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生華發,未30歲,已經花白了許多,每有朋友問,便自嘲説:“不正像是“七紫三羊”的毛筆嗎?
同輩少有不知七紫三羊的,記憶好的人,甚至叫得出“集大莊、文清氏”或“老店林三益”這些制筆廠的名字,只因為早期的中小學生,多半都跟這種毛筆打過仗。
“七紫三羊”正如其名,筆尖一段黑毛,約是那佔全筆十分之七的所謂“七紫”;後面近筆桿處,包了一圈白色的短毛,則是佔十分之三的所謂“三羊”。紫毫性剛,作為筆的中柱,有利於運鋒轉折;羊毫性柔,像是棉花般吸水,可以補紫毫載墨的不足。一主內,一主外;一在前線作戰,一在後方供輸,兩者原該是最佳的搭配,但不知是否偷工減料,抑或因為幼年溺管,常覺得筆鋒毛太剛太少,寫小字時扭來扭去,大字時又嫌硬。臨柳公權尚能稱手,若逢顏魯公,就力不從心了。
小時候寫毛筆字真是苦差事,每次把筆插回套子,稍不小心就會折損筆毛;筆上潮濕的時候,直往外冒墨泡,濺得四處都是,筆幹時又怕粘在套子中。尤其是放假之後,小小一支筆管,插在銅制的套子裏,早已凝固成一桿槍,左搖右撼拔不出,硬拉出來,但見一截空筆桿,毛筆尖卻留在了套子中。
每次掉了筆頭,母親總先沾些松香粉,放在火上將松香烤化,再即刻插入筆桿裏,不一下子就堅固了。這時我便會拿到水龍頭下,打上肥皂,將那千年黑垢一併洗凈,只是不知毛筆為什麼那樣吸墨,不論洗多少遍,還是擠得出黑水,也絕對沒有辦法把羊毫恢復新筆時的潔白。
不過有些同學是只用“七紫”,而不用“三羊”的,他們泡筆時,我發開那紫毫的筆尖,筆腹以上,羊毫的位置則一律不動,據説這樣特別好使力,我曾借來用過幾回,覺得像在用羽毛筆。
羽毛筆在中國是不流行的,何況那時大家早用了自來水鋼筆,不過我倒是私下自造過幾支,方法是撿公雞的翅膀大羽毛,用刀片將羽莖削成斜面,再于尖端處垂直切一刀,完全成為鋼筆尖的樣子。
只是用這種上造的羽毛筆別有一種鋼筆所無的趣味。
這是因為羽毛不似鋼鐵的堅硬,隨著運筆的輕重,能變化出許多粗細不同的條,正像是西洋中國世紀羊皮書上的字,有一種特別的立體效果。此外羽毛筆還有一妙,就是書寫時沙沙作聲,隨著筆劃的輕重轉折而抑揚高低,除了實用價值不及鋼筆耐久,在藝術表現上,羽毛筆顯然跟中國毛筆一樣,更具有變化,也更貼心。
小學時,簽字筆尚未發明,不過我也早已嘗試,用廚房洗鍋的“輕石”,靡成小小的尖頭,再配上自來水筆的筆管,由於輕石多孔而吸水,筆管內的墨汁自然順石而下,頗能寫上一些字。
只是我這自造的簽字筆太不耐用,筆尖又脆弱易折,為此我弄臟了不少本子,受了許多責罵,但後來想想自己是最早使用簽字筆的人,倒還有幾分得意。
似乎在簽字筆發明之前,原子筆就流行了起來,也便總可以見到染得一身一臉原子筆油的人,和寫在這一面,不久之後全透到紙背的情況。
早期的原子筆雖然滑,惹起麻煩卻比鋼筆和毛筆嚴重多了,鋼筆水怕“退色靈”和漂白粉,弄臟了好洗。
墨汁雖難洗,但容易幹,也便少出意外。唯有原子筆漏油時,不但洗不凈,而且隨時可能遭到暗算,甚至落筆時停在紙上的厚油漬,也能染得一袖口。
此外原子筆最怕碰到光滑的東西,紙滑它不滑,硬是寫不出東西,我曾經痛恨一個數學老師,就用白蠟燭將作業全部薄薄打上一層,作業發回來時,果然看見上面上大堆重復又重復的“勾痕”,相信那數學老師必定報銷掉好幾支原子筆,且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呢!
