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底,我生了場重病。住院期間,特別要求家人放幾本《螢窗小語》在我的枕邊,一方面聊以解悶,一方面再做些校正的工作。而每當我翻閱那四百多篇短文時,心中就有無比的快樂。因為它們就像是日記,使我記起三年多來所感悟的事情;它們就是我生命的足跡,雖然渺小而模糊,卻能讓我實實在在地觸及,知道這段日子,井沒有虛度。
由於病中不適宜伏案作畫,卻能在床上寫稿,所以那段時間我寫的東西特別多,除了《螢窗小語》之外,也作些散文、小説在報章雜誌發表。也就由於大家的反應都不錯,又蒙不少主編抬愛約稿,所以病癒之後,我仍然在寫作上花相當多的時間。我常對朋友説:"今年是文學年,要在文學上好好下點功夫,不單是創作,更得多讀點書。"而現在我已經決定把這句話延續到明年、後年,甚至一輩子。因為我覺得繪畫與文學是相遇的,它們給予我一樣的快樂,也使這兩者互相獲得了充實。
這一集《螢窗小語》,我仍然把握深入淺出的原則。許多文章是採取對話及説故事的方式,人物則往往為虛構,其目的不外是借著那些人物,説出我所想講的話,而不流於枯燥、説教。
此外,遵照讀者的建議,從這一集開始,我決定將《螢窗小語》改為三十二開本,內容由一百六十頁增加到兩百頁,文章比前三集略長,也稍深一些。如果由第一集看起,讀者或許可以發現《螢窗小語》有些階梯叢書的樣子。
在此書出版的同時,我必須感謝中副王理璜主編給我的鼓勵,老友王祿松君和許志義同學的校正,吾妻畢薇薇的謄稿,以及萬千讀者對我的愛護。
終於將《螢窗小語》第四集呈獻在條位面前,我以極端惶恐而感謝的心情,敬待您的指正。(劉墉)
我常以"人就這麼一輩子"這句話來告誡自己並勸説朋友。這七個字。説來容易,聽來簡 單,想起來卻很深沉;它能使我在懦弱時變得勇敢,驕矜時變得謙虛,頹廢時變得積極,痛 苦時變得歡愉,對任何事拿得起也放得下,所以我稱它為"當頭棒喝"、"七字箴言"。
人不就這麼一輩子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一輩子,春發、夏榮、秋收、冬藏,看來像是一年四季般短暫的一輩子。每當我為俗務勞形的時刻,想到那七個字,便憶起李白《春夜宴桃李園記》中"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句子,而在哀時光之須臾,感萬物之行休中,把週遭的俗事拋開,將眼前的爭逐看淡。我常想,世間的勞苦愁煩、恩恩怨怨,如有不能化解、不能消受的,不也馱過這短短的幾十年就煙消雲散了嗎?若是如此,又有什麼好解不開的呢?
人不就這麼一輩子嗎?短短數十寒暑,剛起跑便到達終點的一輩子;今天過去,明天還不知道屬不屬於自己的一輩子;此刻過去便再也追不回的一輩子;白了的發便再難黑起來,脫了的牙(永久齒)便再難生出來,錯了的事便已經錯了,傷了的心便再難康復的一輩子;一個不容我們從頭再活一次,即使再往回過一天、過一分、過一秒的一輩子。想到這兒,我便不得不隨著東坡而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便不得不隨陳子昂而哭:"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便不得不努力抓住眼前的每一刻、每一瞬,以我渺小的生命,有限的時間,多看看這美好的世界,多留些生命的足跡。
人就這麼一輩子,你可以積極地把握它,可以淡然地面對它。看不開時想想它,以求釋然吧!精神頹廢時想想它,以求振作吧!憤怒時想想它,以求平息吧!不滿時想想它,以求感恩吧!因為不管怎麼樣,你總很幸運地擁有這一輩子,你總不能白來這一遭啊!
