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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靈魂居住的地方(書摘)

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5年07月07日 17:03 來源:CCTV.com

  

引子:

  有個地方

  很近

  也很遠

  很小

  也很大

  很麻煩

  又離不開

  很可憐

  又非走不可

  歡愛是它

  痛苦是它

  怨恨是它

  不捨是它

  看著它變大

  看著它縮小

  看著它朽壞

  看著它倒下

  直到有一天

  它容不得我們

  我們也救不了它

  只好依依不捨地向它道別

  回頭

  再回頭

  揮手

  再揮手

  搬去我們下一世的新家——

  另一個

  靈魂居住的地方

  

  一縷縷長髮墜落了,

  那麼輕柔無助地飄到地上,

  是告別一種歲月,

  還是鐫刻一種心情?

  

荒草中被鐫刻的歲月

  二十多年前,妻在台北婦幼醫院生産,大概因為是頭胎,痛了一天一夜還生不出。那時的産房不準丈夫進去幫忙,我只好心急如焚地在門外走來走去。裏面傳出的每一聲呻吟,都揪在自己的心上。

  總算子宮口漸漸張開。

  “開六指了。”護士小姐出來説。

  “開八指了。”醫師匆匆忙忙走進去。

  “看到頭髮了。”護士探出頭來笑笑。

  才説不久,我就聽到娃娃的哭聲。

  轉眼,兒子已經二十五歲,年輕人常改變髮型,長了短、短了長。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他低頭看書,一團濃黑的頭髮,我都會想到當年護士的那句話——“看到頭髮了。”

  我常想,奇怪,子宮裏沒風沒雨,胎兒為什麼要長頭髮呢?這頭髮一根根挂在頭頂,通過産道時,多麻煩,否則,光溜溜的頭,早就滑出來了。

  有一天跟婦産科醫師們聊天,忍不住提出來。兩位名醫,居然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有這種奇怪的問題。

  但經過一番討論,還是有了結果——

  胎兒的頭髮,跟他的寒毛、指甲一樣,會在子宮裏成長。娃娃生下來,父母抱著,全身都有爸爸媽媽的臂膀和身體保護,只有頭,最朝外,最沒遮掩,又最容易散熱,所以需要一簇頭髮來保護。

  於是我眼前浮現了一個畫面——

  在遠古遠古以前,一位披頭散發的“史前媽媽”,抱著新生的娃娃,在風雪中行走。剛落地的胎兒,頭頂的囟門還一跳一跳的,所幸有簇頭髮,擋住落下的雪花。還有“史前媽媽”用魚骨和獸角做成的梳子,為孩子梳頭的畫面。

  那時沒有剪刀,必須用小小的石片磨薄、磨利,再一點點切割頭髮。

  他們更沒鏡子,只是對著平靜的水面,才能看到自己的容顏。

  我便想:當原始部落的少女,到溪裏沐浴,會不會望著水,欣賞自己的秀髮?又會不會把一頭長髮洗得乾乾淨淨,甩動著,去撩撥她的情人?

  人們又是從多早多早以前,開始耽情于自己的頭髮?

  可不是嗎?我們從小到大,為了洗頭、梳頭、剪髮、染發、燙髮,甚至護髮、植發不知用了多少時間。而且,既有長頭髮的“樂”,就有掉頭髮的“苦”;既有“鬢雲”的秀麗,就有“飛霜”的蕭條。

  有幾個中年的女人,不曾做過“一夜白了頭”的惡夢?又有幾個開始“聰明透頂”的男人,不曾夢見“聰靈絕頂”而半夜驚醒?

  所幸頭髮能帶來許多情趣變化——

  初生的娃娃,頭髮才長多些,就可以綁個“沖天炮”;過一年,可以編個小辮子;再過兩年,頭髮夠密了,則一分為二,做成兩個“麻花”;又過兩年,頭髮硬實些,便扎個馬尾巴。

  想想,這個女孩子,由媽媽梳頭、自己梳頭、男朋友梳頭、美發師梳頭、為子女梳頭,子女為她梳頭,到有一天,殮葬師梳頭,這一生因為頭髮,而有了多少情懷的變化。

  頭髮確實是最能反映情緒的。

  一個女人會因為美發師失手,而氣得發瘋 ;一位發瘋的女子,又有可能把自己的頭髮剪得亂七八糟。

  有位女生對我説得好——

  “剪頭髮是發泄情緒最好的方法,一方面昭告天下,我不高興了;一方面可以把霉運剪掉。而且剪頭髮跟剁手指不同,頭髮會再長,後悔了可以重新來過。”

  她的話讓我想到遁入空門的尼姑。

  當一個長髮的女子,靜靜地跪著,讓師父為她剃度。那剃刀落下的剎那,是落在髮根,還是落在心頭?

  一縷縷長髮墜落了,那麼輕柔無助地飄到地上,是告別一種歲月,還是鐫刻一種心情?

