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變化與飛揚》是劉墉極生動活潑又具有戲劇性的一場演講。劉墉以各種生動的例子,談愛的多種面貌與矛盾——是走向相聚也走向分離的;是應該無尊卑貴賤之分,卻又有這樣的價值觀的;是無所謂對與錯的;是付出又要求回饋的。最後則結語在:愛是自私自利又推己及人的,希望大家能發揮那“推己及人”的精神,把愛由一己之私,擴大到眾人之愛、世界之愛。
這場一九九七年劉墉應馬來西亞華校董事會聯合總會邀請,在檳城的演講錄音,曾經在大馬義賣,收入全部捐助華文教育。也曾由劉墉在台灣製作成有聲書,贈送給盲胞。
每一次到檳城來都覺得檳城又變了不少,又多了一些高樓,就好像每一次我到台北,到台灣也有這樣的感覺。
記得有一年回台北,我發現路邊好像又開了不少商店,也關了不少商店,想去看一看到底新開了哪些商店。
於是,我從辦公室出來,沿著台北的忠孝東路走。那是一個非常繁華的街道,大概幾年前,新開了一家店,我以前沒看過的。店裏有一些抓取玩具的遊戲機,一個個遊戲機像電話廳一樣是用玻璃做的櫃子。玩的時候,你將錢丟進投幣口,裏面的一大堆娃娃就開始 “嗞、嗞”轉動,你操縱著機器去夾玩具,夾到就歸你。一般情況下,夾十次大概九次半都夾不起來。
有很多人在裏頭玩,其中有一個媽媽帶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那兒子已經抱著一個娃娃了,好高興啊!在那兒左顧右盼,很得意,也很滿意。
但這個媽媽卻滿臉都是汗水,臉都紅了。她手上抓一把錢,不斷往裏丟;一個沒抓到,夾子還沒有回來,跟著又丟另外一個錢,要抓下面一個,一下子一把錢都丟光了。
她告訴女兒:“你、你、你看著,幫媽看著,馬上……下一次就抓到了。”
“怎麼還沒抓到呢?下一把一定抓到噢。”
“你看著,媽去換錢。”那媽媽説完就跑去換錢,換了錢繼續抓。
我這人有個毛病,哪壺不開提哪壺。按説在人家店裏頭,不該説這種話的,可是我卻開口了。
我説:“嗯,這位太太,我看你挺辛苦的,何必呢?你一把一把地把錢往下扔,而且這麼熱,你不如乾脆往前走,走不了多遠,那邊巷口有一個麵包車,上面就有賣布娃娃的,在地上也擺了好多娃娃。我看你花的這些錢何止買這種小東西,你買特大的都沒有問題了。”
我才講一半,那小丫頭抬起臉來瞪我 :“幹什麼啊?你在説什麼啊!”
“我、我説,我……我……我沒有叫你媽不給你買娃娃啊,我是跟你媽講要給你買更大的,不要這麼辛苦。”
“買的怎麼、怎麼能等於媽媽釣到的?買的怎麼能跟媽媽釣到的比?”
唉喲,天哪!我被這個小鬼罵了一頓。
不過,我後來想想,她是對的。想想看,換作是我,在那兒釣娃娃,我女兒站在旁邊,我一定會説 :“你看,爸爸多厲害。嗯,抓住了,嗯,快點、快點,從這邊掉下來了。你看,要掉下來了,快接著。”會多興奮哪。
我們要知道,愛帶有掠奪性,常常要從別的地方掠奪來,然後給自己的孩子。
我走出了那家店,繼續往忠孝東路前面走,看到了我剛才所講的那個賣很多布娃娃的攤子。有兩個女孩正站在攤子前面。
有一個女孩抓起一個小娃娃 :“唉喲,好可愛喲,小baby!”那女孩親親娃娃説:“哦,好可愛喲,小baby,小baby!”好好抱了一下,然後放回去。
“哦,還有一個好大的!”她又抓起一個特大的,“唉喲,好大、好大,好溫暖呢!好像媽咪。”
天哪!前後沒有五秒鐘,從她做媽咪,到她做baby,居然有了這麼大的改變。由此可知:愛裏面,帶有父性也帶有子性,帶有母性也帶有女性,他們的角色常常可能換來換去。
我常常在教課的時候,做各種調查,尤其做心理方面的調查。
記得我剛到美國去的時候,曾經在課堂上做過一個調查“愛的排行榜”。我為什麼會産生愛的排行榜的觀念呢?因為書有書的排行榜啊,那麼愛情説不定也有愛的排行榜。
有一天,我問一個女學生:“你的愛的排行榜是怎麼樣的?第一名是誰?”