在你一生當中,必定走過不少橋吧!它們有木架的、石造的、混凝土築的,也有鋼鐵構成的。它們的功用都一樣,使你踏著它,走到河的彼岸。它們都是默默地,臥在潺潺的流水之上。
有河的地方,就常有橋。當人們不耐于長久的舟楫,便架了木橋;當木橋朽壞時,便改為石橋;當石橋頹圮了,又築混凝土橋;混凝土裂了,再改成鐵橋,至於以後,又將有更新的結構。所以同樣是一座橋,千百年前跟千百年後,幾經更替,橋的樣式與材料也將改變,唯一不變的是:"它是一座橋。"一座讓我們走,連起兩岸,縮短距離的橋。
人就是橋,從知識未開的遠古,到科學昌明的現代;從短暫易朽的獨木橋,到堅固耐久 的鐵橋;自貢獻微薄的小民,到影響深遠的哲人,我們都在扮演橋的角色。上一代的橋毀了,這一代的橋又築了;這一代的橋朽了,下一代的橋又跟上了。只要人存在一天,便不能 沒有橋,千年萬年,人們就是這樣將歷史文化的種子傳遞下去。
時代是洪流,我們就是架在其上的一座橋。我們走前人的橋到對岸,又築起我們的橋給 下一代通過。我們知道:不論木、石、混凝土、鋼鐵,或更新的材料,沒有永遠不朽的橋。但我們也知道:在這時代的洪流上,永遠會有一座生命、歷史、文化、藝術、心靈的橋。
有一天,因為起得特別早,沐著晨光到附近公園散步,這時看見一位老先生正舒展筋骨準備打拳練功。我就問:"打拳除了健身,還有什麼樂趣?"
老先生答:"我認識你,你不是不藝術嗎?打拳也一樣,仿佛精雕,要羚羊挂角,不落痕跡;好比構圖,在有主有賓,聚散合宜;又若運筆,當緩急變化,能發能收;更同境界,當敦厚含蓄,蘊藉深沉。"
我聽了有些不解地搖搖頭。老先生也不在意,便開始打拳了。
只見他拿樁站定,沉肩垂肘,含胸拔背;面容看似無所用心,卻神氣清朗,虛領頂勁。既而徐徐抬手,緩緩出足,看似無所用力,卻行雲流水,柔而不弱。突然速度轉疾,琢、蹀、擒、拿、點、劃、摔、勾,看似前無所對,面空而打,卻虎虎生風,剛而不烈,虛實相濟,千變萬化。再而拳勢轉緩,出手如青蛇吐信,揚臂若白鶴亮翅,收足如雁落寒潭,出踵若古樹盤根,圓融而不見扦格之折轉,舒展而留有待發之餘勁,漸徐漸緩,歸於凝止。
老先生面不紅、氣不喘地走過來。我長長一拜:"晚生懵懂無知,今受教誨,勝讀十年書,作十年畫。萬變的道理不過是個'零'字;大動的終結不過是個'靜'字;最廣的境界不過是個 '心'字。晚生有幸,總算參悟了!"
生與死有什麼不同呢?當我們被生下來,高興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們的父母、親人;當我們死了之後,痛哭的也不是自己,而是我們的子女、親屬。我們不為生而高興,因為那時不知道高興;我們不為死而痛哭,因為死後已沒有感覺。我們無法為生發言,因為發言時我們已被生了下來,不論被生在富裕或貧賤的家庭,被生為白、黃或棕、黑的種族,我們都沒有資格決定;我們也無法為死流淚,因為再抗議,還是要死,不論是聖賢愚劣、偉人凡夫,我們總得交出自己的生命。
我們以自己的啼聲開始了旅程,又在親友的哭聲中結束了人生。我們離開了母體而生, 又離開了世界而死。我們被一把推上人生的舞臺,又被一把扯了下去。似乎生與死這兩件人 生最大的事,我們一點干涉的權利都沒有。幸而在這當中,我們還能有些作為,使自己平凡地生,卻能偉大地死;在母親一人的陣痛中墜地,卻能在千萬人的哀慟中辭世。
你曾經見過鑄劍嗎?燒得通紅的鋼條,從爐裏鉗出,置於鐵砧上用力地捶打,投入涼水,讓它冷卻,又重新放進爐中。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直到它成為百煉的精鋼,削鐵如泥的利器。
鋼鐵就像人,受的鍛燒愈深,它的力量愈韌;受的淬浸愈冷,它的意志愈堅;受的磨礪 愈細,它的鋒刃愈利。所以同樣是平凡的鐵砂,經過不同的冶煉,有的成為生鐵,鑄造笨重 的器物;有的成為鍛鐵,製造精密的儀錶;有的成為鋼鐵,塑造刀刃與槍炮。
"再三地燃燒自己以求塑造,再三地淬勵自己以求鋒利。"能這樣的鐵砂,就能成鋼; 能這樣的凡夫,就能成偉人。
溥心畬曾説:"畫山不難於巍峨,而難於博大;不難於清華,而難於古厚。"意思是畫山求突兀崢嶸的姿態容易,求連綿回連的體勢困難;求秀麗明媚容易,求古樸渾厚困難。這句話講得真是太好了,我覺得它不但可以形容繪畫,更可以比喻做人。也就是我們要想特立獨行容易,欲求包容化育困難;要想清新脫俗容易,欲求敦厚含蓄困難;要想峻峭磊落容易,欲求德澤廣被困難;要想孤高雅潔容易,欲求蘊藉拙樸困難。
作畫與做人,不是相通的嗎?
