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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詩要從什麼地方讀起——北島的詩
——北島和朦朧詩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21日 11:04)

  

今天我講北島的詩,講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我要講到北島的詩出現的背景,一些具體情況。因為,在座的同學有很多都是80年代以後出生的,出生在文革以後。對我這樣年紀的人來説,北島,或者説“朦朧詩”、“新詩潮運動”,都是很熟悉的事情,就象昨天剛發生一樣。對你們來説,那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所以,我要介紹北島當時在“朦朧詩”中的位置,和由他所引起的一些爭論。另外一個部分,主要談對北島的詩的認識,藝術特徵、詩歌性質,或者説詩的技藝的特點。大概就是這兩方面的問題。

 

 

北島和朦朧詩

“今天”詩人發出的是一種巨大的毀滅和獻身激情,這種激情的光芒,“幫助了陷入短暫激情真空的青年”,“形成一種新的激情壓力方式和反應方式”,包括對“自我”的召喚,反抗和創造,浪漫理想和英雄幻覺。 

1,《今天》詩人

下面,先講“背景”方面的情況。北島出生於1949年,就是通常所説的“共和國的同齡人”。知青一代的作家中,許多人都是49年前後出生的,比如説,著名的小説家阿城。“朦朧詩”代表詩人中,顧城的年齡最小,1955年出生,其他的都是1949年到後兩三年這個時間出生的。北島的原名叫趙振開,是北京四中的高中學生。知青作家和“朦朧詩”詩人,不少是北京著名中學的學生,如北京四中,清華附中等。文革初期,北島也積極參加紅衛兵運動。後來對紅衛兵運動感到失望,態度消極起來,大概成了“逍遙派”。“上山下鄉”運動時,他沒有去農村,1969年之後,在北京的一個建築隊當建築工人。70年代初期開始詩歌寫作。他的主要作品是詩,也寫小説。小説最有名的是中篇《波動》。這部小説和靳凡的《公開的情書》,禮平的《晚霞消失的時候》一起,是文革結束前後三部著名的中篇,在知識青年中流傳很廣。靳凡在文革開始的時候,是我們學校中文系的學生。靳凡不是她原來的名字。她現在香港中文大學,編《二十一世紀》,一份有影響的雜誌,叫劉青峰,但也不是她在北大時的原名。據説她現在不大願意人家再提這篇小説,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猜想,對年輕時候的激情和浪漫,人們有時會很複雜,尤其是小説帶有明顯“自敘傳”的色彩。另外一個很有影響的中篇叫《晚霞消失的時候》,作者叫禮平。小説雖然有許多“破綻”,卻寫的很有才氣。這篇小説的發表,曾有不少週折。它受到歡迎,也受到批評。批評者之一是著名哲學家王若水。在當時的“思想解放運動”中,王若水是站在潮頭的人物,卻對它批評的很尖銳。分析這個事件很有意思,可以了解當年“思想解放”的性質和向度。禮平後來不見他寫作,什麼原因也不清楚。在這三部小説裏面,《晚霞消失的時候》是最好的,即使在今天再讀,仍然能夠感動你。準確説,是感動我;因為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讀下去,讀後會有什麼感覺。有時候,一些有缺陷的作品,比技巧圓熟的作品,更能讓我們觸動。這個我不做詳細分析了。北島除了《波動》外,還有一些短篇小説,如《幸福大街十三號》,一篇帶有寓言性質的、卡夫卡式的小説。

現在來談北島的詩。北島被看作是“朦朧詩”的代表詩人,他和舒婷、顧城等,也被稱為“今天詩派”。《今天》是北島、芒克等197812月在北京辦的一個文學刊物。刊物因為不是正式出版的,所以稱作“民間刊物”。《今天》發表詩、小説,還有少量的評論和外國文學作品翻譯、介紹。北島當時在青年、特別是大學生中有點“偶像式”的影響。詩人柏樺在他的自傳性著作《左邊 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這本書裏,講到北島的詩在他們那裏引起的“震蕩”。柏樺當年在廣州外語學院讀書,他讀到北島的《回答》,用了“震蕩”這個詞,並且説“那震蕩也在廣州各高校引起反應”。是的,“一首詩可以此起彼伏形成浩瀚的心靈的風波,這對於今天的年輕人來説也許顯得不太真實或不可思議”,但情形就是這樣。柏樺對這種心靈現象,或者説閱讀現象的分析是,“今天”詩人發出的是一種巨大的毀滅和獻身激情,這種激情的光芒,“幫助了陷入短暫激情真空的青年”“形成一種新的激情壓力方式和反應方式”,包括對“自我”的召喚,反抗和創造,浪漫理想和英雄幻覺……北島當時在國外也又不小的名聲。但是,北島在中國大陸得到詩界的承認,卻一直很費週折。他在國內的一本個人詩集(不是多人合集,也不包括被收入選本),是廣州的一個叫“新世紀”出版社出版的,那已經是1986年了。在這之前,台灣早已出版《北島詩選》,他的詩也被翻譯成英、法、德,瑞典等多國文字,美國的康奈爾大學出版社也出了《太陽城札記》。另外,他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而且據説獲獎的可能性很大。當然,北島如果得獎,肯定又是一個有爭議的得獎者。這不僅涉及政治意識上爭論,也關係到對他的詩藝上的評價。