高中開始學國畫,啟蒙指定的毛筆叫“天下為公”,名字十分堂皇,筆勢卻並不偉岸,短短的褐色毛,大約是黃鼠狼身上借來,至於價錢,可是遠在七紫三羊之上。
果然一分錢一分貨,這天下為公居然為我開啟另一片天下,我用它畫鹿角一般尖細的樹枝、瀑漏的水紋、柔柔的勾雲,又械筆側鋒地表現出斧劈皺堅硬的岩石,我開始了解,一支好毛筆,不但可以軟硬兼施,而且是“小大由之”。中國毛筆的特色,是能具備“尖,齊,圓,健”四德,即使用的是大筆,如果掌握那尖細的筆鋒,仍然可以畫鬚髮昆蟲;即使用的是小筆,如果用力按壓、緩緩出鋒,也能表現粗實的線條。
小時候,父親扶著我的手練字,説是握筆的手心要能放得下蛋,我那時手小,擺不下雞蛋,便把個鶴鴿蛋塞在其中。母親看我寫字時,則説筆要抓得緊,即便有人偷偷從後面抽筆,也要不被搶去,我便猛力地握筆,把手指都掐出血痕。至於聽説“眼觀鼻,鼻觀心”,
“筆桿要對著眉心”,更一味模倣得差點成了鬥雞眼。
直到學畫之後,才知道什麼是“指實掌虛”,“氣靜神、”。原來握蛋的意思是説手指要靈活運動,而非像是抓棍子般死板;抓得實和鼻觀心的意思,則是指注意力要集中,將自己的“精神”,通過時、腕,指掌,傳達至筆尖,而不是鬆散不經意的隨便塗抹。
漸漸發覺小小一管,密密千毫之間,居然有這麼許多天地;而那每一根線條,每一灘墨沛之中,居然有那樣多的情思與韻趣。
也漸漸發覺,這手中的毛筆,居然成為一種會彈奏的樂器,將那許多無聲的聲音,用層層輕重高低的音符,交織成一篇篇交響的樂章。
於是公孫大娘舞劍,長年老舟子的蕩槳,乃至錐畫沙、屋漏痕,這許多古人頓悟用筆之妙的抽象故事,也便不斷在腦中浮現,而有了新的體會。
從天下為公、蘭竹、白雲、山馬、長流,到那葉筋、根取、紅豆,精工,我也便漸漸發覺,筆毫之剛並非腕底之剛;而毫未之柔也並非腕下之柔,從線條之轉折、筆鋒的轉折、指掌之轉折,乃至心靈的轉折,根本渾如一事,心轉筆轉,有時覺得每一支筆都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有一年到日本京都,名山古剎間看到一矮墻圍起來的上百方尺之地,中間疊石如塔,塔底蒼勁地刻著“筆家”兩個斗大的字,但不知這寫筆家二字的筆,是否也葬人了家中,又不知那用筆之人,是否也隨之地下。
筆為人用、為人用筆、用筆為人、用人為筆。
我在碑前仁立良久,覺得數十年用筆的自己,在這宇宙之中,何嘗不像
一支筆。到頭來,必然是銷得斷毫枯管,問題是:筆下耕得出多少心田?
“咱們家沒有黃金條,倒有不少黑金條!”
小時候,每當母親清理樟木箱裏的衣服,總會説上這麼一句,而每到冬天她初穿起厚大衣時,我便搗著鼻子喊:好怪的黑金條味兒!
“要説是墨香,你在別處還聞不到呢!這是麝香,聽説過嗎?如蘭似麝!”
我不懂什麼麝,卻知道那必是很珍貴的一種東西,因為有一回父親特別掏出一塊黑金條,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打開那厚厚的棉紙包,露出裏面一條黑漆漆寫著金字兒的東西,掏出手絹擦了擦上面的白霉,又趕快包了回去。從那小心的勁兒,我就知道,可真是“咱們家壓箱底的寶貝”。
寶貝是不出箱的,父親桌上擺的是公事房發的墨,我上學帶的則是小小的塑膠硯臺和福利社買來的極品墨條。
雖然寫著極品,誰都知道那是最差的東西,因為不但磨起來滋啦滋啦地響,磨的地方膨脹得一倍大,而且易崩、愛掉渣。每到作文課,孩子們在原本就不平的桌上擺起底不平的塑膠硯,再滋啦滋啦地磨墨,有時候突然磨出一塊小石子或是崩出一團黃土,弄得墨水四濺,引來一片叫嚷,這畫面、這聲音,30多年了,也難以忘記。
或是因為大人們把祖傅的那幾塊墨寶貝看得有些過份,墨對我也便有幾分神秘感,我常想,那如蘭似麝的黑金條,是用來磨墨寫字,還是擺著好看,抑或專供薰衣服。
“這好墨啊!可是比金子還貴,它是用麝香、珍珠粉、珊瑚未、玉屑,跟那千年老松樹燒出來的煙和在一塊造的,別看這麼一小塊,可是得讓那有力氣的大漢,錘上一萬下,那材料才能勻,也才能緊,所謂一點如漆,這麼一塊好墨,能抵上公事房發的幾十塊,即使不小心掉在水裏,兩個月也不會溶化……。”父親瞇著眼睛説,好像是神話故事一般。
為什麼要把墨丟到水裏呢?我心想。不過跟著便偷偷把我的“極品墨”放進一個裝滿水的奶粉罐裏,並藏在櫃子深處,直到有一天母親説櫃子裏必定死了老鼠,才發現那罐子已冒出了白毛,臭得比陰溝水還可怕。
極品墨後來總算被瓶裝墨汁代取了,小學五、六年級,有人用化學制的墨膏盆,有人用蠟紙裝著墨汁瓶,我則承繼了父親的銅墨盒。
銅墨盒原是父親在辦公室用的,方正而略帶圓角,蓋子及盒邊都是黃銅打造,上面精工刻著兩個殷商銅器的圖紋,盒底則以一塊紅銅鑲嵌。墨盒打開,裏面裝的是泡了墨汁的絲瓤,蓋子裏層有一方石版,大概是專用來添筆的。
墨盒拿回家的時候,已經是父親過世百日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墨盒打開,裏面卻早已幹成了一小塊。母親去找了些絲棉,用水燙熟,又把墨盒洗乾淨、將絲棉放進去澆了些墨汁:“從今你就可以不用磨墨了,幹了就將瓶裝的墨汁加進去,比磨的好,你老子磨了一輩子,也沒磨長久,而且磨出來的墨汁倒在墨盒裏容易臭,像他的臭脾氣!”
“用咱們家如蘭似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説。
“照臭,把麋香悶著,只怕臭得更兇!”
