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先生是我們這個大時代造就的一代文化巨擘。這有許多因緣,絕非制式的教育所能辦。先生的學問包含面廣,文史、鑒定、書畫,都不是學歷教育的結果。試想,能受到史學大師陳援庵校長的賞識,登堂入室,成為“四翰林”、“南書房行走”;在畫藝上能親眼觀看溥心畬、張大千合作寫畫,並受到前者指點;能夠在故宮博物院整理文物時,躬逢其盛,參與其中;這樣的機緣,能有幾人可以相遇?這是大時代給予先生的大幸。先生對此,始終心存感激,並且作出了自己的回報。
然而,這個大時代也曾重重地傷害過他。對著傷害,先生很堅強,不是表現為抗爭,而是表現為“金剛不壞”的寬忍。寬忍不是隱忍,不是強壓痛苦,而是超然淡然。你看,當“右派”帽子殘酷地來臨時,先生以“咱們是封建餘孽,現在革命需要抓一些右派,不抓咱們抓誰”處之,這便是先生的大智度。有這大智的心態,一切傷害便可以得到“減災”,便可以淡然,以此,先生得大期頤,有大作為。畫畫不相宜了,便放下畫筆教書;教書沒資格教文學史,那就講作品選。“殘渣餘孽”之身,不好作那些堂皇大論,講文學也就從不“思想性、藝術性”地高論,在先生的《叢稿》中你找不到這樣的俗套子。多年來先生研究學術,是甘於邊緣,甘於識小的,然而只有小學者,而無小學問,當時代終於調整了對傳統文化的病態心理時,先生卻早釀製了自己學問上的陳年老酒。
淡然超然,並不是沒有是非。當先生晚年回顧一生時説:那些年,各路人馬都可以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這是何等沉痛的話語啊!啟先生未曾忘記過去,但絕不計較往事。這便是先生的境界。處處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先生的天地就寬闊,心態就和悅。因而,當他迎來自己“遲到的春天”時,他想得多的是師友、親人對自己的恩德,他想得多的是如何回報老師、社會對他的培育造就之恩。他還是那麼脫俗,對名利恩怨之事,一如既往地以“狗屁,狗而且屁”來打發。這兩句“啟體”的格言,據先生自己説,是從他還是“小啟”的時候,就發明了來打發煩惱的。寵辱不驚,依然故我,先生的品地,是直入聖賢境界的。所不同的是,先生聖賢而不作聖賢相,他寧願取一種“淘氣”的意態,先生之人,猶如先生之詩,真情至愛,也寧願以“打油”出之,例如《賭贏歌》等。
“大凡皇室貴胄中,總能出風華絕代的人物。”這是葉恭綽説啟先生的。先生超凡的才智,不凡的經歷及由此成就的大學問,都是不可學的。但是,作為一個真性情的人,先生卻為世人在具體的生活細節中展現過生命的大境界。先生走了,大境界永存。它將永遠啟示著那些認真生活的人們,什麼是德性的人生,什麼是脫俗的人生,什麼是堅實乾淨的人生。想想啟先生,我們這些紅塵中掙扎的人,或許不至全被鄙俗之心所陷沒。
永遠的啟先生!
李山簡介
1963年出生,河北新城人。1995年獲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現為北京師範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文化史,在《詩經》研究、先秦兩漢文學研究領域卓有成就。先後出版過《詩經的文化精神》、《詩經析讀》、《詩經新注》等詩經研究專著,曾在《文學遺産》等核心期刊上發表過學術論文數十篇。
其中、《經典文獻的詩學讀法》和《詩大雅若干詩篇圖讚説及由此發現的雅、頌間部分對應》在學術界有較大影響。近年來專注于中國文化史的研究,曾寫作出版《中國文化概論》(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等書。
責編: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