  剃了發的青青的頭皮,如同除去荒草所呈現的大地,再燒上戒疤,如同刻上碑文。

  如果有一天,那女子還了俗,又有了戀情。她會不會在梳頭時不小心,撥開長髮,如同撥開蔓生的草木,見到古老的誓詞?

  頭髮也是最能反映生命歷程的。

  最新的科技,能由頭髮中看出一個人過去兩年間的生活——你是不是吸過毒、懷過孕、避過孕……幾萬根頭髮就像幾萬本日記,記錄著我們的辛酸苦辣,而且即使在我們死亡之後,還能生長一段時間。

  曾在“樓蘭女屍”的展覽中,見到一叢秀髮,解説員不斷強調,由那頭髮可以猜想,死者生前是個美貌的婦人——

  沒有好的營養,這頭髮怎麼可能這麼滑潤?受苦的人總有著一團幹澀、枯黃的頭髮。

  沒有好的保護,這頭髮怎麼可能如此整齊?奴隸的頭髮都粗粗亂亂的。

  想必她是急病死亡的,沒有經過久病床榻的磨損,所以能保有豐厚的秀髮。

  當然,她死得很年輕,所以沒有一根白髮。

  “想留頭漂亮頭髮,就得早早死去。”我對身邊的朋友輕輕説。

  “不,”他笑笑,“不如年輕時,剪下來存著。”

  他的話沒錯。一頭青絲,少年時剪了,存到老,還是黑黑亮亮的;一頭秀髮,卻因中年時憂愁,沒多久,就變為花白。

  頭髮是死的,也是活的,被我們的心偷偷牽著,只要留在頭上一天,就要反映我們的心情與年齡。

  我早生華發,有時候許久未染,女兒便要扒著看,説:“爸爸像只黑白條紋的浣熊。”

  前兩年,妻也添了銀絲,起先我為她拔,一邊拔,一邊翻,看下面還有沒有;而今是偶然拔,卻不常翻了。

  倒是女兒的頭髮愈長愈密,而且又黑又亮。

  我常為她梳,喜歡那種梳子滑過髮絲的感覺,好像在一條清澈的溪流裏,蕩一支槳,勾起千條波紋。

  小丫頭也特別喜歡我為她梳頭,尤其剛解開辮子時,我梳得特別溫柔。

  “因為爸爸一手按著你的頭髮,一手慢慢梳,所以碰上打結,也不會梳痛。”我説,“你的頭髮很密,爸爸媽媽掉的,全長在你頭上了。”

  小丫頭好得意。

  有一天,我一邊梳,一面問她:“你覺得你和媽媽的頭髮,誰比較美?”

  正巧妻走過來,豎著耳朵聽。

  “媽媽不會知道的。”我把手指放在小丫頭的手裏,小聲地説,“媽媽美,就捏一下;你美,就捏兩下。”

  她捏了,捏三下。

  又有一天,我衝進臥室找東西,看妻坐在梳妝檯前,就叫了她一聲。

  回頭一笑,居然不是妻,是把頭髮梳得蓬蓬鬆松的小丫頭。

  那笑,我永遠不會忘。

  

  靈魂絕對是脆弱的,

  幸虧有這兩扇小窗,

  也幸虧屋子裏不點燈,所以能夠偷偷往外窺。

  

眼波才動被人猜

  少年時,我住在和平東路一條深深的巷子裏。入晚後,昏暗的街燈下,常有些所謂的不良少年,在巷子裏聚集。偏偏我初中念的是夜間部,總要到深夜才能回家。

  “不要看那些小太保,免得挨揍。”母親常一邊讀報,一邊憂心忡忡地抬起頭,叮囑我。那報上八成是登了“只因為多看一眼,就挨了刀子”之類的新聞。

  但我是不信邪的,我想那“多看一眼”,一定眼神有問題,成為挑釁或者鄙視的意味,才會引起對方的反感,否則走在街上,誰不看誰?眼睛掠過去,何必多心?

  所以我照走我的夜路,也照樣看天、看地、看人,每次走過那群小太保的身邊,我看了他們,相信他們也看了我,從來沒出什麼事。

  直到有一天,我眼睛掠過去,正巧他們其中一人也正抬起臉,把眼神掠過我,四目在空中交會了那麼半秒鐘,他居然眼睛一瞪:

  “看什麼看,哪混的?”

  人們説眼睛是“靈魂之窗”,真是太有道理了。那個在頭髮的“茅草屋頂”下,還架著兩條“遮雨棚”的小洞,各挂了兩片窗簾,鑲了塊透明玻璃,且在窗後,黑漆漆的屋子裏,躲著一個脆弱的靈魂。

  靈魂絕對是脆弱的,幸虧有這兩扇小窗,也幸虧屋子裏不點燈,所以能偷偷往外窺。

  於是,兩人相對,就好比兩扇面對面的窗,有時你的靈魂正窺視我,而我的靈魂沒往外看,也就讓你偷窺了。相對地,我可以偷偷在窗後望著你,你正忙著,不知有人打量,也便十分自在。只是,當有那麼一刻,兩個靈魂在同一時間,扒著窗欞往對方屋裏看時,突然眼神對上了,就産生了許多感動——

  是不是朋友,該隔窗笑笑,揮揮手?是不是敵人,正偷偷算計我,被我抓到?是不是個明星,或在什麼地方見過?為什麼這麼眼熟?

