你應該能夠對自己幽默,你不是老隨便開別人的玩笑,你應該把自己也看得不是那麼重吧。你自己是個什麼樣,需要歷史來評價,需要別人來評價。別人一時評價不好,你不要著急,孔子説,“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你不要擔心別人不了解你,老向別人解釋你,你怎麼樣怎麼怎麼樣,別人愛怎麼想你怎麼想你,關鍵的是你要了解別人。最重要的問題是了解外部世界。對你自己的評價無所謂。你解釋也解釋不過來,你老到處解釋你是一個好人,那沒有用的。你解釋多了反而讓人覺得你居心可疑。不必解釋,你甚至可以經常説,“我是一個壞人”,經常説自己是壞人,大家就會覺得這壞人還有點優點,不錯。
5,“補充”:首尾暗合
我們下面來看最後一小段,第五段:“大凡假充一樁事物,總有兩個動機。或出於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藝術,就收集骨董,附庸風雅。或出於利用,例如壞蛋有所企圖,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來不出這兩個緣故。然而假貨畢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語稱笑聲清揚者為‘銀笑’,假幽默像攙了鉛的偽幣,發出重濁呆木的聲音,只能算鉛笑。不過,‘銀笑’也許是賣笑得利,笑中有銀之意,好比説‘書中有黃金屋’;姑備一説,供給辭典學者的參考。”
這第五段是“起承轉合”之外的一個補充,本來上面四段已經把問題説完了,上面四段本身也可以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了,但是作者意猶未盡,他先指出假充幽默的兩個動機,“或出於尊敬”、“或出於利用”,什麼事情只要是好的、具有好的價值的東西,總難免被人利用。任何好的東西都會被人利用。錢鐘書説,俗物收集骨董、附庸風雅,這有的是。魯迅也曾經指出,他説那個有錢人,買來青銅器,然後擦得锃光瓦亮,擺在客廳裏,給人家來看,擦得特別亮的青銅器,告訴人家,這是司母戊大方鼎,讓人看。利用好的東西是一切社會、一切時代的共同特點。就像現在好的名牌産品,很快就會出來假冒的。不管法律多麼嚴密、不管怎麼打假,這是滾滾洪流,一定要被假冒,而且最後好的要被假的打敗。這是經濟學上的有名的劣幣驅逐良幣的規律。在我們現在這個世界,這樣的規律制約下,好的東西大多數情況下要被壞的東西所驅逐。比如説,你去買桔子,兩個人的桔子一樣,其中有一個説他的桔子是從新加坡來的,説“他的桔子賣2塊錢1斤,我這是新加坡來的,所以我賣8塊錢1斤”,而你覺得這兩個桔子差不多呀,你一定不會買這個8塊錢的桔子,你絕對會去買那個2塊錢的桔子,而事實上,他可能真是新加坡來的,所以在競爭之下,他沒有辦法繼續做生意,最後他只好放棄賣精品,只好也去賣那個2塊錢的桔子,所以那個好的東西就會被淘汰掉。在商場上是這樣,在學術界、在文化界、在藝術界,經常都是這樣。所以,錢鐘書這裡説“假貨畢竟充不得真”,這是不一定的。他説“假貨畢竟充不得真”,可能是説在相當長的歷史階段中,真理必然會勝利的這麼一個願望,但是我們經常會看到,在一個短時段裏,在一個被限定了的時空裏面,不一定是善良獲得勝利,不一定是真理獲得勝利,而經常是假、醜、惡獲得勝利,這就是人生活著的意義。如果人生活著都是一片美好,老是好東西勝利,那活著有什麼勁吶?那不必奮鬥了,反正好的都會勝利。正因為好的東西不一定要勝利,經常是壞的東西勝利,我們活著要跟它們鬥爭,活的時候要反抗,這才是我們活著的意義。