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魯迅的內心世界——談《野草》中的哲學與想象力
——第二部分:非凡的想象力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21日 10:37)
每一個有創造力的作家,都要力圖創造出不同於他人、前人、獨屬自己的“新穎的形象”。而魯迅活躍的自由無羈的生命力註定他要接受這樣的挑戰,並且會有出人意料的創造,今天我們欣賞魯迅在《死火》、《雪》、《臘葉》中非凡的想象力。
1,“火”的想象
《野草》中有兩個角度可以切入的,一是魯迅的哲學角度,另一角度是魯迅非凡的想像力,剛才這些話題顯得過分沉重了,下面我們來欣賞《野草》的很美的一面,即魯迅的想象力。
我們要討論的是“對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在我們生活的宇宙,有一些基本的物質元素與生命元素。人類對之有著大致相同的體認,但在不同民族,地區,不同的文化傳統之間,又存在著某些差異,魯迅在《科學史教篇》中一開始,就談到古希臘人對形成宇宙的基本元素的認識和想象;希臘哲學家泰勒斯認為水是世界萬物的本質,阿那克西裏亞認為是空氣,赫拉克利特則認為是心,而就我們中華民族而言,我們所理解的宇宙基本物質元素,生命元素,主要是指:金、木、水、火、土,於是,就有了關於金、木、水、火、土的文學想象。有人説,這是對“高度宇宙性形象”的想象,而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時代,不同個性的作家,對於這些宇宙物質元素,生命元素的想像是不同的。或者説,這是一最具挑戰性的文學課題,同時也是思想的課題,生命的課題。每一個有創造力的作家,都要力圖創造出不同於他人、前人、獨屬自己的“新穎的形象”。而魯迅活躍的自由無羈的生命力註定他要接受這樣的挑戰,並且會有出人意料的創造,今天我們欣賞魯迅在《死火》、《雪》、《臘葉》中非凡的想象力。
先看《死火》。大家不妨設想一下,一個文學夢想者,面對原始的火,將會引起怎樣想象?
在閱讀魯迅的《死火》之前,我們先來談兩篇關於“火”的文章。
這是從美國作家梭羅的《瓦爾登湖》裏節選出來的一個片斷:《室內取暖》,於是有了爐火之歌——
“光亮的火焰,永遠不要拒絕我,
你那可愛的生命之影,親密之情。
向上升騰的光亮,是我的希望!
到夜晚沉淪低垂的是我的命運?
……
是的,我們安全而強壯,因為現在
我們坐在爐旁,爐中沒有暗影。
也許沒有喜樂哀愁,只有一個火,
溫暖了我們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
有了它堅密、適用的一堆火,
在它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可以安寢。
不必怕黑暗中顯現遊魂厲鬼,
古樹的火光閃閃地和我們絮語。”
這是典型的西方人的火的感受與想象:“爐火”使人的軀體處於溫暖中(“取暖”,“恢復官能,延長生命”),更使人在心理上獲得安全感與舒適感(“我們安全而強壯”,“可以安寢”);因此,“火”就意味著“滿室生春的房屋”,使人聯想起“古樹……絮語”,還有那“愉快的管家婦”。在“火”裏尋找、發現的正是這樣一個“隱秘在心靈最深自主的家園,”以及背後的寧靜的宇宙生命的想象與嚮往;存在本質就深紮在這古老的安適之中。
我們再來看一位中國年輕的散文家梁遇春寫于1930年代的《觀火》。他説他最喜歡“生命的火焰”這個詞組,它“是多麼含有詩意,真是簡潔地説出人生的真相”。——
“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爭這樣無拘無束,順著自己的意志狂奔,總會有生氣,有趣味。我們的精神真該如火焰一般飄忽莫定,只受裏面的熱力的指揮,沖倒習俗,成見,道德種種的蕃籬,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飛舞,終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
這是對於“火”,對於“宇宙”的另一種想象與嚮往,在這位被長久地束縛,因而渴望心靈的自由與解放的東方青年的理解裏,存在的本質就在於生命的無拘無束的自由運動。