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島,自慚形穢地向上帝訴苦説:"上帝啊!你為什麼讓我生得這麼 渺小可憐呢?放眼世界,幾乎任何一塊土地都比我來得高,別人總是巍然而立,高高在上, 甚至聳入雲端,顯得那麼壯觀偉大,我卻孤零零地臥在海面,退潮時高不了好多,漲潮時還 要擔心被淹沒。請您再不然將我提拔成喜馬拉雅山,再不然就將我毀滅吧!因為我實在不願意 這樣可憐地活下去了。"
上帝説:"且看看你周圍的海洋,它們佔地球面積的四分之三,也就有四分之三的土地 在那下面,它們吸不到一點新鮮的空氣,見不到半分和煦的陽光,尚且不説話,你又為什麼 要抱怨呢?"
小島説:"請饒恕我的愚蠢,維持我崇高的卑微吧!感謝上帝,我已經太滿足了!"
在我星期四的繪畫班中,有位學生每次主課總要帶許多玉蘭花分給同學,所以一到星期四就變得馨香滿室。我曾經好奇地問這位學生:"你哪來的這麼多玉蘭花啊?"
"我從家裏樹上摘的。"
"每次去摘不是很麻煩嗎?"我問。
"麻煩也值得。"她笑著説,"這是祖母教我們做的。每年到這個季節,我家的樹上就開滿了玉蘭花,朋友來訪,總是一進門就讚不絕口,説是濃郁極了,可是我們整天接近,反倒久而不覺其香。有一天,祖母突然對大家宣佈:'以後每個人出去,只要樹上有玉蘭,就摘一些送朋友。'當時大家都反對地説:'為什麼不自己留著?'可是祖母説:'花總是要謝的,自己有的太多,反不覺得芬芳,何不拿去送給沒有花的人,讓我們庭院的馨香散佈在每個朋友的身旁呢?'從此全家人就都這樣做,它使我們結交了更多的朋友,樹上的花朵似乎也開得比以前更繁盛了!
學生的這番話,真是令我感慨不已。有些東西我們擁有得過多,反而不感覺它的美好,何不將它分給那些需要的人呢?
讓我們小小庭院的芬芳,散播在每個人的身邊;讓我們狹窄的快樂,擴展到社會每個角 落;讓我們家中的爐火,溫暖每顆寒冷的心:讓我們階前的燈,照亮每個夜歸人的路;讓我 們從別人的笑驗上,看到自己的笑吧!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分合死生;命有否泰變化;年有四季更替。只要你細細觀察,便會 發現,他們看似無常,卻是有常;看似殘破,卻是完滿;看似動蕩,實則凝止。它們千年萬 年總脫不開盈與虛、死與生、否與泰、寒與暖、消與長、日與夜,合與分、得意與失意、繁榮與凋零的更換。
所以熬盡長夜,你便能見到黎明;飽受痛苦,你便能擁有快樂;耐過殘冬,你便無需蟄 伏;落盡寒梅,你便能企盼新春。
所以,余霞展現,你便知夜幕將垂;榮華享盡,你便知凋零已至;繁花似錦,你便待落英繽紛;月明如晝,你便知桂魄將殘。
所以,念高危,你便當思謙而自牧;懼滿溢,你便當江海而下百川;享富貴,你便當施捨貧窮;掌權勢,你便當矜恤黎庶。
正因為虛之後有盈,所以便充滿希望,正因為盈之後有虛,所以便知道滿足;正因為此 虛而彼盈,所以宇宙能均衡;正因為此死而彼生,所以萬物能延續。
宇宙之道,不過盈虛而已。
責編: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