  所以每個公眾人物都知道,如果你“微服出巡”,不希望被認出來,就最好別跟人家的眼神相遇,當四目不相交的時候,八成沒人認得你,只要那十分之一秒眼神的遭遇,對方就可能渾身一震,眼睛一亮,接著大喊:

  “那不是劉德華嗎?”

  眼神、眼神,“眼”不稀奇,真正關鍵的,是裏面的“神”。人外面固然穿著衣服,十足可以掩飾;“小窗”的四週也大可以涂紅、抹藍、刷紫;那裏面的“神”卻是光溜溜地一絲不挂。

  所以心中有鬼的,常不敢正眼看人,他不是真不敢看別人,而是怕被別人看。

  連中國古代的帝王都懂得在頭上戴“冕旒”。旒很妙,是用細線串起的小珠子,垂在冕的前後。説明白了,那也是種“垂簾聽政”。帝王把一雙眼睛躲在珠串後面,好比戴墨鏡監考的老師,學生看不到他的眼,他可以掃視每個作弊的人,自然産生一種優勢。

  何止帝王懂得這個道理。我有個朋友,家有悍妻,每次遲歸被老婆審問,老婆都直直盯著他的眼睛,且規定他不得把眼神躲開。於是問一句,答一句,據説只要他有弊,沒兩下就會被老婆看穿。

  相對地,男人也很懂得看女人的眼神。中國相書上説:“女人眼大、含水,眼睛流動的必淫。”可是,我怎麼想,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還轉來轉去,就算淫,也是種美的淫。不如講是因為太美,容易吸引男人,反被男人誣指為淫。最起碼,照這標準,千古才女李清照,就得被列為淫。君不見她的《浣溪沙》説“眼波才動被人猜”嗎?

  提到李清照,也讓我想起她的《金石錄後序》,描寫戰亂中,丈夫趙明誠坐在岸上,望著船裏的李清照告別。文字寫得很簡單——“……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

  不知為什麼,我常想起“目光爛爛”這四個字,覺得那畫面如在眼前。我後來分析,他們再見時,趙明誠已經病危,所以在李清照心中,那岸邊告別是最深刻的一幕。趙明誠望著船裏柔弱的妻子,雖然在人前還擺出大男人的樣子,但是眼神裏必然流露出只有李清照看得出的情。

  目光爛爛的人,我見過不少。有些是將領,那爛爛的目光是因為威權久了,養成的,好比在吼 :“不聽話,就拉出去斃了!”

  我也見過一些老人,眼皮都松了,如同兩片伸出去的遮陽布,下面深深的,冷不防地閃出些寒光,那是因為人生歷練多了,仿佛説 :“你們搞什麼鬼,我早知道。”

  還有一種人目光爛爛,如同張愛玲在《金鎖記》裏形容的:“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那爛爛是爛在表面,驚人的是他的無情,使人覺得深不可測。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去殘障育幼院,看到個有著一雙大眼睛的癡呆孩子。我對他笑,他也對我笑,笑著笑著走過來,盯著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與我四目交接。

  他的瞳孔大大的,好像毫不設防的兩扇窗,裏面沒藏偷窺的望遠鏡,也沒有冷不防的暗箭。

  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在哪,好像沒神,又好像全是神。仿佛兩扇後面臨海、前面對街的窗,讓我看進去,又看出去,看到一片浩淼的大海。

  突然兩隻海鷗嘎嘎嘎地飛過,是他的笑,靈魂的笑。

  

  在媽媽肚子裏,

  最先長出的就是鼻子。

  胎兒要先有鼻子,

  “靈魂”才會從那鼻孔鑽進去,

  成為生命。

  

靈魂最後通過的地方

  如果你蓋一棟圓圓的小房子,前面有個很大的門,左右有兩扇很亮的窗,你還會加開兩個“通風孔”嗎?

  八成不會,因為沒有必要。

  但是上帝不這麼想,為了使那房子更完美,他硬是在門的上方造了兩個洞,同時裝上防止小蟲飛入的過濾網。

  於是,我們有了鼻子。

  鼻子確實是可有可無的。

  沒了眼睛,我們看不見;沒了耳朵,我們聽不到 ;沒了嘴巴,我們會餓死。但是,重感冒,你鼻子一個月不通,照樣活得好好的。

  當然,你鼻子一個月不通也有不方便,就是總得張著嘴呼吸。對那愛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的人而言,就更麻煩了,非得停下咀嚼和説話的動作,往裏吸氣不可。

  或許這也是上帝為許多動物創造鼻子的原因吧。你看!當老虎一口咬住它的獵物,獵物拼命掙扎,老虎死咬著不放。那一口利齒緊緊嵌進肉裏,血水流出來。這時候,老虎還能呼吸,就全靠它的鼻子。

  所以鼻子從某個角度來看,算是嘴巴的幫兇。

  鼻子更是個“探子”,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著的東西,鼻子可以老遠地覺察——

  咦!怎麼有瓦斯漏氣的味道?

