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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又莊嚴的復仇正劇——釋《鑄劍》
——第一部分:一篇非常奇特的作品
央視國際 (2005年01月19日 16:38)

  《鑄劍》在我們的新文學史上,是一篇很少有的奇特的作品。奇就奇在通過對宴之敖者代人向暴君復仇的描寫,所體現出的一種“原俠”的精神。奇還奇在它表現了魯迅的一種內在的人格以及他那種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力。

  1.現代武俠小説

  從素材來説,《鑄劍》脫胎于《列異傳》這本中國古代小説。魯迅在自己編的《古小説鉤沉》裏,就曾引了《列異傳》的這篇小故事,這個故事也見於《搜神記》裏,其內容大概是這樣的:楚王讓當時最有名的鑄劍師鑄煉最好的寶劍。鑄劍師名叫幹將,他煉了兩把劍,雄劍留了下來,雌劍準備交給楚王。幹將對自己的妻子説:“我鑄的劍,一旦交給楚王,我自己的生命就會保不住,我會被殺死。因為楚王要最好的劍,如果會鑄劍的人活著,這就不牢靠,怕他鑄煉出更好的劍來,所以楚王必須把鑄劍的人殺掉。”幹將對自己的命運作了這樣的預測。果然,他交出了劍,楚王就把他殺了。後來,他的兒子長大以後,按父親的遺囑要為父親報仇。可實際上,他報仇的對像是一個國君,是一個有龐大的禁衛軍的專制暴君,他沒有辦法實現願望。後來他被發現了,自己就逃到山裏面去,遇到了一個客人。這個客人對他説:“我可以代你報仇,但是需要你的頭和劍。”於是,他就自殺了,把寶劍和頭都交給了這個客人,客人就帶著他的頭到京城裏去,把他的頭放在鍋裏邊煮,三天三夜不爛,國王很好奇,就過來看。客人利用這個機會,就用劍把國王的腦袋砍下來,並把自己的腦袋也砍下來,這樣三個頭掉在鍋裏一起煮,最後也分不清哪顆頭顱是國王的,哪個頭是幹將兒子的,哪個頭是客人的,只好合葬,成為三王墳。根據這樣一個傳説,魯迅寫下了《鑄劍》這篇小説。

  但是,《列異傳》只是《鑄劍》故事的一個來源,魯迅還參考了《搜神記》等其他典籍,以及他小的時候,看的各種各樣奇異的故事書,像《吳越春秋》、《越絕書》等。《吳越春秋》、《越絕書》是西漢時代的書,寫的是春秋戰國時代的故事。魯迅把這些材料綜合起來,完成了這篇小説。這也就是説,在《鑄劍》中魯迅已經對傳説的內容進行了改造。我們可以對照一下小説《鑄劍》和《搜神記》、《列異傳》中的記載。對照起來看,會發現有一點十分不同:幹將鑄劍成功而遭到楚王殺害這段情節,在小説裏是被虛化的,寫得不那麼實,是通過幹將的妻子莫邪,即眉間尺的母親追溯往事這樣一種口氣來寫出的。幹將、莫邪這些名字沒有出現,國王也沒有明説就是楚王,這些都沒有具體地交待,而是被推向了遠處,僅僅作為背景,由眉間尺的母親復述出來,小説和原來的傳説是有所分離的。這是小説和原來的故事的第一點差異。第二點差異呢,就是在復仇的過程中,原來主要強調幹將、莫邪的兒子眉間尺為父復仇,他是復仇的主角。但是,在魯迅的小説裏,復仇的一號主角已經是一名叫宴之敖者的黑色人,眉間尺已經降為二號主角。黑色人第一次出場就顯得很不一般,是非常老練、成熟的一個豪俠之士。 在小説中,眉間尺遇到了一個乾癟臉少年,他被這個少年扭住不放,説自己的丹田被眉間尺撞壞了,叫他賠償。正在糾纏不休的時候,宴之敖者出場了。他,只有很簡單的一個動作,就是用手輕輕地一撥乾癟臉少年的下巴,兩個眼睛瞪著他看,看得這個有些流氓氣的乾癟臉少年害怕了,知道形勢不妙,就轉身溜之大吉。宴之敖者一齣場的第一個動作,就表明他是一個不簡單的人物,他的幹練、機警和沉著都顯示了出來。小説與原來的傳説的第三點差異是,魯迅塑造的這個黑色人神秘而怪異,説話的聲音像鴟鸮,射出的眼光像磷火,氣質裏透露出一股嚴峻、寒冷的氣息。黑色人代眉間尺向暴君復仇,不但不圖任何酬報,而且連自己的性命都要搭進去。這種心理從一開始就有所交代。我們可以讀一讀眉間尺和黑色人的一段對話:

  “但你為什麼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麼?”眉間尺問他。黑色人回答説:“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同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他(指眉間尺的父親)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就是我這個人靈魂裏邊已受過許許多多的傷,有的是人家加害的,也有的是我自己傷害到自己的),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他對自己並不特別看重,意味著他在開始承擔報仇這個使命時,就準備犧牲自己,也意味著他有一種熱得發冷的性格。