墨盒確實比較好用,由於有絲棉的滋潤。它不必像用瓶裝墨汁般地不斷添筆;否則會有滲碗暈浸之憂,也不像磨墨費時間。但是我只用了一年多就停止了,因為我不高興同學們好奇地把玩我的墨盒,也不喜歡老師的訊問,尤其是一個初次上課的國文老師,在觀賞我的墨盒之後説:你真有福氣!這麼小,就用這麼講究的東西!
我把墨盒洗乾淨,用父親喪禮後摘下的自帳白布層層包好,交給母親,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條放在一塊兒吧!爺爺留下的墨,爸爸捨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何必用呢?”
有些東西,似乎是當然應該跟著它的主人去的,它屬於上一代,能使下一代,有所感動,卻無法進入下一代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磨墨的日子,而且漸漸開始喜歡那種“墨與硯若相戀戀”的感覺,一塊平凡的石頭,一塊黑黑的墨條,當注上水,輕輕磨幾下,居然就能産生淡淡的幽香和純純的墨汁。它不像瓶裝墨汁那麼濃,卻比墨汁來得細膩;它容易暈散,但暈散得均勻而優美。尤其是在學國畫之後,更知道了墨有“幹、濕、濃、淡、黑、白”五韻,又有焦墨、宿墨、埃墨,乃至松煙、油煙的不同。
那時我用的是一塊日本制的吳竹墨,通體包著金,仿佛一塊真的金條。
我花了好幾次賺得的稿費買下它,卻發現它是那麼難磨,畫小小一張圖,單單磨墨,就得耗上10多分鐘。
但是我一直把吳竹墨用到無法再抓得住,才收進櫃子,因為儘管難用,它卻是我所用過的最貴的墨,使我想像自己也是昂然的一介書生,如同父親口中的祖父一般,用那上好的李廷軒墨,颯颯幾筆,就成為眾家爭求的墨寶。
每一次看到古畫,我都會想,不知道這畫家用的是什麼墨。如果在裱畫店裏,我甚至會貼近那些作品,細細地嗅一下墨的味道,並注意墨沛中是不是有那金玉之屑。
“有金有玉,這麼多年也早掉了!”裱畫店的老師傅説:“只有墨最實在,幾千年幾百年都不變,有時候紙絹黃得不成樣子,那墨跡可還是清晰不改。所以墨不必多麼貴,只要細緻、不掉灰就成了!”
從高中歷史課本裏,我也確實讀到“由甲骨文的朱書、墨書痕跡,可知中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説。
我把墨盒洗乾淨,用父親喪禮後摘下的自帳白布層層包好,交給母親,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條放在一塊兒吧!爺爺留下的墨,爸爸捨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何必用呢y國在殷商已經有了筆墨的發明”。算來幾千年,那龜甲獸骨上的筆痕,不還是清晰得一如昨天書寫的嗎?
由於好奇,我特別找到做墨的地方,沒想到那竟然如同火場廢墟一般,四處都是焦灰。在一間低矮的瓦房裏,看見盞盞燈火,于黑暗中跳動,每一個火苗上,都有著一個半圓的缽,收集下面竄升的油煙。另一處破了頂的棚子裏;幾個工人則在錘打和了膠的煙墨。
我沒有看到如父親所説的珊瑚末、珍珠粉和玉屑,墨對我不再那麼神秘,我卻對墨多了一分敬佩,覺得它很偉大,偉大得平凡,從最平凡的地方發生,成為最長久的存在。
我也漸漸了解,這麼平凡的東西,是人人都可以發現,也可以製造的,譬如畫黑蝴蝶,為了表現那不反光的黑翼,史就曾經用白瓷碟,放在燭火上,收集燭煙來當墨用。譬如西方人用的臉汁,常叫印度墨,可知印度人也很早就使用了墨。
既然燒東西會産生墨煙,當然任何懂得用火的民族,也就都可能用那黑灰來作畫,寫字,那黑灰也就是墨。
可是為什麼只有在中國,墨才能被發揚光大,且在那水墨的無邊韻趣中,表達出深入的情思?
有一天在研墨時,我頓悟了其中的道理:
因為我們的祖先沒有製成墨汁來使用,而是將那煙灰做成墨丸、墨錠、墨條,每次使用,每次研磨,取那硯池中的水,和以墨牛,來耕硯田。
於是“試之硯則蒼然有光,映于日則雲霞交起”,那每一次墨和水的遭遇,便成為一種風雲際會,與濡水蘸墨的毫翰,構成了許多機緣。
他們不像用鋼筆蘸濃墨汁,只是單一的表現,而是不斷地交融、不斷地交織,不斷在偶然的飛白、滲漉、暈浸與潑灑間,創造出一種永不重復,永不雷同的結局。
小時候父親説的神妙故事猶在耳邊,那壓箱底的黑金條卻隨著一場大火而成為灰燼的一部分,説實在的,我幾乎沒能真切地看清楚李廷軒墨是什麼樣子,只知道家中曾有祖父留下的好幾條傳家寶。
傳家的李廷軒墨原是不準用的;不用的墨又何必生為墨,它的存在與不存在,也就于我甚至這世界沒有太大的關係。不過我喜歡父親珠粉、玉屑。麋香、珊瑚末的描述,也欣賞禱畫店師傅對那珠玉的否定,因為墨之為墨,正如我之為我,本元需那許多精巧的粧扮。而若沒了那許多附會誇大的添加,世上又有幾人能予寶愛,且從這平凡的漆黑之物中,悟得許多真理?