北島在上世紀80年代末以來,一直生活在國外。寫作,繼續編《今天》。此《今天》已不是當年的《今天》了。有一種精緻的,“經典化”的定位,沒有了當初的粗糙的活力。這其實不是《今天》獨自的“命運”,我想,幾乎是一切“先鋒”都會經歷這樣的“轉化”。生活在國外面臨的問題,是他的寫作對象、閱讀對象的變化,再就是語言的問題。北島好象不能很好用英語熟練寫作。他不象另外的一些作家,比如説俄國的布羅茨基,在離開俄國之後,主要用英語寫作。在英國的張戎,也就是寫小説《鴻》的,還有學者劉禾,也都是用英文寫作、著述。北島可能做不到這一點。當然,也可能是他堅持主要處理“中國的經驗”,面對講漢語的讀者。但這就發生了一種有悲劇意味的狀況。國內的讀者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很難讀到他和其他一些人;而寫作者的所謂的“中國經驗”也會逐漸褪色、泛白。這是一個矛盾。這種情況,不限于北島。90年代以來,有一些優秀的大陸詩人生活在國外,也繼續寫詩。如張棗,多多,楊煉、肖開愚,宋琳,嚴力等等,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目前,溝通、交流的情況有所改善,對他們的了解也多了起來,這是好事。北島收入他在國外寫的詩的詩集,也要出版了。

 

2,有關“朦朧詩”的爭議

80年代中期,“朦朧詩”的“代表性”詩人形成了這樣的名單:北島,舒婷,顧城、江河,楊煉。這個名單裏,沒有包括芒克,也沒有多多。為什麼是這樣,是怎樣構造出來的,這是詩歌史要研究的一個題目。比如説多多這個詩人,寫的相當好,但我們對他的關注要到80年代後期,尤其是90年代以後。為什麼“朦朧詩運動”時期不被關注,這是一個文學史問題。這其中有詩歌“時期風尚”的問題,有作品的發表、傳播方式問題,因為時間關係,我這裡不再多談。在“朦朧詩人”裏面,北島和他的詩在當時引起的爭議最大,受到的批評最多。顧城雖然也有爭議,但顧城有《一代人》這樣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尋找光明”,這符合了我們大多數人對歷史樂觀的期待。北島好象沒有這樣表達明確的詩。當時很多著名的詩人對“朦朧詩”很不理解,有過很嚴厲的批評,包括艾青,臧克家。當然,也有支持的,如蔡其矯等。謝冕老師當時是支持“朦朧詩”的探索的,他的《在新的崛起面前》這篇文章發表後,臧克家先生以前輩的身份,給謝冕寫了一封長信,非常懇切、但是也很嚴厲地批評了謝冕,規勸謝老師回到正確的立場上。我知道,謝老師對臧克家先生是很尊重的。我們50年代上大學的時候,是他和徐遲先生提議讓我們(還有孫玉石、孫紹振)編寫“中國新詩發展概況”,給我們許多指導。記得在公共汽車上,我看了這封信。我猜想,謝老師當時可能有些矛盾。但是他並沒有接受臧克家先生的規勸,始終給“朦朧詩”以支持。

對北島的批評,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從詩歌技巧、詩歌方法、詩和讀者的關繫上提出問題的。就是批評北島詩(也不僅是北島)的晦澀,難懂。這涉及現代詩興起後的美學問題。這種批評有長遠的歷史。國外的象徵派等詩歌流派出現之後,對它的批評重要一項就是説它晦澀難懂。在中國也一樣,李金髮、戴望舒的詩,卞之琳的詩,直到“朦朧詩”,都在這一點上受到批評。對北島詩的另一方面的批評,是説他的詩感情頹廢,不健康,絕望,悲觀主義,虛無主義。“悲觀”在現在也許還是不好,但已經不是那麼嚴重的事情。在五六十年代和文革那個時期,悲觀可是嚴重的問題;不管是對自己的生活,還是對社會歷史,都絕對的要不得。文革後一個時期,“悲觀”仍是一個政治倫理性質的問題。記得當時有一篇文章批評北島的詩表現了一種心如死灰的情緒,發出了絕望的嚎叫。這篇文章主要引用北島的《一切》這首詩:

 

   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

/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一切苦難都沒有內容 /一切語言都是重復/一切交往都是

初逢/一切愛情都在心裏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一切希望都帶著註釋/一切信仰都帶有

