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指引 得遇恩師

　　我在中文系讀書的時候，跟啟先生原來只是一般的師生關係，真正跟啟先生學書法是從1974年開始的。當時我作為北師大中文系留校的青年教師，受學校的委派，常給家住校外的著名老教授黎錦熙先生送文件。黎先生很關心晚輩，他知道我喜歡古典文學，喜歡練書法，就有意推薦我去向啟先生求學，這正是我早就有的願望。黎先生讓我幫他送書給啟先生，同時為我寫了一封“介紹信”，我騎著車帶著書和信就去找啟先生了。

　　當時啟先生住在西直門內小乘巷，南屋，裏外兩間小平房，頂棚是用報紙糊的。啟先生把我讓進了他所謂的書房。我一看周圍放著書，頂棚很矮，一會頂棚上嘩啦嘩啦響，大白天耗子在上面亂竄。啟先生一看黎先生的信，樂呵呵地説，你想學寫大字啊。我説對，我特別想練字，我早就知道您很有名，可是您不認識我。啟先生説咱們不是一個係的麼，你想學寫字不找我？我説今天不找您來了麼？於是就説起練字的事來。他説練字沒有別的，就是得臨古帖，認真地臨貼。練字一定要臨墨跡，碑刻的東西經過刻，錘，拓，看不清楚。然後順手拿過一本智永《真草千字文》，説你看這個墨跡看得非常清楚，絲絲入扣，這就給你吧。就送給我了，同時還送了幾本其他的碑帖。這些碑帖我現在還珍藏著。那次談書法談了個把小時，他説你知道門兒了，以後要樂意就常來。

　　從那以後我就真是常去了。當然也不是三天兩頭去，我練了一兩個禮拜就拿我臨的字去請他指教，每次先生都口講指畫，耐心給我批改。這樣的當面授教起碼有十多年。從84年以後，我跟先生一起編過《書法概論》《書法常識》這些書，接替先生給學生上書法課，我的文字學研究也逐漸與書法結合起來，經常得到先生的點撥。啟先生又介紹我加入中國書協，98年推薦我書寫啟體字模。接觸的時間長了以後，我了解他，他也非常了解我，信任我，什麼都跟我説。我跟啟先生的關係，又是一般的師生關係所不能比擬的。我跟啟先生學習書法幾十年，從74年一直到現在，先生不知為我花費了多少心血！

　　先生愛喝啤酒，愛吃花生米，在小乘巷的時候桌子上老有花生米。自從八十年代搬到學校有冰箱以後，我去時，他經常會拿出兩聽啤酒，我們就一邊喝啤酒就花生米聊天。就中我學到了許多書本上沒有的東西。

　　承蒙面授 如沐春風

　　啟先生教學生極為仔細，從不用訓斥的口吻對學生説話。他先誇你寫得好的，如果寫得不好，他不説不好，而是説，這一筆如果再斜一點，這筆比那筆再短一點點就好了。記得陳垣校長百年壽辰的時候，啟先生寫過一篇《夫子循循善誘人》，講陳垣老校長是如何地循循善誘，他完全繼承了老校長那種對學生愛護關懷，以鼓勵為主的教學方式。

　　啟先生非常聰明，非常善於動腦子。臨貼最大的問題是臨不像，啟先生説告訴你個好辦法，其實特別簡單，拿透明的薄紙蒙在字帖上，然後拿毛筆在蒙的紙上按字帖的筆畫走一遍，你馬上就恍然大悟。啟先生自己是窮學生出身，反對浪費，買一張毛邊紙雖然三四分錢，但是那時候人們工資才幾十塊錢。他建議我們用報紙，用買點心買糖果的包裝紙練字，那個紙上邊有油，不沾墨，啟先生教我們在硯臺裏面放兩粒洗衣粉，或者蘸墨的時候先在肥皂頭上沾一下，什麼紙都能寫上。他經常説練字的時候運筆的軌道一定要準確，比如一個“人”字，撇捺在哪搭接，多少角度都是很嚴格的，如果行筆的軌道不準確的話，筆畫再好看也是沒有意義的。

