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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詩要從什麼地方讀起——北島的詩
——北島的詩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21日 11:07)

  

北島的詩

    北島詩的“質地”是堅硬的,是“黑色”的。80年代初,海明威在中國大陸曾經是很受歡迎的作家之一。有的人便把北島比作海明威式的“硬漢子”。這是因為他的詩表現了強烈的否定意識,強烈的懷疑、批判精神。這種懷疑和批判,不只是針對所處的環境,而且也涉及人自身的分裂狀況;這是北島“深刻”的地方。

1,北島詩歌的特質

    上面講的是北島詩歌的背景。接下來我談第二個問題,北島的詩的思想藝術特徵。分析的時候,要確定一個比較好的切入角度。這種角度不是普遍性的。我們常常出現的問題是,對所有的小説、詩的分析,都採用同一的方法、角度。一首詩要從什麼地方讀(分析)起,我想並沒有固定的格式。方法的選取和對象本身,以及讀詩人的態度、體驗是密切相關的。

    北島和舒婷在80年代初都很著名。我想,大學裏的讀者肯定多數更喜歡北島。我也一樣。因為舒婷這樣的詩,我們過去讀的很多,形式上比較“傳統”。“傳統”與否,當然不是一種衡量詩歌等級的標尺。不過,這種“浪漫派”的抒情,在中國新詩史上,還是多了點。所以,卞之琳、朱光潛、袁可嘉等先生,都曾提醒我們對“浪漫派”那種抒情的警惕。舒婷在當時對讀者産生的新鮮感和吸引力,主要是恢復了在當代被“壓抑”的個人的,溫婉的、憂鬱的、柔和的抒情傳統;這在特定詩歌語境中,也可以説是一種“革命性”的表達。這樣説,是不是北島和舒婷的藝術方法就完全不同呢?也不是這樣。北島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詩,大體上也是那樣一種抒情“骨架”,但確有較多新的詩歌質素和方法。這個下面要講到。要是不避生硬,對北島詩的歸納出一個“關鍵詞”的話,那可以用否定的“不”字來概括。舒婷呢,或許可以用“也許”、“如果”這樣的詞?這不僅僅因為“也許”、“如果”這些詞舒婷用的很多,譬如:“也許旋渦眨著危險的眼,/ 也許暴風張開貪婪的口”(《致大海》);“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致橡樹》);“如果有一個晴和的夜晚”(《致杭城》);“也許有一個約會 / 至今尚未如期 / 也許有一次熱戀 /永不能相許”(《四月的黃昏》);“也許我們的心事 /總是沒有讀者/……也許我們點起一個個燈籠 /又被大風一個個吹滅”(《也許?》);“如果你是火 /我願是炭 / 想這樣安慰你 / 然而我不敢”(《贈》)……面對著選擇時,有一種猶豫不定,徬徨的憂鬱的情緒。不像北島,“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雨夜》);“我只能選擇天空”(《宣告》);“我要到對岸去”(《界限》);“明天,不 / 明天不在夜的那邊 / 誰期待,誰就是罪人”(《明天,不》)…… 比較起北島來,你就會感覺到在舒婷的詩中,有那種可以稱為“感情漩渦”的東西。“旋渦”就是有點糾纏,矛盾;譬如,理智和情感之間的矛盾,社會責任與個體生活需求的矛盾,還有就是需要依靠的女性與獨立自主的女性之間選擇上的困擾。

北島詩的“質地”是堅硬的,是“黑色”的。80年代初,海明威在中國大陸曾經是很受歡迎的作家之一。有的人便把北島比作海明威式的“硬漢子”。這是因為他的詩表現了強烈的否定意識,強烈的懷疑、批判精神。這種懷疑和批判,不只是針對所處的環境,而且也涉及人自身的分裂狀況;這是北島“深刻”的地方。下面,我們來讀北島著名的《回答》。這首詩最初發表在《今天》的第1期(197812月)上,次年被《詩刊》轉載。很多人認為這首詩寫于19764月的“天安門事件”,是對這一事件做出的反應。但齊簡在回憶文章裏(《詩的往事》,收入《持燈的使者》一書,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提出,《回答》的初稿寫在1973315日,最初的名字是《告訴你吧,世界》(齊簡保存有這一初稿),後來多次修改,才成了我們看到的樣子。其實,是不是針對“四五”天安門事件,我覺得並不是那麼重要。談北島很難不提到《回答》,一是它確實影響很大,還有是因為北島這個時期的詩的特質,他的表達方式,在這裡面表露得最充分。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淩?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麼死海裏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早期北島詩的精神素質,那種否定的,宣言式的詩情,堅定、不妥協的意志,和北島的用語、句式。這貫串在這個時期他的很多作品裏。如《宣告 —獻給遇羅克》。遇羅克是文革期間北京的一個中學生,曾經寫文章批判“血統論”;因為這篇文章以及其他一些言論,被判處了死刑。這首詩是獻給他的。

