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先生離開我們走了,永遠地走了;但他那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裏。緬懷啟先生,使我想起了《詩經》中的兩句詩:“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想用這樣的詩句來形容啟先生的高尚道德行為,也許最合適不過了。先生學識淵博,人品高尚。這已經是眾所週知的事實。我想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補充一些事例。
據我所知,啟先生認為自己首先是個教師。我看到過先生的一張名片,上面只有一個頭銜——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先生解釋説:“這是我的根基,如果沒有這個根基,我就什麼也不是了。”作為他的學生,我知道他是一位好老師,對教學認真負責,對學生認真負責。我是1954年進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學習的,1955年到1957年學習古典文學課時,李長之先生和譚丕模先生給我們講文學史,劉盼遂先生、王汝弼先生、啟功先生、梁品如先生、黃芝岡先生給我們講作品選,真可謂名家雲集。啟先生講的是唐詩宋詞。他的認真負責,表現為講課內容十分充實,注重基本知識(如詩詞格律),能夠旁徵博引,而且感情充沛,熱情洋溢,我至今仍然記得他滿懷激情地朗誦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樣子。
他的認真負責,還表現為隨時注意端正學生的學習態度,培養學生虛心學習的精神,他常常以自己自學成才的體驗給我們講述求學之不易,求教之艱難。此外,還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1956年,啟先生給我們上課時,恰逢“向科學進軍”運動廣泛開展之際。當時大家都“向科學進軍”,連我們這些大學生也不例外,紛紛寫起論文來。我的指導老師正好是啟先生。在一次談話時,先生問我打算寫什麼題目,我説想寫王維的詩歌。先生面露難色,跟我解釋説,王維是大詩人,作品很多,思想複雜,藝術深奧,你恐怕把握不了,最好把題目縮小一點;並且委婉地告訴我,其實你首先還是應當把課程學好,不一定忙著去“向科學進軍”。我當時不知天高地厚,聽了先生的話心裏不大高興,以為先生看不起我,但表面上沒有表示反對。後來的事實證明,先生的勸告是完全正確的,我對王維的“研究”早就半途而廢了。
啟先生是老師,所以也特別敬重自己的老師,敬重自己的前輩。在這方面,我想講一講他對沈尹默先生的態度。前幾年,陜西安康政府的人跟我聯絡,説他們要建立三沈(指沈士遠、沈尹默和沈兼士)紀念堂,讓我替他們向啟先生求字。為什麼跟我聯絡呢?因為他們知道,沈尹默先生是我愛人的外祖父。我覺得此事有點難辦,因為啟先生當時的身體狀況已經不佳,尤其是眼睛出了毛病,實在不好意思去打攪了,所以沒有馬上答應。但對方很執著,過了幾天又打來電話,原來他們的代表已經到了我的樓下。我不得不答應帶他去見啟先生。雖然我事前已經跟先生打過招呼,但是心裏還是沒有底。所以我事先對這位代表説,這回去是碰運氣,一個要看啟先生是不是在家,再一個要看啟先生能不能寫。也許是這位代表的運氣好吧,我們來到先生家,一提為三沈紀念堂題字的事,先生立即滿口答應,並且表示要儘快寫好。果然過了不幾天,先生就打電話來,讓我去取寫好的字。我一看,這次寫的特別大。先生解釋説,之所以寫大字,一是因為眼睛不好,不得已而為之,寫小字筆道就會重在一起;二是為了方便人家使用,不必放大太多倍,字跡顯得更清晰。由於當時沒有客人,先生還跟我説了不少關於沈氏三兄弟的事情,關於啟家與沈家的交情。我對沈尹默先生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不甚了然,先生給我講了沈尹默的書法與楮遂良、王羲之、王獻之等古代書法大家的關係。我當時聽得津津有味。但可惜的是,我在書法方面是一個純粹的門外漢,聽不出多少門道,也記不住多少東西。不過先生對於前輩的敬重之情,我卻牢牢地記在心裏了(其實這只是一個例子,據我所知,先生曾經多次為出版沈尹默先生的書籍題字捐款)。
啟先生對於像我這樣的學生,可以説有求必應。記得我第一次求先生寫字,是1983年在東京中國駐日本大使館教育處。當時我在早稻田大學留學,不久就要回國,正在發愁沒有什麼合適的禮物送給導師,作為臨別的紀念。聽到啟先生到達東京的消息,我馬上去看望先生,同時請求先生題字。先生爽快地答應了,而且當場就寫。先生問我寫什麼,我説魯迅有一句贈日本友人的詩是“扶桑正是秋光好”,可惜現在是春天。先生隨即説道:“那就寫‘扶桑正是春光好’吧。”事後,我把這幅字送給我的導師,他非常高興,仔細端詳,讚不絕口。回國以後,我有一段時間經常到先生家裏去拜訪,向他請教,向他求字。他雖然忙得不可開交,可是對我仍然親切接待。我的好幾本書都是請先生題的字,有的書名還寫了好幾份,直到先生滿意為止(我把先生不滿意的也保存下來了)。我送給日本和伊朗友人的字,也是先生給寫的。1986年的一天,我向先生求一幅字,先生馬上答應下來,並且讓我當天晚上去取。當我去取字時才知道,先生感冒發燒,提前休息了。我拿到先生發燒時寫的這幅字,覺得又高興,又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在那種情況下請先生寫字。我特別喜歡先生的字。我認為先生的字可以用“秀美”二字來概括,這當然只是門外漢的感受。我特別喜歡當面看先生寫字,每次看先生寫字都是一種藝術享受,都是一種美的享受,都會産生喜出望外的感覺。儘管早已知道先生的字好看,可是當面看著一筆一筆地寫出來,還是感到驚喜。人們都知道,啟先生一字值千金,但我沒有給過他一分錢,送過他一次禮。這並不是我不懂人情世故,而是因為先生曾謝絕過我一次,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提出這方面的問題了。先生多次跟我説過,凡是文化教育方面的人求字,凡是不以贏利為目的的人求字,一律分文不取。這種淡泊金錢的精神多麼令人景仰啊!
2005年7月9日寫于北京師大越水書屋
何乃英(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