  哼,有人居然在飛機上抽煙!

  哇,什麼人在吃榴蓮?

  鼻子特別靈的人,甚至可以擔任品酒和調香水的工作,只要經他嗅一下,就能説出酒的年份和香水的配方。

  嗅覺的靈敏跟鼻子的外形也有關。獵犬和在機場找毒品的狗,據説都是鼻子越長的越靈,因為鼻腔長,嗅覺細胞多。至於豬,不但鼻子長,而且前面平平的,則特別適合貼著地面吸氣,尋找藏在土裏的東西。怪不得那一磅幾千美金的“松露菌”,都是人們牽著豬,從土裏找出來的。

  如此推論,中國人(指蒙古人種)的嗅覺大概要比歐洲的白種人差些。太平洋島嶼的美拉尼西亞人(Melanesian),波利尼西亞人(Polynesian),還有非洲土著,因為鼻子寬而扁,只怕比中國人還差。也不知是否妄自菲薄,中國的相書上居然説 :“看夫妻二人的面相,鼻子高的那個,多半比較強勢。”

  果真如此,那些和白人結婚的漢人,不都要成為弱勢的一半了嗎?

  所幸鼻子也是最容易“修理”的。

  小眼放大、大嘴縮小,都不容易。惟有鼻子,只要拿塊合適的材料,把肉切開個小縫,往裏一塞,立刻就挺了。而且手術從鼻子裏面做,連痕跡都沒有。

  鼻子也確實是個通氣的小窗。睡覺的時候,眼睛的窗簾深深垂下,嘴巴的大門重重關起 ;兩邊的耳朵雖開著,八成也“有聽沒有到”。只有那通氣的兩個小洞,不停地吸氣、呼氣。人的五官中,能夠二十四小時工作的,大概就算鼻子了。

  眼觀鼻,鼻觀心,對於練“靜坐”和“吐納”的人,鼻子的境界就更高了。

  有位朋友教我練氣強身的方法,早上對著太陽,眼睛不必張開,把注意力全放在兩眉之間,徐徐地吸氣,仿佛把旭日的光華都吸到眉心。

  “鼻子是通心的。一定要用鼻子吸氣,才能吸到心深處。”朋友叮囑:

  “所以感冒鼻子不通,就不要練。免得用嘴吸,吸到了肚子裏。”

  又有個朋友篤信一位印度的大師,大師教的道理很簡單,就是感覺呼吸。

  “我們活著,為什麼知道自己活著,因為我們能呼吸。平常時時刻刻在呼吸,而不自覺,其實能呼吸是一件多麼快樂又值得感恩的事。”

  據説這位朋友每天閉門修行一個小時,就是“閉口、垂目、舌抵上牙根,靜靜體會空氣通過鼻子,進入身體的感覺”。

  還有個朋友,説得更玄——

  “鼻祖、鼻祖,這是因為在媽媽肚子裏,最先長出的就是鼻子。胎兒要先有鼻子,‘靈魂’才會從那鼻孔鑽進去,成為生命。人死的時候也一樣,斷了氣,靈魂從哪走?從它進來的地方——鼻子走掉。因為人死,眼睛、嘴全關了,只有鼻子還直通心。”

  前幾年有個朋友的丈夫,在一場大火中喪生了。她説她去認屍,每個屍體都燒得焦黑,她一個個掀開白布,認不出來。突然一個屍體,就在她掀開布時,從鼻子裏流出血水。再看牙齒,果然是自己的丈夫。

  “後來,殯儀館的人對我説,我丈夫的靈魂等在屍體裏,忍著痛,不肯走,非要見我最後一面。”她對我説,“流鼻血,就是他放鬆了,丟下世間的挂礙,去了來生。”

  “對!” 我點點頭:“有人對我説過,鼻子是我們靈魂最初也是最後通過的地方。”

  

  每個人都有兩雙耳朵,

  一雙向著外面的世界,

  一雙向著裏面的世界,

  平常只因外面太吵,使我們可能一輩子都聽不到自己裏面的聲音……

  

心靈深處的聲音

  有一年頒金馬獎,蕭芳芳上臺,原來挂著的披肩,不小心掉了,蕭芳芳一邊匆匆把披肩搭回去,一邊自嘲地笑著説:“女人四十,就什麼都耷拉了!”