  中國古代的俠客,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受雇於人的俠客,他們受雇于某個專門的人,像春秋戰國時代的四大公子孟嘗君、信陵君等就養了很多的士。這些“士”平常蒙受著主人的各種恩澤,最後呢,要為主人做一切事情,包括犧牲自己。所謂“士為知已者死”就是這樣一種狀況。這是一類俠士,他的主人是一個人,他要為一個主人解憂出力。另外有一類俠士,所謂“布衣之俠”,他們不為別人所養。他們是有著自己獨立的身份的。這種“布衣之俠”與墨家的關係很密切,他們施恩不圖報,甘願自我犧牲,這就是所謂的“原俠”。在他們身上,體現了一種更為高尚的俠義精神,黑色人可以説就是這樣一位充滿原俠精神的俠士。《鑄劍》中的大部分篇幅,寫的就是這個黑色人在眉間尺沒辦法復仇的情況下,主動地挑起擔子,用劍和頭實現了向暴君復仇的使命。魯迅把原先傳説裏邊所缺少的或者不太明顯的這些思想,大大向前推進了,大大地加以突出了。從這個意義上説,《鑄劍》是一篇新文學作品,但同時又可以看作是一篇現代的武俠小説。我不知是不是可以這樣看,同學們贊成不贊成,我們可以討論一下。我之所以説《鑄劍》不僅是一篇新文學作品,而且還是一篇現代武俠小説,是因為它確實具有一般武俠小説的特徵。它寫的是俠士為人復仇的故事。武俠小説之所以叫做武俠小説,一般地説,它的內容就是仗義行俠,仗武行俠,這就是武俠小説內容上最重要的特點。《鑄劍》也是這樣。當然黑色人不只是“仗武”,他也運用了智慧。他之所以能夠把專制暴君消滅,與他同歸於盡,就是靠了他嫻熟的劍藝和過人的智慧。可以説,是靠大智大勇實現了復仇的願望。

  2.非凡的想象力

  上面講的是《鑄劍》的第一點奇異之處。還有一點呢,是表現在藝術上,《鑄劍》具有奇特的豐富的想象力。與其他的一些小説類型相比,比如與偵探小説、科幻小説、言情小説、歷史小説、滑稽小説相比,武俠小説的特點除了題材和內容的不同,就在於具有非凡的、奇特的、豐富的想象力。《鑄劍》在這一方面可以説是非常突出的。在《列異傳》中,原來對故事的交代非常簡單:先是客得到了赤鼻的頭與劍,後來把國王的頭砍下來,然後客也把自己的頭砍下來,三顆頭在一起煮爛,到這裡故事就講完了。但是在《鑄劍》中,幾乎完全不同。單是眉間尺拔劍自殺到把寶劍和頭交給黑色人這個情節,就寫得極有聲有色。 魯迅運用了非常洗練的筆墨,富有詩意地刻畫了一個接一個動人的場面:先是狼群的出現,狼群一下子把眉間尺的屍體撕碎了。然後,它們又要來咬黑色人,黑色人揮劍一下子把那最大的一匹狼頭砍倒,群狼又把這條死狼給吃了。作者寫得非常洗練,筆墨不多,但那個場面是很震撼人的。接著,魯迅又寫黑色人唱著歌揚長進入京城,然後進入王宮裏去獻藝。他是怎樣表演的呢?他讓眉間尺的頭顱在開水裏做各種各樣的舞蹈、游動,甚至對著國王嬉笑、唱歌,這一系列的描寫都令人驚駭,超乎一般的想象。魯迅把這些奇異的情景寫了出來,具有撼人心魄的效果。

  我們來看下面兩段文字: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只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面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擎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只一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裏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後面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面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的叫痛的聲音。

  這兩段描寫是非常精采的,筆墨精練,但想象力又是非常豐富、細緻,甚至細緻到了設想王的頭有五處被咬傷了,而眉間尺有七處,這都是非常具體的描寫。一直到眉間尺的頭被國王死死咬住不放,陷入困境,黑色人就參戰了,他把自己的腦袋砍掉,正是為了參加戰鬥。於是二比一,處於絕對優勢,國王再狡猾也沒有用,最後二頭把國王的頭顱撕爛,他們兩個當然也同歸於盡了,完全爛到了一起。這些描述全部出於魯迅自己的想象。奇異之極,荒誕之極,出乎常理之極,卻又有一種很強的震撼力。仇恨的頭顱怎麼在那裏唸唸不忘復仇,要實現自己復仇的願望,産生了一種多麼強大的力量——難以想象的超自然的力量,這些都寫得非常驚世駭俗,但是又非常傳神。為什麼一般的年輕人喜歡看武俠小説,我想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武俠小説充分發揮了作者的想象力,因而很吸引人。《鑄劍》在這一方面尤其顯示了巨大的長處。這就是我想簡單地説的第一個問題,《鑄劍》奇特在哪。(來源:中央編譯出版社)

責編:蔡麗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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