她説:“第一名是我媽,NO,NO,現在不是我媽,是我爸爸了。因為我媽太囉唆,又太小氣,爸爸每次給錢比較多。第一名我爸爸,第二名我媽媽。第三名原來是我姐姐,現在是我妹妹。為什麼呢?因為我姐姐有一次買了一件衣服,説好要送給我。可是回家後,她自己穿上,照了一下鏡子,發現很漂亮,她就不提給我了。從那天開始,我就不怎麼愛她了。所以第一名我爸爸,第二名我媽媽,第三名我妹妹,第四名我姐姐。”
OK,我記在心裏了。
隔了一陣子,有一天,在路上遇到那個女學生。我説 :“啊,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第一名是爸爸,然後媽媽,然後姐姐因為沒給你衣服的那個同學,對不對?現在愛的排行榜是不是還是一樣啊,還是你姐姐又翻身成第三名了?”
她説:“不,不,沒有翻身。”
“那麼,第一名還是你爸爸?”
“第一名,我爸爸?噢,不!” 她指了指旁邊站著的一個男生,“劉老師,第一名是他!”
天哪,哪兒冒出來這麼一個人哪?怎麼突然變成了第一名,我嚇一跳。
隔了兩年,我又在街上遇到了那位女學生。(你曉得,在美國有的時候很妙啊,雖然紐約很大,可是一群人很可能老守在同一個地方,比如,他住在Queens,他就總是守在Queens;他要是呆在Flushing,他就總在Flushing活動。)這位女學生此刻已經抱著一個娃娃了。
我説:“啊,你現在愛的排行榜第一名是你先生,第二名是你娃娃,對不對?”
她説 :“嘿嘿,老師你弄錯了。現在第一名是她呀!好可愛,你看,好可愛!第一名是她!然後,第二名……”
我説:“第二名是誰?”
“噢,第二名我先生。”
“第三名是誰呀?”
她説:“第三名我爸爸,還有我媽媽。”
我就想:天老爺呀,如果過幾年再生幾個孩子,一、二、三、四、五、六,只怕她爸爸媽媽,她姐姐妹妹,劈裏啪啦就摔下來了,從排行榜掉下來了。
要知道,愛很奇怪!它走向相聚,也走向分離。很可能八桿子打不著的人突然冒出來。他(她)一下就變成了最愛的人,能夠超越父母。
動物很奇怪,往往好像是上天送給它一個消息:“到這個時候你該做母親。”它就做母親了。植物也一樣,有的時候植物比人還偉大呢!
記得有一次,看介紹非洲生物的影片,見到一種植物。影片裏非洲的沙漠很幹很幹,突然下起一陣雨,那個植物馬上出現在特寫鏡頭裏。它冒芽,長葉子,長莖,接著就開花,然後結種子。這時候那些水和潮氣完全消失了,又是烈日蒸騰。在炙人的烈日之下,那個植物倒下去了。風開始吹,那葉子、那莖都已經乾枯了,滾、滾、滾,滾做一堆,在曠野裏面滾。接著又是那個植物的特寫鏡頭,在烈日之下,在沙石之下埋藏了它留下的小小的種子。
這些植物好像知道當突然來一陣雨,就要趕快把握那一陣雨,立刻萌發、成長、開花、結果。
我也記得,兒子小時候,有一天從學校拿回來一把種子。
“爸爸,這是學校老師發的向日葵種子,我要種,爸幫我種。”
“好,我幫你種!”