  真佩服蕭芳芳的機智,她這句話不但解決了自己的尷尬,嵌入了得獎的片名,而且道出了“生命的慨嘆”。

  另一件令我驚訝的是,從現場觀眾的笑聲中,可以看出大家全聽懂了她所説的“耷拉”那兩個字。“耷拉”是北京土話,如今能被普羅大眾所了解,不得不令人佩服台灣推行國語的成功。

  當然聽得懂“耷拉”,並不表示人人會寫。我相信“耷”這個字,對大多數人還是陌生的。

  “耷”真是寫得妙,一看就知道是形容大耳朵。只是令人不解,既然“大”和“耳”可以合為“耷”,為什麼大嘴、大眼卻沒有合成上面寫個“大”字,下面寫個“口”字,或者上面寫個“大”字,下面寫個“目”字這些字呢?

  或許在中國人的心裏,“大嘴”、“大眼”遠不如“大耳朵”來得有福氣吧!孩子生下來,嘴巴大,如果是男孩,頂多説他是嘴大吃八方;眼睛大,頂多説這娃娃長得漂亮 ;但是如果耳朵特別大,可就要被每個人讚美“真是天生的福相”了。明末清初的名畫家“八大山人”,本名“朱耷”,想必就因為天生的耳朵大。

  認為耳朵大是有福,就跟認為“人中”距離大的人會長壽一樣,是古人“倒果為因”。

  人受地心引力的影響,如同蕭芳芳説的,年歲一大,什麼都耷拉。無論眼皮、臉頰、人中、耳垂,都越老越鬆垮。耳垂大、人中長,全是因為上了年歲,而不是因為天生那樣,所以活得長。

  當然,或許在上古,耳朵大是有些好處的,因為耳郭可以收集聲音,如同當我們要聽得清楚的時候,會用雙手,放在耳後,做成兩個弧形大耳朵的樣子。耳朵大的人,理當聽得清楚些。

  正因此,擅長狩獵的狼和山貓,以及被它們追殺的狐狸、兔子,耳朵都特別大,前者是為了聽後者的動靜,後者是為聽獵者的聲音。

  或許有人要問:為什麼那沒有“天敵”、不被獵殺的大象,耳朵特別大呢?擅長獵殺的老虎,耳朵又很小呢?

  道理也很簡單,不見那大象的耳朵總是垂著,或在熱天、有蟲的時候扇來扇去嗎?表示它的耳朵大,非但不是為了聽得清楚,反而是為了擋雨、扇風、驅蟲,甚至充耳不聞。

  至於老虎,實在因為它太強了,強大到不必去聽“小東西”的聲音,如同最專權的領導者,不必“察納雅言”,也能把屬下管得服服貼貼。

  人的耳朵小,就跟老虎一樣,不是因為弱,而是由於強。我相信,人耳朵也是一天天隨著進化而變小的。原始人的耳郭或許跟黑猩猩一樣,不但大,而且會轉動。一直到今天,許多人的“動耳肌”沒完全退化就是證明。

  又可能有人要説:“那麼,沒有耳郭的小鳥,應該更強壯了,為什麼恰恰相反呢?”

  這道理也簡單,鳥在空中飛,風又大又涼,它們甚至得在雨裏飛,一點沒遮擋的東西。只要你有在冷天騎車的經驗,就能了解上帝為什麼不為小鳥造雙大大的耳朵。

  還有,鳥就是因為弱,而且在空中,隨時得應付上下前後的攻擊,所以眼睛得往兩邊長,耳朵也得對著兩側開。所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一點,人絕不如鳥。

  人的雙眼朝前,雙耳也朝前,這是標準“獵殺者”的長相,因為只有用這兩雙利器,才能準確地測出“目標”的距離。

  以前,我不懂這個道理,後來玩音響,才發現要做立體聲的錄音,必須用兩支麥克風,一左一右地錄在兩個音軌上,再一左一右地用兩隻喇叭放出來。譬如火車由左向右開去,先是左邊聲音大,再是右邊聲音響,如同兩隻耳朵聽到的,有先後強弱的差異。

  看戴助聽器的人,也可以發現,由於他們只能聽到一邊的聲音,所以你在他右後方叫他,他可能往左邊去找你。

  戴助聽器還有個缺點,是不能選擇聲音。我們的耳朵可以對鐘錶聲充耳不聞,或是從一群人的談話中,專挑一個人的聲音去聽。戴助聽器的人,卻是平均地接收,所以聲音一雜,就什麼也聽不清了。惟一的好處,是當他拿掉助聽器,便能擁有一個無聲的世界。

  當然,無聲的世界也不一定真正無聲。我過去生病,長期用一種抗生素,傷了耳朵,聽力的損失雖然不大,卻總在最安靜的時候,會聽到一種尖尖的聲音。所以一年四季,我都可以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猜想,外面正有著一片夏夜的蟲海。

  有個學生,在中山女高念到高三,突然聽力嚴重退化,一下子仿佛全聽不見了。有一天,她對我苦笑著説 :“聽不到水聲了,但是耳朵裏好像另外有了兩條河,常流著潺潺的水。”