接下去,錢鐘書又發揮“銀笑”的詞義,錢鐘書是要把他的學問發揮到每一個角落裏去,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聯想。他暗指“幽默”的人實際上像賣藝的小丑一樣,説笑賣錢,那麼,又回到文章的第一段,“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最後用“銀笑”來扣它,這是一種暗合,好像對聯一樣,上聯前面出了,在下面給它對上。
“幽默”的風格與啟悟
所以説,錢鐘書這裡表現出,真正的幽默是一種高級的智慧和高尚的人生態度的自然流露。真正的幽默不是製造出來的,它是一種高級的智慧和高尚的人生態度的自然流露。如果人為地去製造,就容易變成無聊的滑稽表演。 |
1,文章的三個特點
上面我們把這五段文字讀了一遍,也賞析了一遍,通觀全文,可以説,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議論散文。文章的主題是批評“幽默文學”,這條主線是貫穿始終的。如果説魯迅是從社會效果上批判了“幽默文學”呢,“不合時宜”,魯迅是講它“不合時宜”,魯迅並沒有説幽默這東西不好,就是説在中國這種情況下,你在那兒領著人大笑,這是不合適的,那邊日本要侵略我們,這邊人民受苦受難,那邊還有包身工,跟現在有的民謠一樣,“站在天安門上往東西南北一看,什麼南邊貪官一大串,北邊下崗工人一大片”,都是一樣的。就是在這樣的時代中,提倡幽默是否合適?錢鐘書,他所採用的角度和魯迅先生是不一樣的。錢鐘書先生是從美學理論上、從藝術的本質上、從“幽默”這個詞的本意上更加致命地給了“幽默文學”以打擊。當然,這個打擊是紙面上的打擊。林語堂他們這些人提倡幽默文學,應該説動機還是好的。我覺得起碼他們的動機是為了中國好,動機是善意的,所以我們看魯迅和錢鐘書在批評的時候,都把握了一定的分寸。現在有很多批評性的文字,其中有很多暴力性的語言,夾雜很多道德侮辱、人身攻擊,這是當前文風不好的一種表現。現在有很多人,批評文革也好、批評什麼也好,他本身就帶著文革的文風,對對方、對對方的文風、文理都沒有好好地研究、理解,就憑著閉門瞎想,給對方亂扣帽子,特別是在網絡上,這種情況可以説是鋪天蓋地的。我覺得對年輕的人,特別是不是專門寫文章的人影響是很惡劣的。我們是中文系的同學,希望不要沾染這種文風。寫文章其實就是有助於自己身心修煉,文章寫不好,這個人心也不好。文章寫得好的人,不見得他的人格就好;但是文風不好的人,人格一定是不好的。這可以看得出來,在網絡上,在文章裏就可以對別人大潑污水、無原則地戴帽子的人,那他這種人一旦有了權力,那是不可想象的。
我們總結一下錢鐘書先生這篇《説笑》,總結一下它的幾個主要特點。第一個是推理嚴密,論證透辟。這是它的第一個特點。它這五段文字可以説是環環相扣,一氣呵成,讀起來很灑脫。但是你經過分析就會發現灑脫中有法度,細微處見工夫。它既有現實的針對性,又有哲理深度和普遍意義。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針對的就是三十年代林語堂啊、周作人啊他們提倡這個“幽默文學”,可是我們今天過了60多年讀起來,仍然有現實針對性。這説明它可以超越時空。好的文章是應該超越時空的,我們為什麼説魯迅是偉大的呢?就因為我們今天再一次遭遇魯迅時代。我在80年代的時候曾經發現魯迅的文章對我們沒多大用處了,魯迅説的什麼洋奴啊、什麼西崽啊,我們都沒有啊,但是到了90年代以後,我發現我又一次置身於魯迅時代。今天這時代、這社會上的種種現象和魯迅先生筆下所寫的是那樣的酷似,所以今天,我們格外需要重讀魯迅,重讀中國現代文學。那麼錢鐘書這個文章呢,表現出一個學者力透紙背的嚴謹和那種高瞻遠矚的大家氣魄。以前還沒有人把錢鐘書這篇散文加以特別重視。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一篇文章。