那時候家裏院子很小,我就先在陽光特別好的地方種下幾棵。可是種子給得太多,還剩下幾棵,捨不得扔,就在靠近樹林的陰影底下也種了幾棵。那裏早上的陽光被樹林遮住,下午的陽光又被房子給遮住,只有中間很短的時間有那麼一丁點兒陽光。
這些向日葵都長大了,在陽光裏面的向日葵長得好高啊,比我人還高好多,開著大大的花。它們有大大的花盤,對著太陽笑,漸漸結了種子。你會發現,向日葵很聰明,它們是非常聰明的媽媽。它們結了種子之後就不再對著太陽拋媚眼了。它們把頭垂下來,那個花就這樣垂著。上面颳風下雨,都沒有關係,因為花盤朝下,所以種子根本不會受潮。就算是有小鳥,也不太容易翻到下頭來吃,它非常能夠精心地保護那些種子,使我們有了豐收。
秋天了,我又看看那幾棵在陰影中的小小的向日葵,我根本不想理它。但它也開了小小的花,矮矮的。我收了那好幾盤大向日葵之後,順手把這些小的也拔起來看。我才輕輕一拔,拿三根手指頭一拉,就起來了。我將它們拿到眼前,看裏面有沒有東西。它居然也有個花盤,我拿著它在墻上敲,掉下來一顆東西,嗯,居然還有種子耶!是不是種子啊?是石頭吧,怎麼那麼大?拿起來一看,真是種子。它只結了一兩粒種子,但是每一粒種子都比在陽光當中成長的大向日葵結的種子大得多,大一倍以上。為什麼?因為這個母親,這位向日葵媽媽沒有辦法得到非常好的環境,沒有得到很多陽光,於是它瑟縮在那邊,想辦法只孕育出一兩個孩子,把它們孕育得特別好,希望它的孩子能夠有更快樂、更茁壯、更燦爛的明天。
所以我們要知道,連植物都是偉大的母親。
我以前到了冬天的時候會做“劉氏鳥餐廳”。
什麼是“劉氏鳥餐廳”呢?那是當下雪的時候,我在我家的後窗挂出一個專門喂鳥吃穀子的一個小房子。鳥兒在雪地裏找不到食物,紛紛到我這裡吃穀子。可是春天,明明有食物了,它們還是到我這兒吃東西。
其中有兩隻麻雀生了baby,常到我這吃東西,再回去喂孩子,後來乾脆把baby都帶到餐廳來一起吃東西。有一次那麻雀媽媽帶著四隻小麻雀一起過來了。每只小麻雀都張著大大的嘴巴,短短的翅膀。翅膀的“飛羽”,還沒有長長,毛是膨松的,腳還站不直,這樣子窩在枝頭。每當麻雀爸爸媽媽飛到我的鳥餐廳吃東西,小鳥就叫、叫、叫,等爸爸媽媽飛到小鳥身邊,小鳥則會張大嘴,“嘎嘎嘎!”聲音越大,嘴巴張得越大,媽媽越會喂它。
有時候,我看麻雀爸爸媽媽只喂其中一兩隻,非常著急,心想:“你怎麼那麼笨呢,為什麼那麼笨呢?那只一直都沒有吃到!你、你怎麼不喂它呀!”我就敲玻璃窗,小鳥反而嚇得飛掉了。
漸漸的,那些小鳥長得跟大鳥一樣壯,看起來跟爸爸媽媽差不多了,爸爸媽媽不再喂它們。先到我的鳥餐廳銜著東西,接著飛到地上。我很好奇,立刻就跑到地下室,從地下室的窗子看它們在幹什麼?果然,老兩口兒正在聊天吃飯呢!這時小麻雀其實已經變成大麻雀,居然“啪、啪、啪”就飛到爸爸媽媽身邊,還裝成小孩子的樣子,“嘎、嘎、嘎”要吃。起初,爸爸媽媽會回頭,又喂兩口。再隔兩天,小麻雀再追下來,爸爸媽媽則會跳開。小麻雀追過來,“嘎、嘎、嘎”,受不了,又喂兩口。再過兩天,爸爸媽媽跳開,小麻雀追過來,再跳開,小麻雀又追過來。爸爸媽媽急了,回頭,啄小麻雀幾口,小麻雀“嘎、嘎、嘎”,被爸爸媽媽啄得跑掉了。所以我們要知道,連小鳥都曉得什麼時候該讓孩子離開身邊自己生活。人當然更該如此了。
每一個生物、每個人都是與生俱來的母親,與生俱來的父親 ;他們是走向相聚的,走向愛人的相聚;也是走向分離的,跟子女的分離、父母的分離。
每一個父母都要對此有個了解。如果不了解,當有一天孩子越來越遠了,孩子越來好像越不聽話了,叫他回家他就不回家,好像男朋友變得越來越重要了,越來越沒有良心了,很多父母會不能接受。其實,每一個父母都要有心理準備,你的孩子生下來,就是獨立的個體,逐漸走向他的世界。我們應該祝福他,未來有個好的家庭、好的孩子,和幸福的人生。每一個愛都是走向相聚,也走向分離,它是矛盾的。
在我幼年時代,大約十三歲的時候,家裏突然失火,整個燒沒了,不得不搬家。後來,在我大概十九歲的時候,我們後來的家又要被拆掉了。公家要我們搬家,母親硬是不搬。他們就把另半邊的樓拆掉,使屋子歪了過來。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睡覺。突然,“梆、梆、梆”一陣響聲把我驚醒,半邊屋子已經被拆掉了。原來的彈珠,很早以前擺在屋角的彈珠“咣啷啷”全滾了出來,整個屋子歪了。
那時候,我母親的一個朋友跑來説:“唉,你們遲早得搬,你們那個門好像也用不著了,能不能送給我們,我們正好缺個門。”
我母親説:“那當然行啊,反正我也要搬,非搬不可了,拿去。”
我記得那天,他們來拿門。只是一扇小小的門,他們拿著正往外走。我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我一向的脾氣蠻好的,但那天我突然像發瘋似的跑到樓梯口,大聲吼著説 :“不準拿走我家的門。”
聽到我的喊聲,對方愣住了:“這孩子怎麼像發瘋了呢?”