我們終於要談到魯迅的《死火》。
單是“死火”的意象就給我們以驚喜。——無論在梭羅的筆下,還是梁遇春的想象中,“火”都是“熊熊燃燒”的“生命”的象徵;而魯迅寫的是“死火”;面臨死亡而終於停止燃燒的火,魯迅不是從單一的“生命”的視角,而是從“生命”與“死亡”的雙向視角去想象火。這幾乎是獨一元二的。
在此之前,作為《死火》的原形,魯迅還寫過一篇《火的冰》,在中國傳説中有神祝融與水神共工的生死大戰,二者是截然對立的。因此有“水火不相容,冰岩不同爐”的成語,現在魯迅卻強調了二者的統一與轉化,“火的冰”,“火的冰的人”,這都是奇物的意象組合,也是向傳統思想與傳統想象的一個挑戰。
於是,就有了“死火”這樣的只屬於魯迅的“新穎的形象”,而且有了“夢想者”魯迅與“死火”的奇異的相遇。
讓我們來欣賞——
“我夢見自己在冰山上奔馳。
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凍雲瀰漫,片片如魚鱗模樣。山麓有冰樹林,枝葉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這是一個全景圖,一個宏大的“冰”的世界:冰山、冰天、凍天、冰樹林,“瀰漫”了整個畫面。“冰”是“水”的凍結:冰後面有水,冰是水的死亡,因此,這裡的顏色是“一切青白”,給人的感覺也是“一切冰冷”。而這青白、冰冷,正是死亡的顏色與死亡的感覺。但卻並無死的神秘,也無恐懼,給人的感覺是一片寧靜。
但冰的靜態只是一個背景,前景是“我”在“奔馳”。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獨的存在;但我在運動,棄滿生命的活力,這樣,在“奔馳”的“活”的“動態”與“冰凍”的“死”的“靜態”之間,就形成一種緊張,一個張力。
“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在奔馳中突然墜落,這是十分真實的夢的感覺:我甚至猜測,“這樣的超出了一般想象力之外的幻境,恐非作家虛構的産物,而是直接反映作家潛意識的真實的夢的復述與整理。”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這是一個死亡之谷。
“而在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紅珊瑚。”——紅,這是生命之色,突出現在青白的死色之上,給人以驚喜。
“我俯看腳下,有火焰在”。——這是鏡頭的聚焦:全景變成大特寫。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凍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焦枯。”——寫“死火”之形:既有“炎炎”的動態卻不動(“凍結”、“凝固”):更寫“死火”之神:是對“火宅”的人生憂患、痛苦的擺脫。注意:紅色中黑色的出現。
“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一切青白頃刻間切換為紅色滿谷,也是死與生的迅速轉換。
“哈哈!”——色彩突然轉化為聲音,形成奇特的“紅的笑”。而“哈哈”兩聲孤另另的插入,完全是因猛然相遇而喜不自禁,因此也會顧習句法與章法的突兀。這都是魯迅的神來之筆。
“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不但愛看,還想看清。可惜他們都息息變幻,永無定形。雖然疑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
進入童年回憶。而童年的困惑,是帶有根本性的。“快艦激起的浪花,”這是“活”的水;“洪爐噴出的烈焰”,這是“活”的火。而活的生命必然是“息息變幻,永無定形”的,這就意味著生命就是無間斷的死亡:正是在這裡,顯示了“生”與“死”的溝通。而這樣一種“息息變幻,永無定形”的生命,是無法凝定的,更是無法用語言文字來紀錄與描述的,這永遠流動的生命是註定不能留下任何“跡象”的。這生命的流動與語言的疑定之間也存在著一種緊張。而這似在流動,卻已經凝固的“死火”,卻提供把握的可能:“死的火焰,現在先得到了你了!”這該是怎樣的讓人興奮啊!