第二個特點,錢鐘書的這篇《説笑》材料豐富,左右逢源。我們看,他這文章的一個最大特點,或者是讓人佩服之處、讓我也佩服之處,是能夠打通古今中外,信手拈來,縱橫瀟灑。他既扯得遠,又收得攏。這篇文章一共引用中國古人的話3次,西方古人的話4次。啊,不到2000字的文章,引用中西人士的有關論述7次,從而把“笑”和“幽默”這兩個詞的詞義挖掘得淋漓盡致,使讀者享受到暢遊于知識海洋的樂趣。你讀錢鐘書的文章會長知識的,讀他的小説你都會長知識的。當你讀一個人的文章,你從他文章中長了知識之後,我覺得作為一個有良心的人,應該感謝作者。我總覺得我從誰那兒長了一點知識,我從誰那兒知道了一點東西,我應該感謝他。我覺得我們很多人都需要感謝錢鐘書的。要做到這一點,除了要有淵博的知識積累外,更需要有靈活駕馭材料、打通知識壁壘的良好悟性。我們學術界也有很多大的學者,學富五車,如果有一個特別高水平的記者來問他,設計好問題,能從他肚子裏掏出很多東西來,但是他自己寫文章呢,他未必就能夠寫出什麼來。有很多人就是一個活的“藏書架”,就是一個“立地書櫥”,他這個肚子裏書很多,有10萬本書可能都讀進去了,但是呢,拿不出來。這也是我們教育上的一個問題。你光有,就好像一個電腦一樣,電腦光有大容量,你説我這電腦是10000G的,你10000G能裝那麼多,裏面都裝滿了,但是你這個操作系統很笨拙,這操作系統不靈,286的操作系統,那你裝那麼多東西有什麼用啊?人就像電腦一樣,一方面要大容量,裝好多好多東西;另一方面你能夠靈活地調動,“啪”一點,你這東西就能夠出來,説要什麼就要什麼,這才是一個一流的人才。我們説錢鐘書就是這樣的人才,我們現在把他叫做通才型的大學者。現在北大還有我們中文系,不也是實行這樣的戰略麼?我們應該培養通才型的人,不能把人培養成只會幹一兩種工作的當代打工仔。當然,我們現在社會需要千千萬萬的打工仔,但我覺得北京大學不能這樣,這並不是説要培養我們的精英意識,我們一方面要緊緊地立足於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關心下層人民、關心下層社會,但另一方面你自己要把自己培養成為一個精英。你要對得起把你送入這個校門的那股力量,是很多很多力量把你送進這個校園裏來的,你要對得起這股力量,啊,你不能滿足於自己將來就是掙一碗飯吃。一個北京大學的人還愁沒有飯吃嗎?你如果從大一就開始考慮吃飯的問題,是可恥的。你應該現在考慮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的問題,這才是一個有出息的北大人。所以我們從現在開始,儘量把自己培養成通才,實在當不了通才的時候,再去隨便混碗飯吃,容易得很,哪兒不能活人哪?這是錢鐘書給我們的第二點啟發。