但是我一直到現在,仍然諒解我自己,因為我的家一次次被毀。那個門代表的是我的家,而且房子常常代表的不單是家,它還代表著能為自己遮風擋雨的父母。
我也記得,女兒剛出生的時候,我的岳父母來幫忙照顧。因為多了一個小丫頭,地方不夠大,我們不得不搬到長島,一棟大點的房子。又因為房間不夠,把原來的洗衣房間變成臥室;再為了節省能源,開了很多天窗;還因為我喜歡種花,就把原來的窗子拆掉,做成玻璃的溫室窗伸出去,裏面種了很多花。
有一天,電話響了。前任屋主打電話來:“我的兒子是在那兒長大的,(那時她兒子大概在讀小學)他説他好懷念那房子,好想回去看一看,我能不能帶他回去看一看那房子?”
我説:“好極了,歡迎,歡迎啊。”
挂掉電話,我馬上就告訴太太,告訴全家人,快點,好好收拾收拾!讓那小鬼看一看,我把他原來的那個家改裝得多麼漂亮了!
叮咚,電鈴響,小鬼來了。我打開門迎接:“請進,快快,快進來,來參觀。”然後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把門打開來給他看。
你要知道洋人跟中國人不太一樣。洋人喝湯往外舀,中國人喝湯往裏舀;中國人削鉛筆,“嚓、嚓、嚓”往外削,洋人奇怪了,不知哪根筋不對,他們居然“嚓、嚓、嚓”往裏削。中國人説你過來,手勢是往下招。洋人説是你過來,正相反。中國人很興奮的時候,氣是往外出,哇!但洋人很怪,他一碰到驚訝的事,他往裏頭抽氣,哦——!那天,我每打開一扇門,小鬼就抽一口氣,哦——!我一扇一扇地開,他就一口一口地抽氣。
我得意得不得了。心想:他一定非常興奮,哇,這個房子變成另外一種樣子了。
但是我錯了,當他走的時候我發現,小孩子一點都沒高興。他眼睛裏居然含著淚水,非常傷心地淌著淚水走了。為什麼?因為那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家。那已經不是他記憶中曾經懷抱著他、孕育著他的母親的家。
以前在美國課堂上教學生的時候,有一次我拿了一管兒廣告顏料,紅顏色的、最便宜的,是我的孩子用的那種,我把它涂在白紙上。又拿了一管兒Wineser Newton的顏料,英國的,最貴的professional顏料。我也把它涂上去。
然後介紹説 :“前面這個顏色只怕曬三個禮拜太陽,就會變顏色;後面這個顏色曬三年都可能不會變顏色。現在請問,各位同學,它們是什麼顏色?”我把兩個紅顏色都給他們看。
學生們居然半天答不出來。
我説:“什麼顏色啊?快點答。”
學生們才吞吞吐吐地説:“紅……紅色。”
我又問:“一樣不一樣?”
學生們又不回答。
“一樣不一樣?用眼睛看。”
“……一樣呀!”
我説:“當然是一樣,儘管前者是三個月之後就變色,後者三年之後都可能不變色,但是當它們是新的時候,都一樣。”
我為什麼舉這個例子?因為你會發現有許多人可能結婚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之後。有一天,丈夫或者妻子變心了,他們就突然否定了一切,説:“當年他什麼發誓啊,説我是他冬天的熱水瓶、夏天的冰激淩、深谷中之幽蘭、沙漠中之泉源,海可枯、石可爛、此情不變。真是呀!巧言令色鮮矣仁,我真是瞎了眼睛,居然會聽他的這些話。”
你看,只因為那丈夫現在變了,就否定了一切,可是如果結婚二十年,現在能把他二十年青春歲月完全否定嗎?
如果你打開他們的相簿問:“啊,這是什麼?”
“噢,這個是到巴黎。”
“什麼時候去的?”
“三年前我們一家人去的。”笑得很開心。然後再翻開另一本,説是兩年前去的,也很開心,一家人都很好。
只是一年前開始變了,那妻子就要否定過去的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這樣做,對嗎?那是完全否定她自己的歲月人生哪!
我曾經跟一個學生講這個道理。因為那學生失戀了,她説談戀愛的時候,有一次摔到了懸崖的旁邊,她的男朋友,冒著非常大的危險去救她,把她救上來,她感動的不得了。但是後來,男孩子變心了,她就一下子恨死他了,認為當年都是假的。
我問她:“那懸崖是假的嗎?”
她説:“是真的。”
我問她:“極有可能摔下去嗎?”
她説:“是的,極可能摔下去。”
我再問:“他那時候幾乎可以犧牲生命來救你,對不對?”
