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身體的問題,從古到今,不是説得太多,便是説得太少。
在中世紀的歐洲,迫於教會的威權,解剖身體一度被定為非法,而關於肉體慾望之類的話題更是人人生畏的禁區。
在古代中國,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好像中國人很重視身體,卻不料中國人裹起女人小腳來那麼狠心,婆婆、母親、姑姑、姊姊一起上陣,把個小女孩折磨得死去活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聽起來名正言順,但真正實行起來,卻就成了殺人的禮教。
在基督教裏,我們首先被教導忍受苦難,不管是心靈的、還是身體的。我們不應該抱怨,我們應該漠視身體,越向心靈,就像艾米莉-狄金森所唱的──
那又怎樣,如果我説我不再等待
那又怎樣,如果我重開這肉體的閘門
逃走,向你奔去
那又怎樣,如果我銼開這凡人的軀殼
看看哪都被傷害
而後跨入自由的天地
他們再也拿不住我
城堡會呼叫,槍炮會懇求
這時,對於我,已毫無意義
所以尼采會説,哲學從某種意義便是對於“身體的解釋,或者誤解”。而每當我們想起這些對於“身體的解釋,或者誤解”,我們總是不由的想起希臘。在那個天真年代,這些神的子民自信滿滿,他們從不與憂鬱結親,他們創造出力與美的雕像、酒神的狂歡、全國範圍的奧運會。但是就在這樣令人嚮往的時代,卻也出現了不少異類,蘇格拉底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蘇格拉底其實可以説是一個完美的斯多葛主義者,他毫不關心個人的得失,對於冷暖不聞不問,摒棄一切肉體享受,當然,他更不會像當時的許多富家子弟那樣去近“男色”──請注意“男色”,在希臘這個現象是十分普遍的,希臘過分狂放的氛圍反而造就了許多寂靜的斯多葛主義者。與此相同,在美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過分壓抑清教徒環境裏,也出現了伊莎多拉-鄧肯,那個自由的代言人,最偉大的舞蹈家伊莎多拉-鄧肯。
而在我們現世,關於身體的話題充斥街頭。幾十年前還是禁區的許多東西,轉眼之間已從十幾歲少女的嘴裏迸出。一些仁人志士大聲疾呼,社會應該給予必要的監督;而另一些人卻斗膽放言,我們這個國家已被壓抑得太久,“我們蔑視個體、蔑視個人的體悟、蔑視個人的需求,我們犧牲無數人的個性,把群眾造成道德的容器,執行思想而不是創造思想”。面對如此犀利言辭,我們不僅惘然。
《菜根譚》説,“談山林之樂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厭名利之談者,未必盡忘名利之情”,我們這些人大聲疾呼,我們這些人斗膽放言,我們這些人中又有幾個真正認識自己的身體。靈與肉的和諧,這是貫穿所有哲學的一個問題,而我們常常看到的卻是靈與肉的爭鬥。所以,那些大聲疾呼者、那些斗膽放言者,未必真如一個鄉野匹夫認識自己的身體。
當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時,楚王派兩個士大夫去請莊子做官,莊子無暇回頭,只是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他説自己聽説楚國有一隻神龜,死的時候三千歲,楚王把它供奉在廟堂裏。他問士大夫那只神龜是願意做個死龜享受廟堂的供奉,還是願意拖著尾巴在泥水裏爬。二位大夫説,願意在泥水中活著。莊子便説自己將像那只烏龜一樣在泥水裏爬……
像莊子這樣的人,你以為他對於身體的見解是如何?
林語堂在一片自傳裏講──他願意有一間屋子可以工作,不必特別清潔,也不必過於整齊,只要舒適、親切;他要有幾件士紳衣服,一雙舊鞋,在華氏九十五度時,他的一半身體需有權赤裸,而他的傭人也不會在意;他要有一個家,幾個真有孩子氣的孩子,可以在雨中玩耍,沐浴為樂;他願意早晨聽到公雞叫鳴,屋前有幾棵喬木;他要有幾個朋友,精神要很富足,但又會説葷笑話,在説葷笑話和談哲學時一樣坦白自然;他要有一個好廚子,一個煙斗,一個女人……
像林語堂這樣一個人,你以為他對於身體的見解是如何?
他們都沒有特別談論身體,而當我們特別談論身體,把身體同慾望畫上等號時,我們對於身體的認識是否已經出現了偏頗?
我們的身體更多的是在生活,我們吃飯,我們聽音樂,我們看電影,我們品酒,我們睡覺,我們生孩子,我們剪頭髮,我們曬太陽,我們哭,我們笑,我們看面相,我們挨打,我們爬山,我們釣魚,我們挑選首飾,我們唱歌,我們祈禱,我們聊天,我們講故事,我們散步,我們洗澡……而當報紙電視媒體把我們的注意力僅僅吸引到那一點,我們的生活便出現了問題。
所以若要寫身體,我們便要寫生活。身體不再是簡單的醫學概念,也不再是純粹的肉體。
劉墉先生寫作《在靈魂居住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説,便是對此的嘗試。在這本書中,他將人體的各個器官分開,頭髮、手、脖子、心、肚擠眼、臉、腿、腳等,分別講述關於它們的故事。他擷取自己和別人的人生經驗,講述身體背後的性靈故事,
當然,他的人生哲學不同於老莊的,也不同於林語堂的,在這方面,需要我們慢慢去體悟。
責編: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