第三點是,文筆幽默,才華橫溢。這是這篇文章的第三個特點。我們看錢鐘書這篇文章談論的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話題,是吧,處處是嚴肅的話題,但是又處處引人發笑,而且這個“笑”是我們心悅誠服地跟著作者笑,而不是對著他笑。我覺得我也挺有學問的,但我還是要佩服他,我讀了他這個文章之後,我就是佩服他。他這文章裏到處閃爍著機智的火花和快樂的光芒。錢鐘書用自己這篇玲瓏錦繡的美文本身就説明了什麼是真正的幽默。他反對“幽默文學”,但他自己這篇文章就是幽默文章,這篇文章本身就立起一個什麼叫“幽默”的樣板。就是説,你們提倡的那個東西不行,我沒有提倡“幽默文學”,但我這個才“幽默”呢,這才叫真正的幽默。真正的幽默是“我不幽默”。所以他做了這麼一個幽默文學的樣板,就令人信服地表明了,作者並不是反對幽默,而是反對故意提倡的幽默。你反對的東西,如果你自己不能做到,那麼你這個反對,就失去了一半以上的力量,人家會説,你就是因為做不到才反對的。有的人説,我反對京劇、我最討厭京劇,那麼我首先問你,你會不會唱京劇?你不會唱,你不會唱你有什麼資格反對京劇。你必須會,甚至精通,你反對起來才有權威性,才有説服力。當然,這是比較高的要求。有的人,從來沒有讀過武俠小説,他就反對武俠小説,他説武俠小説是青少年的“鴉片”。自己都沒有讀過武俠小説,你憑什麼説這是鴉片呢?你反對什麼東西,自己首先要做到。是吧?比如説,我這幾年對我們國家現行的高考制度,我有很多批判。於是就有人批評我,説,孔慶東對現在的高考制度充滿仇恨,我們可以想象,孔慶東一定是高考成績很差。我説,我説出我的高考成績嚇死你,我是我們這個高考體制的最大的受益者,但是我不能因為我自己是受益者,我就不指出它的缺點。我們應該看到還有那麼多沒受益的人。它還有缺點,我們就應該指出缺點來。我反對它不是因為我做得不好,恰恰是因為我做得好,我才更有資格來反對它。幽默問題也是這樣,一個沒有幽默的人、一個沒有幽默才能的人,你反對人家幽默,你這是沒有説服力的;你如果反對我幽默,你必須比我更幽默,那你才有反對我的資格,我才會聽你一言半語的。
所以説,錢鐘書這裡表現出,真正的幽默是一種高級的智慧和高尚的人生態度的自然流露。真正的幽默不是製造出來的,它是一種高級的智慧和高尚的人生態度的自然流露。如果人為地去製造,就容易變成無聊的滑稽表演。從這裡,我們可以感受到,錢鐘書不僅是一位大學者,還是一位入情入理的文學大師,更是一位特別熱愛生活、特別善於生活、活得非常有情調、有樂趣的、有滋有味、有血有肉的人。我覺得這才是錢鐘書的魅力所在。一個人,只是特別有學問,我覺得這不能構成魅力。一個人有學問,學問是什麼東西啊?不就是老學這個學那個嗎?學了很多本事,別人會做桌子,你除了會做桌子還會做沙發立櫃什麼的,我覺得這個學者就跟木匠鐵匠沒什麼區別,就是你的一種職業。如果你不能貫通它,最後不能落實到對生活的態度上,啊,那就是説“層次不夠”,李老師説得“還不夠圓滿”,只能這麼來評價。
2,怎樣寫好文章
總之,《説笑》這篇文章能夠使我們對三十年代的“幽默文學”現象有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對“幽默”和“笑”的意義有一種煥然一新的體悟,對錢鐘書的創作風格有很鮮活的感受。也就是説,雖然文章不長,我們可以得到這麼多的啟悟。而且對我們自己的寫作也有多方面的啟發。我曾經跟一些老師談過,就是我們北大中文系,我們當然有很多優點,我們每個學科都是國家重點學科,都是全國一流的,但是我們有沒有自己的弱項?有沒有自己的這個“氣門”?怎麼來評價?我想,我們這個北大中文系,比如説我們沒有寫作課,我們很多年都沒有寫作課,還有我們旗幟鮮明地不支持學生當作家,我覺得這是不是值得討論和值得反省的問題?我們學生的寫作,往往自己要在黑暗中摸索很長時間、摸索到大三,才把文章寫得像個樣子,而我們在大一的時候、大二的時候,我們所寫的文章經常不如理科生。