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啟先生交往有幾十年了。在師大中文系,他是古典文學教研室名教授,我那時在外國文學教研室教書。我們的頻繁來往,還在他被劃為右派、我則是右派漏網之後。
那時他住西城區小乘法巷,我住西城區東養馬營,很近。我喜歡到他家裏去,談天説地,喜歡他的詩、書、畫三絕。他曾贈我珠竹一幅,告訴我他自認為畫比字好。一間房子,我坐在桌旁的藤椅上,他坐在旁邊椅子上。大嫂到吃飯時,悄悄地把案板拿進來,墊張報紙放在床上,切肉、切菜,儘量輕輕地,怕攪了我們的清談。啟先生告訴我,有時大嫂生病了,屋子裏有客,她連躺一下都不能。
啟先生的笑話是多的,牙壞了就捂嘴,連説“我無齒(恥)”。頸牽引就説“我上吊”。那時候,那個三字的自傳“中學生”,以及擠公共汽車、生病等韻語,都是隨做好隨念給我聽的。
我告辭了,窄窄的院子,冉冉的芭蕉。他送到門口,必搶在前頭,肅立門外,對我深深鞠躬。
後來聞説大嫂逝世了,我趕緊去看他。他的眼淚一串串的流下來。他對我訴説大嫂的賢惠。直到現在他啊才學著洗茶杯、沏茶待客、檢點衣箱,他才知道大嫂不知什麼時候給他做好絲棉衣褲,併發現衣服底下,藏著啟先生幾頁得意的畫作(他以為早已被紅衛兵抄走了)。他給我看上面已有他的好友王世襄題的詩,並也請我寫。我不如我的同學世襄的詩才,只得惶恐愧謝,但心裏卻為啟先生對我的誠摯抬愛而感謝。
為了讓他高興些,打聽到他開始喝紹興酒,就請他到我家喝酒。他呼家兄為大哥,我老伴為姐夫。酒喝多了,舒紙揮毫,立寫一首嘲笑我老伴禿頭的詩。我最喜歡納蘭詞,他偏要寫一首嘲笑納蘭詞女兒腔的絕句,惹得我們兩人都有點不高興。
文革之後,我在中文系有點走投無路,我不願在外國文學組,“重來無處不傷心”,我希望到古典文學組。繫領導不同意。但是啟先生顯示了他對我的交情,他一面鼓勵我,把他教的宋詞課讓給我,一面介紹我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叫我寫兩篇詞的賞析亮亮相。
等他搬進校內小紅樓了,看他的人多了,我跟他難得見面。偶一過從,他必對著屋中的客人説,我是和他約好了來談事的,為的是好把客人請走,專門和我傾談。
我退休後,他鼓勵我寫書,從擬書名到寫書籤到寫序,都靠他幫助我。他聽説我第二本書是寫李后主,便叫人帶給我他對後主某詞的一些新的看法和資料。後來我在廣播電臺講《宋詞二十講》,他已是名噪京門的大書法家了,還騰出時間為我寫了若干首詞,直到我實不過意,餘下的請王世襄夫婦為我寫完二十首。
以後,“大熊貓病了”,但求他寫字的人越來越多,我只有用電話問候。
去年,他在電話中説,世襄、苗子和他都不輕易吃飯聚會,提出“節約用電”的口號,就是説,來日不多了,趕快節約時間,多讀多寫才是。我非常感激這些大師準備做最後的衝刺時,竟然還把我也算在內。
今年,我打聽啟先生因春節將至已從醫院回了家,就立刻打一電話給他,問他可好?請他原諒我很久不來看他。他説,我已經賜“紫金魚袋”了,恐怕離死不遠了。我説:“不許這樣説,您這五本書中文系同人都拿到了,十分受益,您養好身體還是可以‘口述’的嘛!”(我心裏想到“春蠶到死絲方盡”)他説:“得令!”我們彼此大笑。誰想兩天后,就聽説啟先生再度中風,再進醫院,從此不起。
文革時候,我和黃藥眠、鐘敬文、啟功、陸宗達等都屬牛鬼蛇神,由此我們結下了較厚的友誼。黃先生走了,他囑咐我要奪回時間,用功寫作。鍾先生也是如此,他鼓勵我寫一本書;他的病重,是啟先生通知我的。他説你去看看鍾先生吧,我看情況不好。我去看了鍾先生,並且寫了一首詞去祝壽,鍾先生是看見我的詞了。如今啟先生也走了,我除去流淚外,還能寫什麼詞嗎?反正他也看不見了。因此,我願以趙樸初臨終前的偈語奉祭:
生固欣然,
死亦無憾。
花落還開,
水流不斷。
我兮何有?
誰歟安息?
明月清風,
不勞尋覓。
我敢肯定,樸老這偈,啟先生一定十分同意的。
最後,我還想跟同學們説兩點感想:
①魯迅先生説過,對陶淵明的評價,不可只看到他靜穆的一面(“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應同時看到他金剛努目的一面(“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們看啟先生,也不可只顧看到他的謙虛親切幽默,還要看到他的堅凈有所不為。當他卑貧的時候,他啊何嘗乞食于日寇?在他榮顯之際,又何嘗養尊處優?
②師大中文系這次如此重視啟先生的喪葬,調動了全體師生,尊師敬道強烈感情,是師大幾十年罕見的,為此我大為感動。一個大學,師生本著校訓,融合一體,是大學的靈魂。只有這樣,這座大學才能大放異彩。我認為這就是老教師的最大心願。(楊敏如口述 何歡記錄)
責編: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