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布袋裏，先生掏出了窩頭

　　1955年，我有幸進入北師大中文系學習，那時，啟先生也給我們上課。先生平日裏很幽默，很有親和力，所以課下的時候我們跟先生的交流就比較多一點。

　　1958年，我和愛人紹武留校任教，我們從部隊轉業，感覺在文化底蘊上有欠缺，想去故宮參觀學習，儘管平時也去過，但是總覺得對深藏其中的文化內涵領悟不夠。因為啟先生學識淵博，我就偷偷問他能不能帶我們去故宮參觀學習，當時先生已經被打成了右派，景況很不好，但先生欣然答應了。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啟先生拎了一個黃色的小布袋，顏色是明黃的，當時我特納悶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到故宮後，先生就帶著我們轉，重點參觀了“明清書畫展”，講它們的來歷、價值、歷史淵源，講其中的文化蘊藉。到中午的時候，先生打開黃布袋，從裏面掏出的竟是窩頭，他讓我們一起吃。當時正值自然災害時期，生活很艱苦，我們沒錢請先生吃飯，心裏十分歉疚，又特別感動。那天，先生在故宮整整講了一天，可以説是先生給我們的啟蒙一課，讓我們收穫的不僅是先生的言傳，更是先生對學生盡心竭力、傳道授業的精神。

　　賦詩送字

　　“文革”期間，愛人紹武和我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創作了反映陳毅同志三年贛南遊擊生活的作品——《梅嶺記》。“文革”結束後，當時北京作家協會的創作聯絡辦公室要抓創作，但多為歌頌“文革”或造反派的作品，他們聽説北師大有人寫陳毅，十分高興，特地為《梅嶺記》開了一個研討會。後來在此基礎上改成電影劇本《梅嶺星火》，得到了弢公（唐弢：整理者注）和夏公（夏衍：整理者注）的關注和指導。在《梅嶺星火》準備要拍成電影的時候，我們想請先生為之題字“梅花國”，大概是一九七八年春節左右，我們去小乘巷給啟先生拜年。當時，先生的住房條件很差，屋頂全是用報紙糊的，很多窟窿，老鼠就在上面跑。沒想到啟先生不僅拿出一卷寫好的多種文體、大小不一的“梅花國”，而且已經主動為《梅嶺星火》寫好一幅字：

　　是非當日已分明，創業奇勳久策成。一事元戎猶有恨，未能親見捉江青。

　　題款寫著：

　　書陳毅元帥梅嶺詩後一首 紹武、會林同志兩正 一九七八年二月 啟功。

　　接著，先生又拿出著名篆刻家曹辛之先生刻的陳毅詩詞。那是一本用宣紙刻印的小冊子，冊子很薄，僅有12頁，但含量巨重。封面為文學大師茅盾題簽：“陳毅滿庭芳，曹辛之篆刻”，有長方形鈐章“茅盾”。扉頁右側題款：“啟功先生法家 教正 辛之（鈐印）戊午春節”，左側題款為“紹武、會林同志編梅嶺星火劇本頌揚陳毅元帥者也特此轉贈以為紀念 功 一九七八年二月”，鈐“啟功”、“元白”二小印。實為先生贈予之珍寶，我們珍藏至今。

　　現在，家裏還珍藏著半幅《千字文》。80年代後期，我去拜訪啟先生，正值先生伏案書寫。我覺得自己的字寫得不好，冒昧提出了學習書法的請求。於是，先生悉心地給我講了寫字的道理，親切地告訴我：“其實寫字不難，不過就是一個排列組合，也就是間架結構問題。”先生怕我不理解，還講起他小時候學寫字的經歷。他看我求教心誠，當即將所書《千字文》部分（計480字）惠贈給我作為臨摹之本，先生怕我沒紙練字，走的時候還特地送給我一些宣紙鼓勵我堅持練字。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我的寫字水平有了提高，這與先生的熱心指導和鼓勵是分不開的，但後因工作日益繁重，未能按先生的期望堅持下去，於今想來實為莫大憾事。