從香港寄來三件大郵包,是兩個月前訂的一百張“蟬衣箋”、一百張“羅紋宣”,50張“玉版宣”和20張“豆腐宣”。一一點過,並在包裝的牛皮紙上寫下日期和名稱,打開櫃門,卻發現三面架子,早已塞得毫無隙處,甚至有反潮之虞的地上,也堆了數十卷“月宮殿”,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門鈴響,郵差笑説忘了一包由台灣寄來的東西,才想起是月前在和平東路買的兩百張棉紙。
總忘記自己茂紙如山,甚至連更衣室裏,床底下也塞滿了各種紙,卻還老是四處蒐購,只要看那紙行老闆一擠眼:“我偷偷收下了幾十張文化大革命前的東西,您要不要看看?”便即刻一揮手:“甭看,我全包了!”
碰到學生買錯了紙,説是要扔掉,我更不忙不迭他説:“不要扔,拿來給老師練字,或轉賣給用得著的同學。問題是,練字用不了多少,差的紙也少有人要,只好愈堆愈高。於是從那幹隆紙、金粟箋、發紙、蝴蝶海苔紙、畫仙紙、各式宣棉紙,乃至最廉價的機制紙,立身其中,覺得像個紙行,而朋友見了,則呼我千聲“紙癡”!
嗜紙而能成癮,大約總非一日之功,而當天生就對紙有慧眼,於是看紙不過為紙,我看紙,則其間自有許多乾坤。
譬如手工制的長纖維與機制的短纖維紙就不大相同,凡是透光看去。一絲絲糾葛盤旋,如同滿天雲龍,而且上下左右的韌度相同,必是手工漉成的長纖維紙。至於看不出明顯的纖維,上下和左右的韌工又不一樣的,必是機器製造的短纖維紙。
這是因為前者用手將泡軟的樹皮,一條條撕開,錘打、蒸煮、加膠,再以竹竿攪拌,舉漉成。當紙漿被撈起時,因為經過手工搖動,所以纖維的分佈平均。後者則不但在機器攪拌時,容易打碎纖維,更因為製造時紙漿的流向相同,而缺乏變化。
這許我知識,實際也是一日日累積的。記得有一個行家,曾叫我撕報紙,縱橫著撕與直著撕感覺的不同,而使我了解了所謂的“紙漿流向”。
裱畫老師傅自然更是審紙的高手,他曾經教我從紙上竹簾的痕跡,一做為重要的鑒定依據。
“你叫黃君壁用港宣或是宋褚,當然成,但如果發現任伯年用的是埔裏的臺宣,就非假不可了!”他又瞇著眼睛,神秘兮兮他説:“以前人會用寺廟裏抄寫經文的‘寫經紙’,以求其古;現在也有人專跑圖書館的善本部門,偷前朝書裏的老紙造假,若用那宋紙、宋墨,只題名,加上宋代不與蓋章,你説怎麼鑒定?”
老師傅不但能裱、精鑒,還會接紙、造紙。他説中國紙最好接,因為是長纖維、質軟,所以只要在兩張紙的接頭處把纖維拉長,就能天衣無縫地接合。
老師傅接紙全不用刀,先將紙邊打濕,用他那長甲細細刮薄,再淋上漿水,再把接的紙,對準簾紋地放上,將重疊處照樣刮弄一遍,捲起風乾後,果然毫無破綻。
至於造紙,有一回看見客人拿了張破了的古畫,要求師傅把那破洞,用同一式的紙料補上,卻又不準從畫邊上切紙填補。“既要紙質、顏色相同,能找到一樣的老紙,師傅怎麼敢接呢?”我心想。
卻見老師傅用圓口刀,從畫面四處平均地刮了一遍,收集下一團紙毛,調上漿水,壓平之後居然造出來一小片,正補上了破洞。
從裱畫老師傅那兒,看到的新奇事兒,真是太多了,而我對紙,尤其對中國紙的癮,大概也就從那時種了根,我尤其記得他説:
“沒有這麼精良柔韌的紙,畫如何能經得再三的裝裱?沒有長纖維,畫又如何能棱成卷軸,歷經幾百年無數的舒捲而不新?沒有這麼細的紙質,中國水墨的韻趣又如何發揮?紙是中國人發明,紙的精神、靈魂,也只有在中國獲得真正的提升!”
紙居然也有精神、靈魂?我一步步地追索,發現手工造的紙,確實各有各的面目,非但不同批的紙,因為紙漿中膠含量和纖維密度的差異而不同,即使同一張紙,左右也可能有厚薄的區分。
加上中國的“生紙”特別容易吸收空氣中的‘,懸浮物”,所以放置久了的紙,能成為半吸水的“鳳礬紙”,有時候放得太近廚房,因為吸了炒菜的油氣,畫來滿篇細小的白點,更造成特殊的效果。
黃君壁老師就最會利用這種效果,有時我在想,我是小紙癮,他才是真正的老紙癮。因為不論多麼舊、多麼皺、甚至染了滿處墨痕的墊底紙和生了寅斑的受潮紙,到他手上,都能成為特殊的效果。於是白點成了雨景,潮班成為雲樹,皺痕成了石紋。
“順著這些斑點作畫,反而能打破舊格式,創出新構圖!”黃老師説。
可不是嗎?紙被我們從櫥櫃裏請出來,展在案上,輕拂紙面,如同相對促膝的老朋友。它不是被我們役使,我們也不能全聽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體諒、互就互讓的氣氛下,共同創作一張不朽的作品。
作品之不朽,也靠紙之不朽;紙若朽了,作品也便難存在;而藝術家的不朽,更有賴於作品的不朽。這位朋友在筆朽、墨枯、人亡之後,依然為我們發言,豈不是太偉大了嗎?
所以即使是不著一墨的白紙,于我這個紙癮,也便有許多遐思可以馳騁,正因為它不著一筆,所以可能有無限的生機,如同一個初生的孩子,代表的是無限的希望。相對地,如果不能善加利用,也便毀了它的前途。
於是這紙與每一個用經的人,不也就是一種緣嗎?