  她的文筆原來就好,失聰之後,更上層樓。有一天拿了篇遊記給我看。寫風、寫雲、寫光影,尤其是寫她進屋子喝茶,再走出來的時候,覺得山邊的小草又長長了。

  我一驚,發覺自以為非常細膩的我,竟不及她的敏銳。

  “你比我寫得好。”我對她豎起大拇指,在紙上寫:“因為你聽不到,所以觀察更細微,描寫也更深入了。”

  晚上,我一人獨坐,想到她的文章和她聽到的水聲。

  我把兩隻耳朵捂起來。

  先聽到小蟲的叫聲,又聽到自己的呼吸,像是一陣陣的風聲;轉動一下頭,聽到走過石子路的聲音,想必是頸椎的摩擦。

  再安下心,細細地聽,我聽到她説的流水和一聲聲的節拍,那是血液流動和我的心音。

  於是提起筆,寫了個傳真給她:

  “每個人都有兩雙耳朵,一雙向著外面的世界,一雙向著裏面的世界,平常只因外面太吵,使我們可能一輩子都聽不到自己裏面的聲音。你現在既然聽不見外面,就聽裏面吧!你會發現那世界好大,有風、有水、有石子的路面和朽葉的山徑,那是另一種聲音,心靈深處的聲音……” 

  

  心雖然是中心,

  卻不長在身體的正中央。

  它天生是“偏心”,長在胸腔的左側,

  所以與誰相擁,

  都不可能心心相印。

  

天地有情人有心

  妻四十四歲那年,有一陣月事不來,原以為更年期到了,卻又發現伴隨噁心的現象。

  陪她去婦産科檢查,坐在外面等,隔不久,醫生招手,要我進去。

  “恭喜!你太太有了。”醫生説。

  兩個月過去,有一天在宴會上,我得意地報告“老蚌將生珠”的消息,大家不信,正巧那位醫生在座,我就對他擠擠眼。

  “是真的!”醫生笑笑,“不過還小,還沒聽到心跳。”

  又隔幾個禮拜,妻居然小産了。

  轉眼三年過去。我一方面傷懷,沒能保住那個孩子,一面常想那天宴會上醫生的話。有一天,碰到他,我忍不住問:“其實當你説沒聽到心跳的時候,已經懷疑孩子保不住了,對不對?”

  他沒答話,拍拍我,點了點頭。

  他的答覆,非但沒使我傷心,反而令我釋懷了。

  “沒有心跳,表示那小生命還沒形成,所以妻失去的只是個胎,不是胎兒。”我自我安慰,只是接著又想:

  “受精卵一天天地長大,到底要到哪一天,那小小的心臟才會開始跳動呢?是什麼力量使它開始跳?”

  我的眼前呈現一個小小的娃娃,眉眼都未成形,卻已經有了一顆心。突然,那心顫一下,又顫一下,抖動、再抖動,砰!開始了第一次搏動。

  多麼偉大而令人欣喜的一刻啊!仿佛混沌未開的宇宙,突然得到了天地間的某種消息,靈光乍現,誕生了第一個生命。

  那使心臟開始跳動的神奇力量,或許就是來自上天的“因子”吧!

  因子是“因”,是“子”,也是個靈,從前世到今生,飄遊天地之間,就在那無比巧合的瞬間,進入等待的胚胎,成就一個生命。

  心開始跳了,生命被肯定了。

  大概每個初做父親的人,都會在醫生的協助下,聽過小小的胎音:砰!砰!砰!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使父親的心,也快速地跳動。

  生産時,那心音就更重要了。當胎兒的頭頂已經可見,卻又難産的時候。醫生會把觀測器的電線,接在胎兒的頭上,隨時注意心跳的變化。有沒有缺氧?有沒有臍帶纏頸?要不要緊急剖腹?

  那小小的心,終於降臨人間,用自己的心臟把血液打進肺臟,再打進身體的每個角落。

  這是一生的職責,沒有一刻能終止的工作。一生,如果七十年,它得搏動四十多億次,運送九千萬加侖的血液,直到死的那一刻。

  我們的生命,就以這心跳開始,也以那心跳結束。

  或許正因此,無論哪個民族、哪種語言,都以“心”為中心。心是精神、是靈魂、是情、是愛,是最重要的中心點,是最真實而寶貴的地方。

  明明是腦裏想,我們要説“心裏想”;明明人人都有真的心,偏強調自己才是“真心”。

  摸著,它一下下告訴我們的手;躺著,可以聽到它的搏動。心總提醒我們,它存在、我們存在、生命存在。

  記得學生時代,解剖青蛙,最驚人的,就是那顆跳動的心:“原來青蛙也有心。”