　　因為我愛人喜歡動物尤其喜歡老虎，先生曾為我們寫了一幅很大的虎字。先生還特別喜歡小孩，主動給我的兒子和女兒分別寫了一幅字。我們全家得到先生的恩澤，真是言之不盡。

　　這個好玩，你玩吧

　　先生是很富童趣和童心的人，尤其喜歡玩具。他曾對我説過，出國的時候最喜歡逛兩條街，一條是書街，另一條就是玩具街。他家裏有很多玩具，像小兔呀、小熊呀，整整一櫥櫃。我出差的時候，碰到好玩的玩具、特別是像他的玩具，也會買回來送給他。先生喜歡玩具，也很樂意讓別人玩他的玩具。他有一個會跑的熊貓，還能閃光，有一次我去看他，他跟我説，這個好玩，你玩吧。我玩了幾次，先生就要送給我，我拗不過他，只好抱著回了家。啟先生為人十分慷慨，他那兒有一個小海龜形狀的抱枕，每次去看他，我都要抱一下那個抱枕，先生覺得我喜歡，就要送給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要了，就對他説，如果拿走了，下次到您這裡來，我就沒得抱了，先生這才作罷。可是，後來我再去看他的時候，那個抱枕已經不在了，估計還是被他送人了。

　　先生站著，我們卻坐著

　　1992年，我從中文系調到藝術系。我們特別想發展書法學科，因為中國只有一個啟功，先生又在我們學校，我們覺得這是我們不容推辭的責任。後來建立了美術與書法係，突出了書法專業特色。在學科建設方面，老先生給了我們太多太多的幫助，凡是系裏的活動，不管是學術活動還是學生活動，他都盡最大可能地參加。他甚至對我説，只要對你辦學、建設學科有好處，需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去年，我們舉辦啟功書法學國際研討會，啟先生是坐著輪椅去會場的。在主席臺上，各位致詞的領導都是坐著講話，我作為院長也致了詞。輪到啟先生講話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他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我們趕快過去請他坐下，他不同意，非要站著，可他身體虛弱，站不住，就用手扶著講臺，説了大概十幾分鐘，主題只有一個，就是先生的老師陳垣校長，談陳垣先生對他的恩情。場面十分感人，當場就有人流淚了。當時，我十分後悔、慚愧，如果知道啟先生會站著講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坐著講啊！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北師大的書法係在國內已有一定的聲譽，在國際上也有一定的影響，這與啟先生的全力扶持是密不可分的。

　　先生駕鶴西去，翻檢珍藏的墨寶，回憶往事，心中不勝悲哀！雖然先生去了，但先生循循善誘的長者風度、嚴謹求實的治學態度、虛懷若谷、淡泊名利的高潔品格、為人師表的道德風範，在我的記憶中將散發著歷久彌新的幽香。（黃會林 口述，尹曉宇 整理）

　　黃會林簡介：

　　黃會林教授迄今指導碩士生11屆37人、博士生7屆30人、博士後2人，一直致力於影視戲劇新學科建設，現主持3項國家、省部級科研課題，重點研究中國影視美學與傳統文化。曾獲北京市教書育人先進工作者、北京市教學優秀成果二等獎、北京市優秀教師獎、曾憲梓教師獎、寶鋼教育獎、北京十佳老電視藝術家獎、全國百佳老電視藝術家獎、全國學校藝術教育先進個人、第一、二屆中國優秀話劇文學理論專著獎、中國教育圖書優秀獎、中國高等院校影視學會優秀成果一等獎、北京市“十個一工程”獎等，1992年獲國務院“為表彰對發展高等教育事業做出的突出貢獻”所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

　　曾發表專著、論文約250萬字，與紹武合作創作約16部、約210萬字，編輯或主編出版約18種39部約1189萬字，共1650萬字。主持國家級、省部級“八五”、“九五”、“十五”等規劃課題共5項。

　　創建北京師範大學北國劇社，堅持15年，6次公演于首都劇場。主持承辦“大學生電影節”（已9屆）。

　　主要社會兼職：國家教育部藝術教育委員會委員、國家廣播電影電視審查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影視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高校電視藝術委員會會長、中國高教學會影視教育研究會會長、中國話劇歷史及理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田漢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電影基金會名譽理事、中國人口文化促進會理事、北京電視藝術家協會理事與高校委員會主任等。

責編：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