是何其有幸的紙,能被攜人修楔的蘭亭,成為王羲之筆下不朽的蘭亭集序,落人辯才和尚的手裏,再被蕭翼偷出來,經過各家的臨摹,卻又不幸地隨唐大宗而長眠?又是何其有幸的紙,能被黃公望畫上富春江畔的十里江山,進入收藏家雲起樓主之手,臨死殉葬投入火裏,再千鉤一發地被搶救出去,留得殘卷,成為故宮的無價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樹,能經過寒溪的浸潤、蔽冰舉簾、蕩涌熔幹,成為那“滑如春水,細如蠶繭”的“澄心堂紙”。
又是哪一位慧心的人,在簡犢、縑帛風行的時候,會想到以樹皮、麻草這些平凡微賤的材料,捶煮成人世間第一張紙呢?那初生的紙,會是多麼地粗拙而醜陋,它必定有著不整齊的邊緣,高低起伏的表面,黃褐且帶著灰砂的色彩。它或許只是在偶然間被創造,卻為人類文化開了一條寬敞的大道,載著世世代代的知識,馳向未來。
問題是:“當我們在閱讀、在書寫的時候,面對著瑩潔加玉、吹彈有聲的紙張時,又有幾人想到,經們曾是草莖樹皮?因為大精細的機器製造過程,即使對著光線,也再難窺透它們的骨骼。
因此,我鍾愛傳統的中國紙,喜歡輕拂它們的表面,感覺那粗細適中的質理,且用我的筆墨心靈與它們共鳴。尤其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窗外的風從林野間吹過,颯颯的音響正如同筆尖滑過紙上的聲音。柔柔的毛筆尖是風,千絲萬縷交織成的紙是林野,那音響交融為一,非常非常地真實、自然而優美……。
“這種硯石非常珍貴,只有在廣東端州的一條溪流裏才找得到。為了順著礦脈,挖掘出最好的石頭,採硯的工人,從溪邊的岸壁鑿進根深的洞,窄小的洞裏,只能爬著前進,要想轉個身都不行。偏偏很多硯坑都距離水面不遠,山裏下雨時溪水暴漲,疾流一下子衝進硯坑,使許多人喪生。所以在深入硯坑的時候,總是好幾個人一組,遇到深的洞,則要十幾個人,大家前後相連地爬進坑裏,把豬油燈放在胸口,仰著臉鑿切石頭,然後把切下的端石傳遞到坑口,外面的人則一面負責收集成果,一面負責警戒,看到溪水暴漲,立刻大喊一聲,於是坑裏的人,手拉手,由最外面的人用力拉,成串地退出來。儘管如此,那爬到最深處的人,在拉出洞外時,常已經淹去了半條命。
你要知道,人到了生死交關的時候,常只顧自己逃命,溪水一下子淹進洞裏,哪還會想到伸手等著下面的人來抓?所以這進坑採硯的事,都是一家人,通常做勻親的在最前面尋找礦脈,弟弟和孩子們則長幼有序地跟在後頭,愈年輕的愈接近洞口,也愈安全,女人們則在外面守著。
據説有一個採硯幾十年的老人,帶著一家兒孫下坑,老人突然挖到一塊他從沒見過的好硯石,那雖然是塊石頭,但溫潤柔膩得如同嬰兒的皮膚,摸起來好像有彈性、能呼吸一般,硯工們管這種石頭叫端溪石精,就像古靈精怪,是吸收天地寒泉千萬年的靈氣,才孕育出來的,傳説在礦坑裏,只要一松手,這處石精就會不見了。當老人挖到這塊多少硯工夢想一輩子,也碰不到一次的石精時,興奮地交給身邊的兄弟,一個人、一個人地傳出去,並叮矚著每個人絕不能松手。哪知道,這時溪水突然暴漲:一下子衝進了狹窄的硯坑,靠近坑口不遠的一個初入坑孩子,瞬間慌亂了,只記得祖父一路傳話出來,這是百年難遇的石精,半輩子可以不愁生活的無價之寶,正猶豫著,一隻手已經被外面的人拉住,狠狠地拖了出去。而當他脫離洞口時,另一隻手仍然緊緊地抓住石精,只見如排山倒海般直瀉而下的洪流,已經淹沒了整個硯坑,而他的爺爺、爸爸、叔叔、哥哥們,全留在了洞中。”每次父親準備練字,他總是要求父親重復這個早已會背的故事,看著緩緩研磨的墨,散出淡淡的幽香,原先的清水,逐漸泛出油油的紫光,他覺得那塊硯石,正是端溪的岩壁,而那一泓墨,則是壁上深邃的山洞,裏面一晃一晃、一閃一閃的,是盞盞的豬油燈,和仰面鑿石的工人。而每當父親説到山洪暴發那一段,他則在心裏喊:快逃喲!快逃喲!丟掉石精,保命最重要!