 

2,意象群

剛才我們講的是北島詩的特質,是一種印象式的把握。這種感覺、印象,在詩歌分析中,有時是重要的。也就是某種情調,某種氛圍,某種質地。當然這是一種感性的,或者説初步的印象。它不是很嚴密,也不夠深入,但有一定的價值。有時候,在讀一些非常學理化的,分析繁複的批評文字之後,反而會覺得有些精彩的“印象式”批評,清新,更有智慧,更能抵達對象的“本質”。當然,這裡對北島詩的印象只能算是初步的、表淺的,這是我們讀北島市都能獲得的了解。為了進一步把握北島詩歌的某些要素,還應該有些展開。這就是從詩的意象性質及其組織方式上來解析。

80年代初,北島對他自己的詩談得很少。舒婷、顧城和楊煉就不同,他們對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寫作有許多談論。我們看到的當時北島唯一談論自己的寫作的文字,是1982年在《上海文學》“百家詩會”上一段幾百字的短文。這對理解他的詩有很大的幫助。這段話首先講到詩歌的目的,詩和現實生活的關係。他説,要通過寫作,建立一個“詩的世界”,這是一“獨立的世界”,“人道”和“正義”的世界。這個觀點跟顧城等人的看法有相似的地方。比較起“十七年”和文革期間的主流詩歌觀念來,相異之處首先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理想;另一時詩歌(文學)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關係。和“十七年”的那種文學觀念不同的地方是,北島他們強調詩歌跟現實世界的聯絡,但是詩歌(文學)世界有它的想象的,“虛構”的“獨立性”,“超越”的獨立性。在詩的寫作與生活目的的關繫上,北島那一代詩人趨向把它們看作是“同一”的;詩歌寫作也是在處理、實現人的生活目標,是追求更好的生活方式的手段。在這一點上,這種浪漫主義的看法,可能和現在有些青年詩人的想法不同。

北島在這段文章裏還説到,他在詩歌技藝方面,使用了“蒙太奇”的方式。“蒙太奇”是電影藝術的概念,簡單的説,是通過對畫面、鏡頭(包括音響等)的組接,實現對時空關係的重新處理。這提供了我們理解他的詩歌藝術的兩個線索。一個是“鏡頭”— 也就是詩的意象。在北島這個時期的詩裏,意象的使用十分自覺,意象在詩中,處於十分密集的狀態,而且他使用的意象,也大多帶有某種程度的象徵性。也是因為這個原因,80年代有的評論家把他稱為“象徵詩人”。我在這裡提出的幾個特徵,應該是有道理的。即意象使用的自覺,使用的密集,和意象的象徵性。這種“象徵性”,有時候是靠“反復出現”,類乎音樂的賦格、奏鳴曲方式來實現的。

密集的象徵性意象這種情形,就有可能在詩的整體中,形成某些“意象群”。如果對北島這個時期的詩讀的比較多,那麼,可以看到有一些基本的意象群的存在。一個意象群作為理想世界、或他所説的“人道世界”的象徵物出現的,是構造這個理想世界的材料。這些意象大體來自自然界的事物,如天空、鮮花、紅玫瑰、橘子、土地、野百合等。這是浪漫主義詩歌經常用來表現美好事物的意象。它們帶有和諧(人和人,人和環境)的、正面的價值涵義。北島詩的另一個意象群,在價值上處於對立的位置,整體上帶有否定色彩和批判意味。比如網,生銹的鐵柵欄,頹敗的墻,破敗的古寺等。我們可以舉一些例子:

 

    / 湛藍的網 / 星星的網結 (《冷酷的希望》)

    你靠著殘存的階梯 / 在生銹的欄杆上 / 敲出一個個單調的聲響 (《陌生的海

        灘》)

    我們頭上那顆打成死結的星星呀(《見證》)

    讓墻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 (《雨夜》)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路,怎麼從腳下延伸  (《紅帆船》)

    時間誠實得像一道生鐵柵欄 / 除了被枯枝修剪過的風 / 誰也不能穿越和往來

        (《十年之間》)

 