她説:“是的。”
我説 :“就如同這個紅的顏色,不要因為很可能三個月之後它會變色,你就認為當它全新的時候,能夠生死與之的時候,那紅色不是真紅色;不要因為它變了色而否定當初純粹的感覺。”所以我強調愛沒有尊卑貴賤之分,只是在人們心裏常常有尊卑貴賤之分。
我有個同事有一陣子,精神老是不振,我説:“怎麼搞的啊?你最近精神好像總不好。”
她説:“我最近老是做惡夢,夢見我丈夫的靈堂。”
我説 :“怎麼搞的,為什麼會夢到你丈夫的靈堂,你丈夫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很健康的嗎?”
“大概是因為我前一個丈夫的忌日快到了。”她突然後悔地説 :“怎麼搞的?為什麼要告訴你呢?要不然,你也不知道我以前還結過婚。我真是氣死了!我告訴你,我恨死我前一個丈夫了,雖然他已經死掉了,但是我恨他,我恨他全家,希望他全家通通不存在!”
我説:“怎麼回事啊?”
她説 :“你知道嗎?我要結婚的時候,那一個老頭子、老太婆突然跑到我家來,還把我爸爸媽媽也叫來,坐在椅子上,低聲的跟我説:‘我們的孩子,其實得了一種病,他自己不知道,他可能還可以活很長時間,但是也可能一下子會死掉,我們不願意騙你。’我那時候心想,他自己不知道,我們又這樣相愛,我當然要跟他結婚。我根本就沒有管他爸媽的話,就跟他結婚了。可是,你知道嗎?結婚才幾個月,他就倒下去了,半年就死掉了。死掉之後,我還一直哭,想要跟他一起去死。我當時真是笨死了。我還常常到他家,去看那個老頭子、老太婆。有的時候才進門,那個老太婆正在高興地看電視,哈哈大笑,看到我就‘嗯’一聲,眼就垂下來。開什麼玩笑?好像看到我就看到鬼一樣。有的時候打電話去,那個老頭子接我電話,‘Hello!’一聽到是我的聲音,就‘Hello’,把聲音沉下來,‘噢,是你呀。’有一次,我問:‘你們是不是不希望見到我,不希望聽到我聲音?’知道嗎?那個老太婆、老頭子,居然想都沒有想就説:‘是的,因為看到你就讓我們想到我們死去的兒子。’你説我氣不氣?我當年簡直是瞎了眼,怎麼會這麼笨呢,居然會嫁給我那個丈夫,他實在是沒有良心,一家都不是人。”
讓我們想想看,她當初知道她的未婚夫有絕症的時候,她那樣慷慨地毅然決然地嫁給那個男孩子 ;在她丈夫死去的時候,她痛苦得想要跟著去死。她那時候錯了嗎,還是都沒錯?
愛是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的。完全看你站在哪個角度,哪個時間來看事情。
我在新寫的書《殺手正傳》裏面也提到一個真實故事。我認識一位女士,她非常討厭貓。有時候一碰到同事就説:“啊,你家有貓,對不對?你一接近我,我馬上就渾身都不舒服,你走開。”
她討厭貓真是討厭極了,對貓有嚴重的敏感。
可是,有一天,不曉得哪一個人存心找她麻煩。在她門口,放一隻小奶貓,(乳貓)還在吃奶的小貓。她早上出門,一拉門,看見小貓正在前面。那是冬天,小貓“喵、喵、喵”叫。
“唉呀,怎麼搞的,是誰放了一隻貓?”眼看小貓會凍死,她只好把它拿進去,放在車房的角落。“唉,給你吃點東西吧!喲,不會吃。”實在沒辦法,她只好拿個藥瓶,裝牛奶喂小貓。
經過一段時間,小貓長大了,居然從車房裏搬到了地下室。
她每天都“啊啾、啊啾”打噴嚏,每天都不舒服的,而且越來越嚴重,總是要去打敏感針。為什麼?因為那只貓從地下室,又走到了樓上,最後睡在她的被窩裏。
人就是這樣的因緣,只因為一個人把一個棄嬰,放在你的門前,你生命當中就多了一個孩子,你就多了一種負擔,多了一份愛,你就多了一種感覺,多了一種情懷,多了一種割捨不了的東西。這許許多多的愛,就是一種緣,無所謂對與錯。
記得我在《點一盞心燈》這本書裏曾經講一個故事,被很多人拿出來談。
那是一個老太太,我母親的老朋友,她病危了。幾個老太太去看她,端了一個紅燒魚頭給她吃,對她説:“我們知道你特別喜歡吃魚頭,所以特別做了紅燒魚頭給你吃。”
你們猜,躺在病床上病危的老太太怎麼説?她居然説 :“你們做我朋友,做了這麼幾十年,都沒搞清楚,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愛吃過魚頭啊。可是以前家裏窮,魚端上來,丈夫、孩子都盯著看,我到底吃不吃?!所以乾脆説:‘媽喜歡吃魚頭。來!魚頭給媽,你們吃魚肉,我就喜歡吃魚頭,會吃魚的才懂得吃魚頭。’後來,沒良心的孩子、丈夫居然魚一端上桌,就乾脆把魚頭夾起來放我碗裏説:‘給,這是你的。’”
結果老太太一輩子都在犧牲,她多麼希望能夠吃一點魚身上的肉,但是她一直吃魚頭。
從我聽到這個故事,每一次聽説誰喜歡吃魚頭,我都想,她是因為真愛吃魚頭,還是吃魚頭是為了愛?