應該要承認,是吧,我們的高考成績不如理科生,就包括語文成績,啊,因為90年代以來,中文系的生源已經不是最優秀的了。我上個學期給數學學院的學生上課,那是我們中國最聰明的學生,那都是國際上拿了奧林匹克金牌回來的,是吧?我説,大一的學生比大一的學生,我們中文系的比不了你們。我講課最後剩15分鐘,我説每個人寫一首小詩交上來,嘩嘩嘩寫完了交上來,我説絕對比中文系的寫得好,中文系到大三才能寫出這個水平來,那是因為學了好幾年了。我想,我們應該除了學習這些什麼理論啊、什麼框架啊,學習這些東西之外,要有意識地加強自己寫作技能的訓練。上了大學了,沒人管你了,沒人督促你了,幹什麼都行了,你的以後就靠你自己來塑造了。有人説老師是塑造靈魂的工程師,這是不對的,自己才是塑造自己靈魂的工程師。你自己將來成為什麼,是由你自己來塑造。比如説,你是一個中文系的學生,四年以後文章寫得都不通,這樣的人,大有人在的。我有一個同學現在在一個出版社,經常跟人家簽合同,合同寫得都是文理不通的,經常寫什麼“如果雙方發生什麼糾紛,不得互相埋怨”,就這種土話都往上寫。我説這簡直是給哥們丟臉嘛。
所以説,我覺得錢鐘書的文章對我們寫作也是有很大啟發的。不過,應該實事求是地説,文章寫到錢鐘書這個水平也是很不容易的,你看上去他是行雲流水、輕鬆愉快,就跟你看臺上的京劇演員表演一樣,你看他演得輕鬆,那這“臺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啊。要達到這一步,錢鐘書讀了多少書啊。那麼現在呢,有很多人都在寫雜文,喜歡寫雜文,我們現在這個時代呢比以前進步了,應該説氣氛、環境都比以前寬鬆了,民主、自由的程度都比以前擴大了,這是應該承認的,所以很多人都覺得雜文好寫,啊,這是一種誤解。很多人以為,我寫不了小説、寫不了詩歌、寫不了戲劇,我就去寫雜文吧,啊,雜文不就是罵人嘛,罵人還不會嘛?所以這是造成當下雜文寫作低水平的一個重要原因。其實,在我看來,雜文是最難寫的,因為寫雜文需要一個全方面的積累。魯迅為什麼雜文寫得好啊?是因為他什麼都寫得好,是因為他學問就做得好。魯迅出道的時候都快40了,積累了多少年哪?是不是啊?就好像在華山絕頂練了幾十年的功夫,然後突然下山來了,所以才武林中縱橫無敵呀。所以他寫雜文就像那個“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一樣,那首先是因為他有成套的武功啊。魯迅所寫的這個《中國小説史略》,現在沒有人能夠超越呀;魯迅寫的這個小説,沒有人能夠超越呀。是因為你別的都寫得好,你積累得特別多,你才能輕輕一揮灑就點到要害上了,這樣的人才能寫出好的雜文來。而不要一開始動不動就寫雜文,這樣就會把自己這個文筆寫壞了,也容易把人修煉壞了。這是給大家一個勸誡。
當然,除了讀書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是對人生、對世界萬物的思索和探尋。一個人不管有多少學問,你沒有一個豐富廣闊的內心世界,你是寫不出優美的文章來的。我們當老師的經常説,要給學生一杯水,你自己要有一桶水,但是你要想,要達到錢鐘書這水平,那得多少水呀。那得滾滾長江的一江水吧。我之所以在今天選擇跟大家一塊兒欣賞錢鐘書《説笑》這個文章呢,我開頭已經講了,就是想聯絡我們當前這個環境,談一談如何理解“幽默”這個問題。
責編:蔡麗 來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