只是故事的結局並沒有改,悲劇還是一幕幕地發生了。
“咱們這塊端硯是不是石精啊?如果是,我就不要,因為它害死了硯工的一家人!”他對父親説。
“不是石精害死人,是那個不懂事的孩子,捨不得扔掉石精,所以害死了洞裏面的家人!”父親説:“你放心!這不是石精,只是一塊端硯。雖然如此,這麼細、這麼紫的硯石,現在也不容易找到了,它同樣是工人們手手相傳,從陰冷濕黑的坑裏採來!”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他常偷愉打開紫檀木的蓋子,細細端詳那塊神妙的石頭。硯面大約有他三個手掌的幅度,和一個拳頭高,靠近硯他的一側,浮雕著雲龍的圖案,從龍口向外吐出一道氣,裏麵包含著一個綠色的龍珠,父親説那叫鸚鴿眼,只有在好的端石上面,才找得那種圓眼。那雲的圖案一直延伸到硯田的兩側。硯田是暗紫色的,略略橫過兩三條綠色的石紋,據説是石眼的尾巴。靠近硯田的另一角,則又有著三個綠眼,每個眼的中心,且帶著一個黃點,父親説這叫蓮葉田田,池中有水,可灌硯田,田側有蓮,池畔見正,天上有龍,興雲致雨,為降甘霖。
他輕拂硯面,立刻留下小手印,趕緊使勁地搓,卻搓出一條條的老泥,像是從久不洗澡的身上搓下來的一般,令他難解的是,這硯石説明總是“洗澡”,為什麼每次搓,都會出現老泥?
父親洗硯,是不假他人之手的。而且既不用肥皂,也不用絲瓜瓤,而是專托朋友找來已經變黃的老蓮蓬,磨拭硯上的黑垢,洗完之後,除了底部和側面用布擦乾,對於硯面是絕不碰觸的,説是留一些水,正可以潤硯,而且如果用布擦拭,難免留下棉屑,磨出來的墨質就不夠細了。父親甚至總要保持硯池裏的水,説是用來滋養石頭,免得枯幹。那哪是一塊硯臺,根本就是父親案頭的山水,一片可以灌、可以耕、雲蒸水起的土地。
只是父親故後,那塊田便難有人耕了,母親不準他用,説是小孩不懂事,容易弄壞了,但是母親還總是為那硯臺注水,且説著與父親一樣的話:硯臺要滋養,免得枯幹,每次看母親緩緩地收拾收房,見到硯臺,像是吃一驚,趕緊衝出去倒半杯水進來,突然欣開檀木蓋,將水注下去,又匆匆地蓋上,走了出去,他心中就對那硯臺升起一種特殊的感覺,甚至是一種敵意。
初中一年級的早春,家裏失了火:當他焦著頭髮跑出大門,熊熊的火苗已經衝破了屋頂,第二天的清晨、母親帶他回到廢墟上,走進斷垣,只見許多人,一哄而散地跳出墻去,劫後殘余的一點東西,全被撿走了。母親跨過一堆堆燒焦的衣物,算著位置找到書房的殘碟,將破瓦和發著炭酸味的斷粱小心的抬開,風乍起,未燒盡的書頁隨著煙灰飛揚,就在那層層的焦土間,露出一塊深紫……。
“因為它倒扣著,看來是塊燒得半焦的磚,所以沒讓外人撿去。”在廢墟上;臨時搭建的草案中,他的母親又為那方端硯注上清水:“全賴這雲龍啊!所以沒燒壞,恐怕這石頭也有靈,合該跟著咱們!”
當年秋天,他參加學校的書法比賽。
“把這塊硯臺帶去磨墨!”母親居然説出這樣令他有些吃驚的話:“你現在大了,應該知道珍惜,而且參加比賽也應該有件利器。”
果然他的硯臺一進場就吸引了同學的注意,唯一的缺點,是佔據太大的空間。學校的桌子,本就個大,剩下的地方,勉強擺得下競賽用的毛邊紙。
依照記憶中父親研墨的方式,他將水從研池裏移上硯田,再遵守“磨墨如病夫”的原則緩緩研磨,問題是,前後左右的同學早已開始寫,他們多半使用現成的墨汁,再不然則用帶著墨膏的塑膠盒,即使是和普通硯臺的同學。由於從來不洗,硯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墨垢,沒有磨幾,也就可以開動了。
他心裏有些著慌,急著動筆,第一筆才下去,就暈開了一大塊。豆大的汗珠突然從額頭冒了出來,轟轟然,他不記得是怎麼寫完,只覺得繳上去時、跟別人的作品放在一塊,自己的墨色特別淡,仿佛孱弱蒼白的病人,站在許多黝黑的壯漢之間。
“父親不是説這硯臺特別發墨嗎?它讓我丟人丟夠!”
他一進門,就把硯臺扔在床上,剩下呆立著的母親,他覺得不僅是自己受了騙,母親也同樣被騙了兒十年:
“我還在磨墨,別人早已經開動。等別的同學都走了,我卻還在洗硯臺!”他生平第一次憤怒地吼叫。
母親一聲不響地抱起硯臺,又從床底下掏出一塊火場拾回的破布包了起來。
再見那方端硯,已是許久之後的事。婚禮前夕,母親捧了一件沉重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書桌上:“你成家了,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什麼都沒留下,只有這塊硯臺交給你,我知道你並不喜歡,但好歹也是你父親心愛的東西,就收著吧!”
他不知道説什麼好,覺得母親已經不是記憶中的強者,如同那方端硯、過去是神聖不可碰觸的,而今卻像是乞求他的收留。
新婚之夜,他喝了不少;卻毫無睡意,坐在桌前,突然有要畫幾筆的衝動,新婚妻子為白瓷的筆洗盛滿水,他又要求再倒一杯清水過去,並將那方端硯推到面前,緩緩地將水注下去。
十年了!一個曾經數十載不曾斷過供養的石硯,竟然裹在那半焦的破布中,一待就是10年。不知是不是因為過度地乾渴,小小的一個硯他,居然用去了大半杯的清水。起初水的聲音是暗啞的,隨著水位升高,那水聲竟泠泠地悠揚起來,像是小河倘水、春淩解凍;又好似古老庭中,在太湖石間流下的一冽清泉,不是單音的水聲,而是由四週的石蟬,做為共鳴箱的迴響。為什麼過去不曾注意,難道只有像父親一樣,將石硯正正地放在眼前:讓硯池另一側的凹陷處朝向自己,才能因為迴響,而聽到這麼美妙的聲音?