可以看到,“網”、“柵欄”,“殘垣斷壁”等,在他的詩中,都在表示對人的正常的、人性的生活的破壞、阻隔,對人的自由精神的禁錮。這是他對人的生存環境的理解。他的有名的組詩《太陽城札記》,基本上也採用這種藝術方法。組詩最後一首,題目是《生活》,全部只有一個字:“網”。這是一首有爭議的詩,主要是説它題目比詩還長,還有就是對生活所抱的悲觀態度,把生活看作受禁錮的景況。《太陽城札記》的構思,可能來自意大利康帕內拉1623年出版的《太陽城》。那是一部描述理想的書,在這個太陽城裏,不存在私有制,統一分配財産,每天四小時工作,人人平等。北島在這個組詩中,表現他對當代的“太陽城”的批判,大概是在揭示它的“烏托邦”的,矛盾、虛假的性質。他的《雨夜》,寫大雨中的感覺,好像是被雨的墻和鐵條所堵住和分割,置身於監牢之中。這種相像方式和意象方式,讓我們想起波特萊爾的《惡之花》。我不説是“影響”,因為這無法落實。其實準確説,是想起陳敬容翻譯的波特萊爾,也就是發表在《譯文》(這個刊物58年以後,改名《世界文學》)1957年第7期上的那組選譯。這裡有一個有趣的問題,在當代,有不少詩人是通過翻譯而不是原文來閱讀外國詩歌的。不過,現在的情況有了改變,有一些詩人的外語很好,自己也譯詩。但總的説,外國詩對中國新詩的影響,還要考慮翻譯的因素。比如戈寶權對普希金的翻譯,穆旦(查良錚)對普希金、萊蒙托夫、拜倫等的翻譯。詩歌翻譯在中國現代詩歌建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還是一個研究不多的課題。

北島這個時期的詩,從另一個角度説,有時會覺得意象的涵義過於確定,詩的“主題”的表達,和讀詩人對“主題”的探求,“通道”都比較確定。抽象的説,很難説是好,還是有缺陷。但在文革之後一段時間,既有詩的意象和形式的創新,又有某種“主題”的確定性,這種詩,應該更受讀者的歡迎。那個時候,還是非常需要“主題”的,大家有許多的看法、情緒、觀點要表達。北島的好處和某些弱點,可能都包含在這裡。北島後來據説對他早期的詩評價不是很高,那是他過分的看到“弱點”的一面。

 

3,悖論式的情境

除了意象的性質,我們還要看看這些意象的組織方式。這也許更重要。這些有著對立的價值內涵的意象,在北島的許多有代表性的詩中,常處於密集、並置的結構方式;它們因此産生對比和撞擊,有時形成一種“悖論式”的情境。如果要從現代文學中尋找相近的例子的話,也許可以舉魯迅《野草》的部分篇章。關於魯迅在《野草》中創造的“悖論式”情境的分析,同學們可以讀李歐梵先生的一篇文章。文章收在樂黛雲老師編的《英語世界中的魯迅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這本書裏。李歐梵引用了一位叫查爾斯阿爾伯的學者的發現,認為《野草》“悖論式”情境的主要結構原理,在於隱藏在意象的對稱和平行的對立兩極的交互作用中(第195頁)。比如《野草》的題辭:“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樣的結構在《野草》中十分常見,《影的告別》、《復仇》、《死火》、《失掉的地獄》、《墓碣文》、《死後》等等。“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死屍在墳中坐起,口唇不動,然而説,‘待我成灰時,你將見我的微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裏,魯迅的《野草》是一本獨無竟有的,很奇妙的書。它的思考、情緒,比北島詩的“悖論”,要複雜,也深刻得多,下面我可能還要講到。北島詩中意象平行、對稱的並置結構,我舉一些例子: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回答》)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

    歲月並沒有從此中斷 / 沉船正生火待發 / 重新點燃紅珊瑚的火焰 (《船票》)

    走向冬天 / 在江河凍結的地方 / 道路開始流動 / 烏鴉在河灘的鵝卵石上 / 孵

    化出一個個月亮(《走向冬天》)

    萬歲!我只他媽喊了一聲 / 鬍子就長出來 / 糾纏著,像無數個世紀 / 我不得不

        和歷史作戰 / 並用刀子與偶像們 / 結成親眷…… (《履歷》)

 

這樣的例子很多。如《歸程》中的“梧桐樹上的烏鴉”(不是鳳凰),“陳葉”和“紅色的蓓蕾”在灌木叢中搖曳,但“其實並沒有風”。有時候,使用的意象本身就有著複雜的,對立意味的含義。如上面提到的《船票》,“沉船”正“生火待發”,點燃的是“紅珊瑚的火焰”。我們讀過魯迅的《死火》,裏面説,我墜在冰谷中,“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青白的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可以看到,北島詩中的“紅珊瑚火焰”,既包含著燃燒、生命勃發,也有著凍結、死滅的雙重含義,這個意象自身,就有著對立的,悖論的因素。這種有著不同價值內涵的意象並置,和使用有複雜成分的意象的詩歌方法,它所要展示的是兩方面的狀況:一是環境,現實處境,一是人的行動和內心狀況。從前面一點説,在當時,北島比其他的詩人都更堅決地指認和描繪生活、歷史的荒謬、“倒置”的性質。從後一方面説,它們提示了處於這一時空中的個人,在爭取個人和民族“更生”時,可能陷入的困境,前景的不確定,和個人內心的緊張衝突。