呻吟/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在“朦朧詩”時期,這是一些詩人,特別是北島所喜歡使用的判斷意味的句式。那時候,他們有一些重要的話,一些有關人的生活,有關社會歷史的“真理”性質的發現急迫需要表達。“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誰期待,誰就是罪人”;“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 / 我只想做一個人”;“我要到對岸去”;“其實難於相像的 / 並不是黑暗,而是早晨 / 燈光將怎樣延續下去”;…… 一連串的判斷句,一種宣言色彩的表述方式。現在,詩人一般很少採取這種方式來寫作。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嚴重的東西要“宣告”。在北島那時的眼睛裏,世界是黑白分明的,而我們可能看到的,更多是界限不清的灰色。套用一個説法,就是一代人的詩情,無法原封不動複製。總之,這首詩在當時,被一些批評家當作“虛無”、“悲觀主義”的例證。可能是舒婷當時也覺得北島有些不夠全面,所以,舒婷寫了《這也是一切》來呼應。舒婷的這首詩有一個副標題,“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這首詩比較長,我念其中的一部分:

 

……不是一切大樹都被暴風折斷/不是一切種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不是一切真情都

消失在人心的沙漠裏/不是一切夢想都甘願被折掉翅膀/不,不是一切都像你説的那樣

/不是一切火焰都只燃燒自己而不把別人照亮/不是一切星星都僅指示黑夜而不報告

曙光/不是一切歌聲都掠過耳旁而不留在心上/……

 

批評北島的便引用舒婷的這首詩,來進一步反證北島的不是。這種評論方式讓舒婷不安,她趕緊在文章裏申明説:有的批家把我的詩跟北島的《一切》進行比較,並給他冠上虛無主義的美稱,我認為這起碼是不符合實際的。舒婷説,我笨拙地想補充他,結果就思想和藝術都不如他的深刻、響亮和有力。我想,舒婷的這個説明,是必要的,也是真實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比較的“全面”,比較的不“悲觀”,並不能説就是比較的好詩。

20世紀80年代初,“朦朧詩”的爭論不僅牽動詩歌界,牽動詩人和批評家的情感,而且擴大成在城市裏的社會性的爭論。19804月,在廣西南寧(後來還到桂林)開了一次詩歌討論會,圍繞朦朧詩的評價,許多人都情緒激烈。我和謝冕老師都參加了這次會議。記得當時便攜式的錄音機剛傳進大陸,火車上一些旅行的人都帶著錄音機,放著鄧麗君的歌;這也是當時的一種景觀吧。我們到廣西,那邊已經下了好些天的大雨。後來我再沒去過桂林,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漓江水是永遠的渾濁的黃色。在那次會議上,對“朦朧詩”,特別是顧城和北島的作品,有非常激烈的批評,也有非常激烈的支持。但那時吵歸吵,面紅耳赤,大家還是朋友。對一首詩,對一個詩人的寫作,能那樣動感情,那樣輾轉難眠,這在現在也難以想象。現在我們都變得成熟、全面、冷靜,但也好象變得平庸、乏味、世故。當然,不能説很多人都這樣。這是我的感覺。

北島詩後來受到的另一面的批評,主要來自新詩潮內部的青年詩人。在1983年前後,“朦朧詩”的“合法性”還是個問題,而“更年輕第一代”已喊出“打倒北島”,“pass北島”的口號。這讓總是跟不上“形勢”的我目瞪口呆。我想,好不容易“跟上”了理解北島,他卻已被仆倒在地。從這裡可以看到,在中國,文學潮流變化、更迭之快。在整個20世紀,都是這樣的。如果你想要一直站在潮頭,那很容易因為過分緊張而神經衰弱(如果不説得了“精神病”的話);但要是不緊跟,不出三五年,再“先鋒”的也便成了被遺棄的遺老遺少。那麼,在83年前後,北島為什麼要被“打倒”呢?一個原因可能是,雖然北島當時在“主流”詩界還沒有被承認,但是在“崛起”的“新詩潮”內部,幾乎成為“經典”,對當時的詩歌探索者影響很大。“經典”可能指出方向,也可能成為規範式的束縛。有的青年詩人説,北島已經成了籠罩的巨大陰影,你要不沿著他們路子走下去,要想有所開拓,寫得更好,就要擺脫這個陰影。這是有道理的。80年代初,當代詩歌寫作的開拓、探索還剛開始,北島們的過分經典化,的確會損害、縮小探索的動力和空間。還有一個更實際的問題,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國外,詩歌在社會文化上的空間越來越小,我們時代的主流文化是大眾文化,消費文化。詩歌並不是消費文化,特別是先鋒詩歌。這個問題,在80年代初的中國還沒有被充分意識到,不過已經是一個現實的問題。在這樣一個小的,或不大的空間裏,一個詩人要想嶄露頭角,被關注,被承認,需要採取一些策略,實施一種“斷裂”的“崛起”方式。我想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這也是80年代有那麼多詩歌流派、宣言出現的一個原因。當然,針對北島的批評有從詩學角度進行的。北島的詩大多是處理有關時代、歷史的“大主題”,總體風格緊張,堅硬。而繼起的探索者認為,中國當代詩應該回到對人的日常生活的表現,要在語言、技藝上作更多的革新。

責編:蔡麗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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