  也記得以前養小鳥,把小鳥抓在手裏,熱熱的,感覺一顆狂跳的心。它跳得快,我也跳得快。用我的心,猜它的心,趕緊放回籠子。

  原來每個動物,都有心。大象有、老鼠有、魚有、鳥有、蟲有。它們的心可能長得跟我們不太一樣,但是無論如何,它們的體內都有個小小的機器,一下下地搏動。

  我常對著窗外的樹林,想小時候看過的一部神話影片,每個生物都有一顆會發出紅光的心。有人捧在手上,有人藏在家裏,還有人放進玻璃盒子。

  於是我想,如果這樹林裏,每只小鳥、小蟲、小松鼠的心,都會發亮,到了夜晚,多有意思!那麼多小小的紅心,隨著心跳,一閃一閃的。

  我猜想,它們的心,雖然跳得有快有慢,但在這“宇宙的交響樂團”裏,還是心心相連。每個生物,即使是植物,都有一顆心,跟宇宙的律動共鳴,感覺時光的過往。

  我也相信沒有心跳的感覺,就沒有音樂的節拍。

  每次聽音樂,尤其是節拍強烈的熱門歌曲和原始部族的鼓聲,都覺得那咚咚的音響,漸漸與我的心結合,隨著心的搏動,注入全身的每個細胞。

  於是,我想,當風聲、鳥聲、水聲、蟲聲,正好跟我們的心跳相呼應的時候,會不會也是我們最快樂的一刻。

  “人有心,天地之間也有個心。”父親生前常指著天上的星星對我説,“天地沒心,就沒有天地了,所以每顆星星都聽那個心的話。”

  他從沒指出在那星海之間,什麼地方是“天地的心”。

  但是,每次看到墻上的廣告,有個圓,無論那是圓圓的車輪或圓圓的月亮。他總會帶我走近些,説:“你找找看,在那圓的中間,一定會有個小點子。每個畫廣告的人,都要先定個心,才能畫出那個圓。”

  我每次都找到那個小小的“心”。

  父親過世四十年了,我曾經因為甲狀腺功能亢進,而心臟出問題;也曾經因為知交的負心,而碎了心。

  我也知道心雖然是中心,卻不長在身體的正中央。它天生是“偏心”,長在胸腔的左側,所以與誰相抱,都不可能心心相印。

  但我常想起父親的話——

  人有心,天地有心。

  要畫個漂亮的圓,先定下一個心。

  

  我們被雙手抱著搖,

  被一隻手牽著走,

  走著走著走去了另一個人的身邊,

  抱著他、被他抱,

  抱出娃娃,又抱娃娃。

  

那些拉住我們的手

  話説在開天闢地之時,到處蚊蠅肆虐,為了驅蟲,玉皇大帝考慮為每種動物都“製作”一雙手。

  但是鳥首先跑去請願:

  “我的脖子靈活,可以轉過頭,用尖尖的嘴去抓癢、吃蟲。我不需要手,請大帝為我換一樣東西。”

  於是鳥有了翅膀,飛上了天空。

  接著,馬也去陳情:

  “我的脖子上有鬃,尾巴上有毛,可以拍打到身上的每個角落。我雖沒有尖尖的喙,但喜歡吃草,用不著手去抓,所以也請為我換樣禮物。”

  於是馬增加了一雙前蹄,跑得特別快。

  馬才走,大象也去叩頭:

  “我的耳朵可以扇風、尾巴可以拍打,還有能拿東西的鼻子,我也希望和馬一樣,換一雙前腳,比較強壯。”

  於是大象有了兩條粗重的前腿,而且因為腿生得壯,能承受體重,就一天到晚吃,成了龐然大物。

  玉皇大帝回頭,看見人,走過去笑著問:

  “大家都不要手,你是不是也要換樣東西啊?”

  人想了想,搖搖頭説:

  “謝謝大帝,我看算了!因為我身上沒毛,特別容易被叮,不是這兒癢,就是那兒癢。我寧願有雙手,打蚊子、抓癢。”

  於是人有了一雙細細長長,又生著扁圓指甲,特別適合抓癢的手。

  沒想到,千萬年下來,人們靠著這雙手,不但抓了癢,而且造了飛機,飛得比鳥還高;造了汽車,跑得比馬還快;發明了起重機,力氣比象還大。

  人成了萬物之靈。

  人能有今天,確實全仗一雙巧手。

  這雙手的十指不短也不長,大拇指與其他四指的距離不遠也不近。它不像猩猩,手長而指短,雖然適於爬樹,卻拙于使用工具;也不像獅子、老虎的前腳,爪子雖利,卻拿不起東西;更不像牛馬,硬硬一雙蹄子,除了跑路,什麼都不能做,連人騎上了它的背,都因為沒有手,不能把人抓下來。

  手生在人身體中間的位置,往上可以梳頭,往下可以捏腳,往後可以抓背,往“夾縫處”可以擦屁股。你幾曾見過馬用前蹄抓背,又幾曾見過哪種動物,能彎下身來擦屁股?