“我拾起死火,正要細看,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但是我還熬著,將他塞入衣袋中間,冰谷四面,登陸時完全青白。”——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體驗;冰的“冷氣”竟會産生的“焦灼”感——冰裏也有火,“登時完全青白”:色彩又一交轉換,這樣的“青白——紅——青白”的生、死之間的瞬間閃動,具有震撼力。
“我的身上噴出一屢黑煙,上升如鐵線蛇。冰谷四面。又登時滿有焰流動,如大火聚,將我包圍。我低頭一看,死火已經燃燒,燒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這是“我”與“火”的交融。我的身上既“噴”出黑煙,又有“大火聚”似的紅色將我包圍: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動”,這又是火中有水。這樣,冰裏有火,火裏有水,魯迅就發現了火與冰(水)的互存、互化,而其背後,正是生、死之間的互存、互化。
於是,又有了“我”與“死火”之間的對話,而且是討論嚴肅的生存哲學:這更是一個奇特的想象。
“死火”告訴“我”,它面臨著一個兩難選擇:留在這死亡之谷,就會“凍滅”;跳出去重新燒起。也會“燒完”。無論選擇怎樣的生存方式:無為(“凍結”不動)或有為(“永得燃燒”),都不能避免最後的死亡(“滅”、“完”)。這是對所謂光明、美好的“未來”的徹底否定,更意味著,在生,死對立中,死更強大:這是必須正視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魯迅式的絕望與悲涼。但在被動仍可以有主動的選擇:“有為(“永得燃燒”)與(“凍結”)”的價值並不是等同的:燃燒的生命固然也不免於完,但這是“生後之死”,生命中曾有過燃燒的輝煌,自有一種悲壯之美:而凍滅,則是“無生之死”,連掙扎也不曾有過,就陷入了絕對的無價值,無意義。因此,死火作出了最後的選擇:“那我就不如燒完!”這是對絕望的反抗,儘管對結局中存希望與幻想,但仍採取積極有為的人生態度,這就是許廣平所説的“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向前的走去。”——這也是魯迅的選擇。
這“死火”的生存困境,兩難中的最後選擇,都是魯迅對生命存在本質的獨特發現,而且明顯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體驗;因此,我們可以説,這是一種“個體化”的想象與發現。
於是,就有了最後的結局——
“他忽而躍起,如紅慧星,並我都出冰谷口處。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於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我得意地笑著説,仿佛就願意這樣似的。”
“紅慧星,”這是魯迅賦予他的“死火”的最後形象:慧星的生命,是一種短暫的搏鬥,又暗含著災難,正是死火的命運的象徵,但“同歸於盡”的結局仍出乎意料,特別是“我”也在其中。但“我”卻大笑,不僅是因為眼見“大石車”(強暴勢力的象徵)也墜入冰谷而感到復仇的快意,更因為自己終於與死火合為一體。
“哈哈!”——留下的是永遠的紅笑。
2,“水”的想象:《雪》
由此可見,魯迅對火的個性化形象,下面我們來看《雪》——這是對凝結的雨(水)的想象。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一開始就提出“雨”與“雪”的對立:“溫暖”與“冰冷”,“柔潤”與“堅硬”。在質地、氣質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此,南國無雪。
但江南有雪。魯迅説它“滋潤美艷之至。”“潤”與“艷”裏都有水——魯迅用“青春的消息”與“處子的皮膚”來比喻,正是要喚起一種“水淋淋”的感覺。可心説是水的柔性滲入了堅硬的雪。於是“雪野”中就有了這樣的色彩:“血紅……白中隱青……深黃……冷綠”,這都是用飽含著水的彩筆浸潤出的,而且還“仿佛看見”蜜蜂們忙碌地飛,“也聽得”地“鬧”,是活潑的生命,卻大在似見非見,似聽非聽之中,似有幾分朦朧。
而且還有雪羅漢。“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焐結,整個閃閃發光。”——這裡也滲入了水。“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裏,”真是美艷極了,也可愛極了。