　　説到啟先生會教育人，我有一事終生難忘。那是我分到古代漢語教研室教了幾年古漢語後，1982年年輕教師要出去進修。我決定去廣州的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室學習古文字。我當時對古文字一竅不通，心裏有點發虛，臨走前兩天就去找啟先生，談了我的“活思想”。先生沒有直接跟我講大道理，而是給我講了個故事。説有一個小夥子為報父仇想學本領，找到一個高明的師父，這個師父就讓他晃院子裏的一棵大樹，一晃三年，終於把大樹晃倒了。小夥子説師父您該教我學本事了，師父説你的本事已經學好了，這麼大的樹你都晃倒了，天底下誰還是你的對手？啟先生説完哈哈一樂。他就是通過這個故事解決了我的思想問題。意思是説，你甭管他多難，只要下死功夫堅持下去，一定會成功的。到中山大學，我把《説文解字》與《甲骨文編》、《金文編》對照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一個禮拜聽一個教授的兩節課，剩下的時間就在古文字研究室的閱覽室裏看書。一個學期下來，不僅甲骨文入了門，還試著考釋了一個前人不認識的甲骨文字，寫了一篇小文。我很高興，寒假的時候回來向啟先生彙報去了，先生聽了也特別高興，我就説先生您給我寫倆字吧。我跟先生那麼多年從來沒開口向先生要過字，這是第一次。先生笑問寫什麼，我説臨行前您不是給我講了個年青人“撼樹”的故事麼，您就寫“撼樹”倆字吧。啟先生一筆一劃地寫了，楷書，這麼大，同時還寫了“永龍同志囑書二字”的上款。這兩個字我一直挂在書房裏，時刻勉勵著我。

　　要説這幾十年來啟先生對我影響最大的那就是做人。80年代後期我寫字有了一定的影響了，有朋友鼓動我去做專門的“書法家”，我就去問啟先生。先生擺著手説不能做，那是個是非場，名利場，咱們還是老老實實教書，老老實實寫咱們的字，別去攙和。那時候我還年輕，涉世不深，我要是去了，現在可能是個小富翁，但教授肯定當不上了，學問也做不成了。

　　前年我們舉辦了一個啟功書法學國際研討會，會議期間我冒著很大的風險辦了一個《啟功先生贈友人書畫展》。那些展品大部分是從我認識的一些熟人那裏徵集來的，都是當年啟先生給他們寫的字畫的畫，共100多張。我給人家寫保證書，展三天后完璧歸趙。我要向人們展示啟先生的人格魅力。提供展品的沒有高層人物，都是普通老師，學生，普通工人，包括給啟先生開過車的司機，後勤的水暖工等，都是一些很普通的人。人們從這個展覽中可以看到啟先生拿出去義賣的作品寫得認真，是精美的藝術品，贈送給這些普通人的也同樣是很精美的藝術品。我是要展現啟先生的精神境界，書畫展覽一方面是展示先生的藝術，更重要的是展示先生無比高尚的人格。

　　巨星隕落 痛留遺憾

　　提起啟先生，許多人就知道他的書法好，他還有很多學問一般人是不了解的。啟先生寫的舊體詩，可以説是現當代第一家。先生還是文獻學家、語言文字學家、書法理論家、詩詞學家等等。他的書畫鑒定是個絕學，他還精通佛學。啟先生的學問非常廣博，我跟先生學到一點點的就是寫大字，另外還有古漢語方面的一些知識，因為我教古漢語也常請教他。古代漢語中的文字、音韻、訓詁、語法，先生沒有不精通的。

　　在學問上，啟先生是大海，我們這些晚輩連一滴都不夠。他的知識非常淵博，記憶力好得驚人。他説話説著説著就背出許多古詩文來，有些很偏僻的詩句他都能背。所以張中行老先生説啟先生的腦袋比你們年輕人玩的電腦強多了，裏邊不知道儲存了多少信息。做他的學生能在某一方面了解的略微多一點就不錯了。像我這樣只是在書法方面跟先生學到了一點點，與先生比，真的不過是皮毛。學問這個東西，你只有鑽進去之後才知道天有多大。在外邊，我不敢自稱是啟先生的學生，因為我非常慚愧，覺得自己水平不高，怕有辱先生聖名。我現在很後悔，年輕的時候有很多的問題都沒有抓緊時間向先生請教。

　　過去先生老説鳥乎，差一點烏乎，我説那一點去不掉。但是前年做了排尿管手術之後，他主動提出來要把他知道的東西講出來，他的口述歷史就是這個時候由趙仁珪、章景懷先生整理出來的。啟先生一向反對述而不作，他覺得既要述，又要作，鼓勵我們寫文章，他説咱們這些人的墓碑不該是石頭刻的，而應是鉛字顆壘成的。先生著作等身，但遠不是他學問的全部。黃苗子先生説啟先生是懷著寶貝去見上帝了，這是最遺憾的事情。如果在五、六年前或者更早，我們很好地採取措施，啟先生很多東西都可以搶救下來，哪怕留下一些很原始的材料也好，但是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了！永遠沒有了！

　　秦永龍 口述 王哲先 整理

　　秦永龍簡介：

　　秦永龍，男，1943年生，廣西荔浦縣人，中共黨員。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64級本科生，現為北師大漢語言文字學（含書法）博士生導師，藝術與傳媒學院美術與書法系主任。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