  怪不得我們的老祖先,造字時總把身上的各部分與手結合在一塊——

  頭上長了跳“蚤”,要用“手”去“搔”。

  眼睛怕亮,要用“手”遮著“目”來“看”。

  “鼻”子不通,要用“手”捏著去“擤”。

  “肩”上扛東西,要用“手”幫著去“掮”。

  小聲説話,要用“手”遮著“口”去“扣”。

  追逐獵物,要“手”、“足”並用地去“捉”。

  至於身上出了問題,不論要捏、要揉、要捶、要掐、要搧、要搓、要擰、要“推拿”、要“動手術”。

  請問,哪樣不用手?

  

  手還能替代我們的五官,做許多事。

  眼睛看不見,手幫著看,它能摸“盲人點字”。

  嘴巴説不出,手幫著説,它能比出細膩的手語。

  合手“為十”、拱手“為禮”。用手抱胸表示“抗議”,以手摸頸,表現“厭煩”;雙手叉腰有敵意,兩手負背是自信。“有兩手”的人還能“偷偷下手”,扮演“幕後那只黑手”,弄得人“措手不及”、“舉手投降”。

  正因為我們做的事,多半要經過手,所以手是最了解我們內幕,也最能記錄我們生活的。

  剛生下的孩子,細細嫩嫩,雖有手紋,卻不明顯。但是隨著他的成長,由於他的工作,那掌紋就一天天地加深。

  總拿粗重工具的,因為常攥著鋤頭或斧頭的“柄”,“感情線”變得特別深而直,就算天生不是“斷掌”,也有了“斷掌”的折紋。

  總拿毛筆的,因為攢著五指,擠壓到手掌,“智慧線”就變得特別明顯。

  總打算盤的,手心老朝下,卻磨不到掌心,加上地心引力,那掌心的肉就特別豐厚而細緻。

  總拿拐杖的老人,拐杖的“把子”直直壓在手掌的中線上,那“生命線”,則變得特別深。

  與其説“人的手相能影響一生”,不如講“人的一生能影響手相”。許多看手相的術士,就靠這一點,而料事如神。

  據説五十年代,美國更有位“奇人”,單憑握手的感覺,就能把對方摸透。連警察都請他出馬,破了不少大案,還拍成電影。

  只是聽説警察都不敢跟他握手。

  對這特異功能,我雖然存疑,但是幾十年握手握下來,真覺得能在那一握之中有些“感觸”。

  記得有一次跟位名將握手。上面看到將軍臉上鮮明的輪廓,和深深的“法令紋”,下頭卻握到個柔弱無骨、光滑細膩的手。我便想,將軍畢竟是將軍,不必自己拿槍桿子、挖戰壕。他工於心計,少於動手,卻能“一將功成萬骨枯”。

  相反地,有一回與個美艷的少婦握手。握住,嚇一跳,那手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粗礪得如同砂紙。據此便能知道,她在家實際是個勤勞的妻子。

  接著見到她的丈夫,又瘦、又幹、又小,居然出手奇重,仿佛用那狠狠一握,告訴每個人:

  “別打我老婆主意。”

  汗手,也是予人印象深刻的。

  有一回參觀攝影展,十分佩服地過去向主人伸出手,他遲疑了一下,很怯懦地反應。他的手濕濕涼涼的,像剛從北極游泳回來。

  才接觸,他便把手抽了回去,靠近我,小聲説:

  “對不起,我手出汗。”

  我突然領悟,那些孤寂而內斂的作品,都出自一顆“熱熱的心”和一雙“冷冷的手”。

  當然,最冷的還是死人的手。

  西方人死了,家屬總把死者的手放在胸前,交叉著如同祈禱,表示問心無愧,平平安安地“回天家”。

  中國人死了,只是把手平平地放在身體兩邊,用青衫白袖蓋著,表示“清清白白”過一生。

  倒是耶穌的畫像,無論釘在十字架上、雙手伸向天國,或垂在身側,都是掌心朝前,露出釘痕。

  我常看著自己的手,想手的一生——

  呱呱墜地,沒見到媽媽的臉,先接觸産婆的手,那雙手把我們接到這個世界。

  然後我們就伸著小手要抱抱、要親親、要吸吸。吸著媽媽的奶,還伸出一隻手,摸著另一個奶。

  我們被雙手抱著搖,被一手牽著走,走著走著走去了另一個人的身邊,抱著他、被他抱,抱出娃娃,又抱娃娃。

  再過十幾年,我們可能站在機場,向我們的娃娃不斷揮手,直到遠遠那只手不見了,才轉身,用手擦眼淚。

  而後,我們老了,不再揮得動,甚至顫抖得端不穩一杯水。我們被送進醫院,四週好多醫生和護士的手。

  我們的手上挂著名牌,插著管子,皺皺的,帶著少年時打鬥留下的疤、青年時負心留下的債、中年時炒菜烙下的傷……

  我們瞳孔散大,看不見也聽不清了。只覺得有許多雙手,握著自己的手。

  他們緊緊地握著、搖著、喊著、哭著。

  最後——

  他們沒放手,是我們撒了手。

責編:楊育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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