“是父親留下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他用手指從硯池中瞇了些水到硯田上,輕輕地揉搓,仿佛幼時的動作。卻覺得身邊的妻,恍如父親高大的身影,而那纖纖柔荑,則成為了父親溫暖的大手,抓著他的手一筆一筆描去……
以後每晚練字,他就都用這塊端硯了,即使忙得沒有空動筆,他也喜歡用手指沾水,在硯面輕拭,他尤其愛摩裟那田田的蓮葉,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綠色的石眼,和其間黃、黑的圓暈,有著軟硬高低的不同。在書裏他已經讀過不少有關端硯的文章,知道那應當是麻子坑的作品。
端石原是地球泥盆紀,由地下細膩的泥漿,經過億萬年的高壓所形成,在它還是泥漿的時候,或許有些不同成份的泥泡浮動,凝固之後,就成為了這種珍貴的石眼。
但他的妻子説石眼令她覺得有些可怕,好像石頭成了精,瞪著綠色的眼珠,和黃色的瞳孔,他便轉述小時候要講的故事給妻聽,但把內容改成年輕的孩子丟下手中的石精,使一家人逃脫,卻再也找不到石精的結局,他覺得原來的故事太殘酷了,使他用這一方端硯,都有些不安。
雖不怎麼愛硯臺,他的妻卻總擔任清洗的工作,女人力氣小,縮胸挺腹地捧著,有時練字後看見妻子更衣,胸前猶留一道紅印,加上妻説在清洗時,不知覺中總會磨傷了手,使他終將端硯置人櫃中。
出國前,他的母親説:“這一去不知道就是多少年,以前人出遠門,總要裝一瓶故園的土,到異鄉不適的時候,就撒些在水裏服下,你説美國海關不準帶泥土,那麼就把你爸爸的那塊硯臺帶去吧!本土是石變的,身體不對勁,摸摸石頭也管用!
他覺得有些好笑,但還是順從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唯恐在行李中摔壞了,便放在隨身的旅行袋裏。從維州跑到紐約,又轉到田納西、北卡、佛羅裏達、餓亥俄和加州,每一次搬動,都覺得端硯又加重了幾分。
不過他確實常摸那方石頭,尤其是在不舒服的時候,他總是揉搓硯面,也如同孩提時所發現的,每回都能搓出許多老泥。他發覺那老泥不是由硯裏産生,而是磨損了自己手指的皮膚。好硯臺就妙在這衛,看來柔軟,像是玉肌膩理、拊不留手,卻能在不知覺中磨蝕與它接觸的東西。
也就因此,這端硯實在是發黑的,別的硯臺需要一百下磨濃,它則只要五六十下,不解的是,為什麼初中書法比賽時,卻讓他出了醜呢?
隨著藝術造詣的加深,他漸漸領悟其中的道理。原來愈是佳硯磨出的墨汁,質愈細,也愈容易暈,反不如瓶裝墨汁,有時寫下去的墨不浸,筆畫旁邊卻見一圈水漬。可以説:差的墨像是水和黑灰相調,墨灰不暈,而水暈。好的墨,則是水墨一體,水動墨也動。正因此,畫那飄渺的雲煙,必須用好墨佳硯,才能表現得輕靈。
他尤其領悟到,人持墨研磨,但是硯磨墨,更是研磨人,心浮氣躁的人,是不堪磨的。
問題是在這個功利為尚的時代,有幾人能不浮躁,又有誰不希望能像用瓶裝墨汁般立即奏功呢?
這端溪佳硯或是一個時代的瑰寶;甚至更上許多時代,足以讓米南宮惹得一身墨,忙不迭揣人懷中的東西,卻不一定能被這個時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畫,或示範揮毫時,他寧願選擇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硯。他以一種躁切的方式,任憑墨渣崩濺,頃刻磨就一灘墨,再神妙地揮灑出幾幅畫,博得滿堂採。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還是注水硯池,想那蓮葉田田的江南,廣東肇慶斧柯山的端溪,和入石洞的採硯工人。
隨著探親的人潮,他終於踏上了那塊土地,卻沒有見到傳説中泛著紫光的石版道,和“踏天磨刀割紫雲”的採硯人。一輛又一輛的貨車,揚起漫大的塵土,震耳欲聾的切刀,濺出一灘灘的泥水,國營工廠裏,看到像是穿了制服般的硯臺,整整齊齊地等待包裝;端溪河畔的硯坑則是不斷的抽水馬達聲,和切成方塊的硯材,用履帶輸送出來。
在一處較講究的廠房裏,他總算見到一群雕硯的工人,成排地坐著,像是電子工廠生産線上的作業員,傳遞著一塊塊的硯石。
挑選過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硯面的情況畫上花紋,由手操電鑽的工人,打成蜂窩一般,傳遞到下一站做細部的修飾。
有些硯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據説是為模倣久經使用的古硯;有些硯石帶著黃土和鐵質的斑痕,則以濃墨塗抹掩飾,只露出硯面上石質較佳的一塊;護硯的匣子,雖然仍是各依硯石的形狀雕制,卻髹上一層厚厚的亮光漆,再貼上“端州名硯”的現成金字。