  現在,我們來讀他的一首短詩《走吧》。這首詩不是北島最好的作品,但比較短,對我所要講的問題具有“典型性”。

 

走吧

落葉吹進深谷

歌聲卻沒有歸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從河床上溢出。

 

走吧,

眼睛望著同一塊天空,

心敲擊著暮色的鼓。

 

走吧,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啊路,

飄滿紅罌粟。

 

我就做一點笨拙的“解讀”。這種“解讀”。在很大程度上,是把詩“條理化”、“散文化”,這可能很要不得,好處是象我前面説的,滿足我們對“主題”、“意旨”的心理需求。先看第一節的“卻”字,連接了人和自然界的對比:有棲身地的落葉,和沒有歸宿的人的歌聲。歸宿,棲身地,是人獲取安定感的根基,但是,正如北島在《一切》裏説的,“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河流“溢出”的這種奔騰、流動,也許只是虛假的幻覺。天空和暮色,在這裡是一種並置的對立關係,是超越性的追求,及對這種追求的有效性的懷疑。擁有記憶,是人能夠理解現在,設計、安排未來的保證;但尋找到的,卻是“生命的湖”。“湖”在北島詩中,是水的匯集、靜止,而不是擴展、流動。在另一首短詩《迷途》中,有這樣的句子:“一顆迷途的蒲公英 / 把我引向藍灰色的湖泊”。最後,路上飄滿的紅色花朵,能夠給人安慰,使人喜悅;但是,這些花卻是有毒的。這首詩展現的是一個“分裂”、“悖論”的情境。“悖論”不僅是人的處境,也關乎人自身。不過,在斷裂、矛盾的狀況中,又貫穿著一個不妥協的,固執追尋的聲音:“走吧”。這表現了此時北島,一個“理想主義者”對人的力量的信念:分裂的世界,“兩難之局”靠人的介入,參與,會有獲得彌合、超越的可能性。

我們讀過魯迅的《過客》。北島詩的“敘述者”,也有那個“過客”的“反抗絕望”的精神素質。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説,走人生長途,遇到“窮途”,聽説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象在歧路上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裏姑且走。“過客”不接受老翁關於往回走的勸告,也不接受女孩的安慰和佈施,不願認同對虛幻前景的承諾。北島的詩裏,也有類似的表達。《紅帆船》中寫道:“我不想安慰你 / 在顫抖的楓葉上 / 寫滿關於春天的謊言 / 來自熱帶的太陽鳥 / 並沒有落在我們的樹上 / 而背後的森林之火 / 不過是塵土飛揚的黃昏”。北島還寫道:“不祝福,也不祈禱 / 我們絕不回去 / 裝飾那些漆成綠色的葉子”。大概是,祝福意味著抱有奢望,而祈禱説明有所畏懼。但是,就在這希望和絕望所構成的“悖論漩渦”(這個詞是李歐梵先生的發明)裏,詩的“敘述者”做出向前走的決定:這是因為,歸根結底他對“時間”抱有信心。相信“時間”,就是相信“希望”,就是相信“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回答》),就是相信,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歲月並沒有從此中斷”(《船票》),就是承諾,“除了天空和土地 / 為生存作證的只有時間”(《紅帆船》),就是堅信“也許全部困難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時間總是公正的”。

這樣,我們在談論北島這個時期的詩的時候,還應該加進一個重要的意象,這就是“冰山”。這是關於自身、關於個體,但也是關於“一代人”的意象。它意味著堅決、執著、孤傲,但也意味著艱難、險峻。他們表示要留下一切多餘的東西,“把鑰匙留下”。“把夢魘留下”,留下“最後的一份口糧”留下一切可能妨礙他們意志高揚的約束,“在江河凍結的地方 / 道路開始流動”(《走向冬天》),走向最不利於他們,卻最有可能與他們所要質疑、批判的對象“交戰”的地方。

最後,我要説明的是,今天講的北島的詩,是他早期的部分。後來,北島的寫作發生了許多變化。80年代中期,變化已很明顯。移居國外之後,對自己的詩歌寫作所做的調整就更加突出。對他後來的詩的閱讀、分析,需要有另外的時間。從一種“風格”的印象看,也許歐陽江河的描述有一定道理:北島近作在“詩歌精神”上和早期作品有一致性,其變化是,近作“其音調和意像是內斂的、略顯壓抑的、對話性質的,早期作品中常見的那種預言和宣告口吻,那種青春期的急迫形象已經甚少看見。”(《站在虛構這邊北島詩的三種讀法》)我想,這是很自然的。我們的生活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況且,北島也已不年輕。

 

 

 

責編:蔡麗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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