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接著被“消釋”,被“(凍)結”,被“(冰)化”,以及風采“褪盡”。——這如水般美而柔弱的生命的消亡,令人惆悵。
但是,還有“朔方的雪花”在。
他們“永遠如粉,如沙,他們絕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是的,“……粉……沙……地……枯草……”,就是這樣充滿土的氣息,而沒有半點水性。
而且還有火:有“屋裏居人的火的溫熱”,更有“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
而且還有磅薄的生命運動——
“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長騰地閃爍。”
“旋轉……升騰……瀰漫……交爍……”這是另一種動力的,力的,壯闊的美,完全不同於終於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潤美艷”。
但魯迅放眼看去,卻分明感到——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雪,是雨的精魂。”
這又是魯迅式的發現:“雪”與“雨”(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精魂”已經轉化成朔方的“孤獨的雪”,在那裏——無邊的曠野上,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而且升滕……
我們也分明地感到,這旋轉而升騰的,也是魯迅的精魂……
這確實是一個僅屬於魯迅的“新穎的形象”:全篇幾乎無一字寫到水,卻處處有水;而且包含著他對宇宙基本元素的獨特把握與想象:不僅“雪”與“雨”(水)相通,而且“雪”與“火”、“土”之間,也存在著生命的相通。
3,死亡體驗:《臘葉》
現在我們來讀《臘葉》;
《臘葉》在《野草》裏是比較特別的一篇,而且就我個人而言,《臘葉》和我有種非同尋常的關係。我寫過篇文章叫《我的生命和〈臘葉〉的兩次相遇》(?)我説過,與魯迅有生命相遇是要有緣份的,而我自信我與魯迅有緣,我們因《臘葉》而結緣,給大家講個小故事:我第一次讀魯迅的作品,是在小學五年級,我在讀大學的哥哥的書包裏發現了魯迅的《臘葉》,讀到了一段話——“他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以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當時覺得很驚異,新奇,暗暗有點恐怖,但留下了奇特的美的感覺,儘管並不太懂,這便是我寫魯迅的第一次生命的相遇,。這相遇對我來説實在太珍貴了,所以大家可以發現在我談魯迅的作品時,很少講《臘葉》的,因為最寶貴的記憶是不可以隨便去觸摸的,人生最美的回憶也該珍藏在心靈的深處。後來直到我60歲給北大理科生講課時,我選的第一篇作品就是《臘葉》,只是相隔了幾十年。這次我是用學者的眼光看《臘葉》的,忽然間感覺到,《臘葉》裏講生命的死亡而我已接近生命的死亡。在我生命的起點與理迅相遇,在我的生命接近終點時,再次與魯迅相遇。我想這是很寶貴的文學化驗,人生體驗,所以我今天其實是懷著很特殊的感情來講《臘葉》,講與魯迅生命的相遇的。
但我們還要作出理性的分析:
關於《臘葉》的寫作,魯迅自己有過一個説明:“《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於是我們注意到,《臘葉》寫于1925年12月26日,發表于1926年1月4日;再查魯迅日記,就發現正是從1925年9月23日起至1926年1月5日,魯迅肺病復發,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在這樣的時刻,魯迅自然會想起“愛我者”(據孫伏園回憶,指的是許廣平)要想“保存我”的善意,並相發出關於生命的價值的思考。而有意思的是,如此嚴重的生命話題,在魯迅這裡,竟然變成充滿詩意的想象;他把自我生命外移到作為宇宙基本元素的“樹木”上,把自己想象為一片病葉,這樣,人的生命進程就轉化自然季節的更替,人的生命顏色也轉換為木葉的色彩;同時,又把愛我的他者內分為“我”。
於是,就有了這樣動人的敘述——
“燈下看《雁門集》,集然翻出一篇壓乾的楓葉來”。——魯迅對孫伏園説過:“《雁門集》等等,是無關宏旨的”,無須深究。注意“壓乾”兩個字給你什麼感覺?