尤其令他驚訝的,是許多硯石都在打洞之後,被填上一團泥土樣的東西,晾幹送到下一站去雕磨。這動作使他想起補牙前,醫生先是修整蛀洞,再調料填入的情況,只是那石頭間被填塞的黃土和綠土,竟然都成了最最珍貴的石眼。
“有一陣子日本人瘋狂地蒐求端硯,害得我們差點把半邊山都挖開了,帶眼的石頭關東多挖光了,加上石眼是要找的,有的石頭左看、右看都沒眼,只是切開才看得到,多一寸、少一寸都沒有辦法發現,而今機器雕磨,有誰耐得住一分分地找眼,再湊和著石眼來設計圖案呢?而且眼嘛,本來就是石核,只是用來裝飾,有誰會在石眼上磨墨呢?這加了人工石眼的硯臺,誰又能説不是端硯?好比穿金戴銀的人,摘了,總還是個人哪。
他失望地轉回自己生長的地方,那裏的溪流裏也出産硯石,雖然遠不及端硯馳名,但是他想或許自己破碎了的童年的夢,多少可以獲得補償。他跟著尋硯的工人,涉足在冰冷的河水裏,看他們撿起一塊塊石頭,再以挫刀刮試,他們告訴他,颱風之後,是最好的採硯時機,好的石塊,被洪水從山裏衝來,愈敢走入疾流裏的人,愈可能獲得上選的硯石。
他們也對他説,雕硯的刀,是不怕鈍的,因為好的硯石,都是絕佳的礪石,柔中帶剛、肉中見骨,所以一邊以刀試硯,一面以硯磨刀。
他們將採回的石頭,放在空場上曝曬,説是濕的時候見不到裂痕、斑一點,一曬就無所遁形了,有時候不好的會自己斷裂。水裏沉得、烈日曬得,才是好石頭。
他也試著下去雕硯,發覺那從河床上撿回的平凡的石塊,與他印象中緊硬的岩石是大不相同的,有時候一刀雕下去,還以為下面是一塊上好的檜木,粉白的石屑飛揚處,看到的是石頭的血脈和肌理。
他一面雕,一邊想,自己作山水畫時,用的筆是獸毛、竹管製成;蘸的墨是松樹燒的,畫的紙是桔皮漉的,研的硯是岩石雕的,用的水是溪流集的,本來就是以山水畫山水,即或畫的不像真山真水,不也有著山靈水韻,自然地涵泳其中嗎?
所以他只雕出平平的硯面和微凹的硯池,就住手了,他覺得雕硯的上選,應該像父親留下的那方端硯,依照天然的石紋和石眼,刻出裝飾的“薄意”和注水泠泠的硯池,使那天然的岩石,成為案上的山水;否則就寧可留嚇粗礪的石皮,完全不加雕琢,仿佛攜一塊墨在溪間寫生,
找一處岩石的平面,就研磨起來,正是天人合一的表現。
不過他的理論,是無法為硯工們接受的,他們喜歡大事工程地雕出充滿匠氣的水牛和烏龜,甚至連牛毛也不放過,且應顧客之請,刻出某某人贈的字樣,再貼上金箔,打上厚厚的亮光蠟。
“現在的人買硯臺,只是為裝飾,愈突出、愈顯眼愈好,所以觀臺要大,硯池要寬,表示穩如磐石,雲生水起,生意興隆。雖然打了蠟的硯臺不發墨,但是顏色才漂亮,也才好賣呀!何況鋼筆、原子筆、自來水毛筆,都是現成的,就算真要用墨,也是用瓶裝的墨汁,有誰真會在這硯上磨墨呢?”
果然連他大學時代教畫的教授,也都在用墨汁了,只是先把墨汁倒在硯裏,再略略地磨幾下,以加強些濃度而已。舊日的同學,甚至有人發明了電動磨墨機,一次插上三大條墨,一開馬達,頃刻磨就,下面的硯臺,則像個石造的圓槽,成為了機器的一部分。
不過他還是堅持自己磨墨,不但因為這樣可以做為作畫前手腕的一種運動,更由於他喜歡那注水時像小河唱歌般的聲音,和墨錠滑過硯田的感覺。不滯、不澀、不凝、不滑,仿佛有一種磁力,從那深紫色的硯石中放射出來,將手上的墨,恰如其份地吸引住。至於磨墨的音響,則通過指掌、手臂,只有心靈才能感覺到,是化為輕煙的松樹與曾為山靈的硯石,百年後重逢的唏噓與謂嘆。
禮失而求諸野,他甚至把珍貴的端硯帶上了課堂,隨著墨一個個傳遞下去,教那些洋孩子,體味一下磨墨的感覺,只是學生們似乎對這石頭的價值更感興趣,一路地追問多少錢,相互調笑著,説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就會被關監牢。其中有個學生甚至吐了些口水到桌子上,反在桌面上磨起墨來,然後説何必用這麼麻煩的硯臺,桌子也能磨墨,引得滿堂肆虐的笑聲。
當晚,他把兒子叫到案前,憤怒地數落洋學生不識貨,又説將來這方端硯,當然會傳給自己的獨子,但是如果知道孩子不好好保存,甚至會把硯臺賣掉的話,就寧願捐給博物館。
16歲大的兒子,頭一歪,突然笑説:“您還是把它捐了吧!因為即使我不賣,我的兒子也可能賣,或是哪一個孫子總會將它賣掉,照您的理論推上來,當然是捐掉比較保險!”
他呆住了,手中的墨卻還在研磨,油油的墨光間,他又看到晃動的人影,仿佛一群正在掙扎的採硯人,拼命地向外攀爬,自己則是爬出洞口的那個少年,手裏拿著父兄傳來的,百年難得一見的石精。而滾滾的洪流,正像是排山倒海般地湧來……。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