我們回家,也要想一想我們的爺爺奶奶、阿公阿嬤,或者我們的父母親。他們常常説愛吃魚頭,實際我認為吃魚頭會不會多半為了愛。
有一天,住在我樓上的鄰居吵架,吵鬧和摔東西的聲音穿過樓板傳下來。
不久“當、當”門鈴響了。打開門一看,鄰居進來了,説:“老劉,聽説你很會裱畫,對不對?我看你的書上寫著什麼水雲齋裱畫師傅,你學過。拜託,這裡有個東西你幫我裱裱!”
我一看是張撕得爛七八糟的玩意兒。我説:“這是什麼東西?”
“嗨,我的傳家之寶,我爺爺和我爸爸留下來的齊白石的畫。”
“齊白石的畫,值不少錢呢,你怎麼會把它撕成這樣子?你太太撕的?”
“她?她哪敢呢!我撕的。”
“啊?幹嗎要把畫給撕了?”
“我跟她吵架,我先砸了電視,她跟著把盤子都給砸了。我一氣,我在乎什麼啊,就把我爸爸的畫給撕了。”
我説:“天哪,那你到底真正在乎什麼呢?”
他等了半天,説:“我在乎什麼,我還不是在乎她呀!”
我説:“在乎她就把你爸爸的畫給撕了,更在乎點,還不把你太太給宰了?”
世界上的愛不就這樣嗎?結果,我熬夜把那張畫裱好了,貼在墻上,又變成平平的、跟原來沒有撕的時候一樣。你們要知道,中國的紙纖維長長的,慢慢地接,後面刷上糨糊褙一張紙,看起來能跟原來一樣。但是説實話,我真想給他留個洞在上面。讓他每次看到作個警惕。第一次裱,留一個洞,下次再裱的話,再留個洞。
愛是付出的,愛也是要求回饋的,你不給我回饋就不行,而且它要求完整。
有一次我經過香港的啟德機場,買了八個穿著日本的、中國的、韓國的、英國的、法國的等各種傳統服裝的娃娃,回紐約當作聖誕老人送給我女兒的。我女兒高興得不得了,每天在窗臺上擺著。天天玩著聖誕老人送的八個娃娃,一家的娃娃,好可愛!有時還把八個娃娃放在地毯上,擺來擺去。
有一天,她忽然大聲地又哭又嚷:“我的娃娃呢,我的娃娃呢?”
原來,有一個娃娃不見了,但還剩七個娃娃。公公婆婆、奶奶都跟著找,我也到處找,找半天找不到。
隔一陣,小丫頭不哭了,但不是忘掉了,她居然“啪啪啪”把剩下的七個娃娃通通扔到玩具箱的最下面,説 :“一個娃娃不見,通通不要算了。”
天哪,八個娃娃才少了一個,只是一個娃娃不見了,居然把七個娃娃都扔掉了。
隔了好幾個月,有一天,我從玩具箱底下拿出一個娃娃,伸出頭,説:“妹妹,你看這是誰?”
我以為她會忘掉了那件事,再歡迎這七個娃娃呢,結果她居然尖聲叫著:“不要看,不要看。”衝過來一下把那七個娃娃都扔下去。
你會發現,人就是這樣,只要她付出,她就要回饋;你不給她完全的回饋,她就要跟你翻。
愛的境界也是可以改變的,這是愛的另一種特質。
我才從北京回來。在北京聽小孩子們唱兒歌,我也跟他們一起唱。北京小孩兒喜歡唱一個兒歌:“小小子,坐門墩,想心事,想什麼啊?想媳婦,點燈説話兒,關燈做伴兒。”這是很有意思的一首兒歌。
我小時候,母親就講給我聽,我也就會背。後來大一點的時候,我就想:點燈説話,是談情;關燈做伴,是上床做伴。但是隨著年齡漸漸長了之後,我發覺關燈真的是做伴,聊聊天。你會發現夫妻之間的情懷隨著年齡而改變。
青年男女一開始,是“戀愛”。所謂戀愛就是:“沒有了你,我一定會死!”