“這時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雕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風樹也變成紅色了。”——“深秋”,既是自然的季節,也是人的生命季節。雖然是一片“紅色”,也依然絢爛,但木葉已經“雕零”,這就隱伏著不安。不説“樹葉”説“木葉”,頗耐尋味。記得林庚先生寫有《説“木葉”》,一想起木葉,就給人以生命的質感與滄桑感。
“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它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麼注意的”。——當你注意“葉片的顏色”,一定是他的生命快要結束了,於是你徘徊,細看。在“青蔥”的時候,在生機勃勃的生命之“夏”,就不會注意,因為你覺得這是正常,理應如此的,而一旦注意到了,去“繞樹徘徊”時,就別有一番心境。
“他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班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這是一團顏色:在紅的、黃的、綠的班駁絢麗中,突然跳出一雙烏黑而明澈的“眼睛”,直直地凝視著你,以及我們每一個人,你會有什麼感覺?你或許本能地感到,這很美,又有些“奇”(奇特?驚奇?),還多少有點害怕(恐懼?不安?)……這紅、黃、綠的生命的燦爛顏色與黑色的死亡之色的並置,將給每一個讀者留下刻骨銘心的永遠的記憶,它直逼人的心坎,讓你迷戀,神往,又悚然而思。
“我自念: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裏。大概是願意使這將墜的被蝕而班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將墜被的蝕而班讕”,仍然是“死”與“生”的交融。但“飄散”(死亡)的陰影卻元法驅散,只能“暫得保存”。
“但今夜他卻黃臘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復去年一般灼灼。”——顏色又變了:臘黃、是接近死亡的顏色:一個“臘”字卻使你想起了“臘炬成灰淚始幹”的詩句。
“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記憶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裏面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語班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與“將墜的病葉的班讕”短暫“相對”,這又是怎樣一種感覺?“舊時的顏色”總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去”:魯迅心中充滿的,正是這樣的必然的徹底的消亡的清醒。
“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禿盡了:楓樹更何消説得”。——即使是“很能耐寒”的樹木也不免“禿盡”:最終的消亡,是一切自然界與人世間的生命的宿命。請輕聲吟讀“何消説得”這四個字;古人説:“好一個愁字了得”,請體會這“得”字給你的感覺。
“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的罷,但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餘閒”。——表面上看,這是“愛我者(“我”)的自白,其實是可以視為魯迅對“愛我者”的囑咐 :不要再保存,“賞玩”、留戀于我,因為沒這樣的“餘閒”,還有許多事要做。這幾乎是魯迅的“遺言”:十多年後,魯迅離開這個世界時,也是這樣告誡後人:“忘掉我”。
應該説《臘葉》是最具魯迅個人性的一個文本,是他作為一個個體生命,在面對隨時會發生的生命的死亡的時候,一次生命的思考。使我們感到驚異的是,他所感到的是自我的生命與自然生命“木葉”的同構與融合,把他的生命顏色,他作了楓樹的生命之色。
但這又是怎樣斑斕的色彩啊:那象徵著人與自然之真的“青蔥”的勃勃生機自不待言;那生命的“深秋”季節,也是如此的文采燦爛,而“烏黑”的陰影正出現在這“紅的、黃的、綠的班駁”之中,這生與死的並置與交融,既觸目驚心,又讓人想起《野草》題辭中那段話——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一過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因死亡而證實了生命的意義,死亡絢爛正是出於生命的愛與美。在魯迅看來,生死是相融的,正因為生是美的,死也是美的,前面講到魯迅如此的“黑暗”,“冷酷”,但現在,我們感覺得到,他的生命的底蘊是對美的神往與熱愛,他的生命是大生命。他對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展現了他生命的境界,這境界構成他生命的底色,這底色讓他有勇氣正視現實中人的種種生存困境,有勇反抗絕望。
所以,我想一個人的生命能與魯迅這樣的生命相遇,是最大的榮幸。
責編:蔡麗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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