兩個人結婚,有了孩子,就變成了“恩愛”。恩愛是:“我必須要好好地保護著自己,你也要好好保護自己,我們誰垮了,家就會垮。沒有了我,家會垮。”
最後是“憐愛”。孩子漸漸走遠了,他們有了自己的爐火。他們點亮自己的火爐,一家人圍坐在爐火旁。有時孩子甚至從父母的身邊帶走柴,放進他自己的爐子中。一家人圍著,孫子也在那兒。
這時老兩口面前的火越來越暗,老頭子很可能説 :“有一天這火滅了,我先走了,你就帶著剩下的這點柴,去孩子那邊跟他們一塊去圍爐吧!”那就是“憐愛”,也就是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的囑託與相憐。
由此可知:愛情有戀愛、有恩愛、有憐愛。一開始是沒有你,我會死 ;然後是沒有我,家會垮;最後是有一天我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愛的境界是可以改變的。
我在來馬來西亞之前,接到一位讀者的來信,她説她得了血cancer,要做骨髓移植。她在信裏講,她的身世很坎坷,姐姐對她很壞,常常打她,一點都不愛她。我跟著就打越洋電話給她,我説:“你要動手術有沒有找到這個骨髓,移植骨髓相容的人呢?”
她説:“找到了。”
我説:“真不容易,是誰呢?”
她説:“是我姐姐。”
我説:“就是你在信裏面講的那個從小一直就欺負你的那個姐姐嗎?”
她説:“對。”
我説:“你的姐姐知道骨髓移植要在骨盆上鑽很多洞,抽很多骨髓,很痛苦嗎?”
她説:“她知道。”
我説:“你姐姐真的不愛你嗎?”
對方,這位女孩子停了半天,説:“她愛我。”
後來我常想,是不是在那一瞬間,她才突然發覺她姐姐對她的愛。但是如果她沒有得血cancer,沒有移植骨髓,是不是有可能,兩個人各自出嫁,各奔前程,一直都冷漠相對,都不知道彼此之間的情感。她可能一生都不曉得她姐姐這麼愛她!
我也記得,接到過一個學生的來信。她説,她的爸爸對她好壞,還每天穿得西裝筆挺,頭髮梳得亮亮的,擦香水去上班。
她説:“我爸爸好像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我,他根本不愛我。”
有一天,她回家,不曉得怎麼回事,暈倒了。當她醒過來的時候,躺在醫院,看到爸爸正站在床前,還是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身上還是有著香水的味道。
她氣死了:“你這個混蛋老爸,你來幹什麼?我現在正在醫院,我在醫院對不對?你還穿著這個樣子,你還穿這麼整齊呀?”
這時候,她看見醫院的工人在擦地,原來地上有血跡,她著急地嚷道:“我身上流血了,什麼地方流血了?”
她媽媽説:“不是你流血,低頭看看你爸。”
她抬起身看她父親,她父親穿著西裝褲,下面居然沒穿鞋,襪子已經破爛了,腳上正流著血。為什麼?她爸爸回到家,發現女兒暈倒了,一下子叫車叫不到,抱著女兒在街上跑,狂奔了很遠,送到醫院,又急得沒穿鞋,所以腳都被割破了。
她説,她到那一刻才發現,她的爸爸是多麼愛她。
我在我兒子書上,他的《尋找自己》裏,看到一個最感動的故事,講他的櫃子深處。
有一次,他説我罵他,臭罵他一頓,他氣得把我送他的玉佩狠狠地砸在玻璃板上,玻璃板碎掉了,他的手也割破了一點,流血了。這時候,我衝進去,不曉得他要做什麼,以為他要割腕,還是幹什麼,於是把他立刻抱著滾在地上。
在那一刻,我對他説:“爸爸愛你!爸爸愛你!”
在那一刻我能説什麼?我能説我罵錯了?已經沒有時間去解釋,我只是説了“爸爸愛你”。我真是很感念,在他的心底層,他深深地記住了,父親曾經在他長大了,這麼大的時候還對他説過:爸爸愛你!
所以,在適當的機會説出“我愛你”,這是多麼的重要啊!
我也記得,將近二十年前第一次到美國,有一天跟著當地藝術家們,到大煙山,看著維吉尼亞廣袤的、豐美的平原的時候,那些學者、藝術家們説:“你看看,大煙山裏面的印第安人好可憐哪,這些北美的土地原來是他們的,但是被我們白人佔了。”
這時候,我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這張嘴又説話了:“既然是被你們佔了,乾脆還給他們好了!”
大家一時都愣住了,不曉得怎麼答,終於冒出一句:“已經佔這麼久了,也就算了。”
我也記得,前幾年,當歐洲、美國都大力慶祝,甚至亞洲許多國家也陪著一起慶祝哥倫布發現新大陸500週年紀念的時候,印第安人沒有慶祝,中美洲許多印第安人都在那邊傷心。為什麼?因為在1492年,哥倫布和他的兄弟在Hispaniola(就是現在的海地共和國)登陸的時候,殺了相當於當地一半的人口。那個日子,實際是他們的祖先被大量殘殺,他們的文化被大量摧毀的時刻。
但是,我們是不是跟著美國一起慶祝這500週年紀念呢?慶祝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我們有沒有從印第安人的角度來想想當年發生的事?
因為愛是偏心狹隘的啊!
所幸,愛也是推己及人的。我記得,當我女兒小的時候,每一次經過鄰居家門口,那個白頭髮老太太就出來説:“唉喲,你這小丫頭好漂亮,好可愛。我去拿照相機,給她拍一張。”等到照片衝出來的時候,可能頭都去掉一半了。她也不説她拍得不好,她説:“唉喲,這照相館怎麼洗的,怎麼把頭給洗掉了?”
之後她會説:“我的孫女啊,也這麼大了,可是我丈夫死了之後,我自己不能開車,他們在加拿大也不來看我。看到你的孩子,就讓我想到我自己的孫女。”
也記得有一次,我離開紐約的家的時候,女兒站在門口哭著送我,太太站在門口,岳父母站在門口揮手。我也在揮手。然後轉過身去,一路上都在跟司機聊天;到了機場,在貴賓室裏跟很多老朋友聊天;上了飛機,機長也過來聊天。機長走了,燈暗下來,大家可以睡覺了。因為從紐約要飛到安克拉志去轉飛機。
整個燈光暗了,我躺著,忽然聽到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叫“爸爸”,就這麼兩個字,我的兩行淚水居然“嘩”滾下來,沒有辦法止住。
我們常常從別人的身上看到自己,因為別人孩子痛苦的遭遇,而想到如果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怎麼辦。我們因此應該把愛擴大出去。
我常常自己説:“感謝上蒼讓我的兒子現在碩士也拿到了,博士班繼續在念;感謝上蒼讓我的孩子長得很聰明、很可愛;感謝上蒼讓我的事業很不錯。但是感謝上蒼只是守在紐約的家裏面喝喝咖啡,寫寫稿子,隔海用Fax傳真來校對一下,然後有很好的收入就夠了嗎?”
我認為你真正感謝上蒼應該要走出去,把你的愛擴大出去。
我到了北京、到了瀋陽、到了長春,我在北京上吐下泄,那個時候,我在想我為什麼來,但是我覺得我還是值得。
為什麼?我把五本書,那個時候的版稅通通捐給希望工程。
我也在台灣成立了青少年咨商中心。我雖然不是專家,但是有那麼多年輕朋友,願意跟我聊天。聊天之後説不定對他有一些幫助。我為什麼不把我的idea給他呢?沒有路費,我出路費;沒有餐費,我出餐費。既然有這麼多版稅的收入為什麼不給他呢?包括出這本《殺手正傳》的版稅五十萬,先把它捐出來,於是我做了有聲書。
我説:“把這有聲書送給盲人。我甚至希望我出文字書的時候,順便就出有聲書,我這一次也帶了五十多套來,因為我的箱子拿不了那麼多,但是我帶了‘母帶’到馬來西亞,希望用母帶,能夠做成有聲書,送給盲人,也做義賣,為董總募更多的錢,來推展華文教育事業!”
記得以前看過一個電影,英文叫做《gost》,在台灣翻譯成《第六感生死戀》,在大陸譯為《人鬼情未了》。那個男孩子死掉了,通過靈媒了卻世間的塵緣之後,靈光出現,神光出現,他向著那個如天堂一樣的地方飛過去。他沒有回頭再去看這個塵世間他的愛人,因為他塵緣盡了。
我看了那個電影,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居然能夠上得了天堂,被神光帶去的話,我沒有辦法去面對著神光離開,我要回頭。我很可能想辦法拉住我的家人,拉住我的親人的手,説:“我好愛你,要拉住。”但是拉不住,我被拉走了,説:“我好愛你呀,我的親人。”飛得更高,看到自己家,“好愛你呀我的家”;看到我的鄰居,“好愛你呀我的鄰居,我的鄉里”;看到這城市,“好愛你呀這個城市。”;更遠了,“好愛你呀,我的國家。”;飛得更遠了,地球越變越小,“好愛你呀這個地球,這個我曾經生活過的,養我育我愛我的世界!”
各位,我們何必等到那一天,我們才發覺自己如此地愛我們的家人,如此地愛我們的國家,如此愛我們生長的地方,如此愛我們的世界!我們從今天就開始,就去愛,把我們的愛表現出來!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