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5年07月03日 16:18 來源:
大約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我有幸結識了一些當時知名的藝術家、詩人、學者,如賈羲民、吳鏡汀、戴姜福、溥心 、溥雪齋、齊白石等先生。我並向其中的一些人正式拜過師。在他們的教誨下,我日後比較見長的那些知識、技藝才打下根基,得到培養。在我回憶成長過程時,不能不提及他們。我曾經寫過《記我的幾位恩師》、《溥心 先生南渡前的藝術生涯》及《記齊白石先生軼事》等文章,記載了他們的有關情況,現把和我相關的一些情況再概述並補充一下。
賈羲民和吳鏡汀。羲民先生名爾魯,又名魯,原以新民為字,後改為羲民,北京人。鏡汀先生名熙曾,鏡汀是他的號,長期客居北京。(見圖 《啟功畫傳》第20頁照片兩幅及繪畫一幅)我雖然自幼喜愛繪畫,也下過一些工夫,比如我家有一卷王石谷《臨安山色圖》的珂羅版照片,原畫已流入日本,當時能得到它的照片已很不易,不像現在能見到那麼多的王石谷真跡,所以我到現在還保留著這幅照片。我和我五叔祖曾一起用心臨摹過它。又經熱心人幫助,還找到1926年(丙寅)我畫的一張菊花小冊頁。但這些僅是憑著小聰明,還不具備專業的素質。為了能登堂入室,大約升入中學後不久,我即正式磕頭拜賈先生為師學習繪畫。賈老師一家都是老塾師,他本人原也作過北洋政府部曹一類的小官。賈老師不但會畫,而且博通經史,對書畫鑒定也有很深的造詣。那時畫壇有這樣一個定義不太明確的概念和分法——“內行畫”和“外行畫”。所謂“內行畫”是指那種注重畫理、技巧的畫,類似王石谷那種畫什麼像什麼;所謂“外行畫”是指那種不太注重畫理、技巧的畫,畫的山不像山,水不像水,類似王原祁,有人説他畫的房子像丙舍——墳中停靈的棚子。賈先生是文人,他不同意這種提法,認為這樣的詞彙不應是文人論畫所使用的語言;而吳先生卻喜歡用這種通俗的説法來區分這兩派不同的畫風。正由於賈先生是文人,所以他不太喜歡王石谷而喜歡王原祁,我現在還保留著他的一張小幅山水,很能看出他的特點。也正因為此,他在當時畫界不太被看重,甚至有些受排擠。賈老師曾經參加過一個畫會,它是由金紹城(號鞏北、北樓)倡立的,金先生是王世襄先生的舅舅,為了提高這個畫會的地位,他請來周兆祥作會長,因為周是民國大總統徐世昌的學生,又作過東北葫蘆島開闢督辦,有的是貪污來的錢。這個畫會後來辦了一個展覽,金先生把賈先生的參展作品放在很不起眼的角落裏。賈先生受到這個冷遇後,就主動寫了一封信,聲明退出畫會。
賈先生對我的教益和影響主要在書畫鑒定方面,由於他是文人,學問廣博,又會畫,所以書畫史和書畫鑒定是他的強項。他經常帶我去看故宮的書畫藏品。平時去故宮,門票要一塊錢,這對一般人可不是小數目,而每月的一、二、三號,實行優惠價,只需三毛錢,而且這三天又是換展品的日子,大量的作品都要撤下來,換上新的,只有那些上等展品會繼續保留一段時間,而有些精品,如董其昌題的范中立《溪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等會保留更長的時間。所以我對這類作品印象非常深,現在閉起眼睛,還能清楚地想象出它們當時挂在什麼位置,每張畫畫的是什麼,畫面的具體佈局如何。如《溪山行旅圖》樹叢的什麼位置有“范寬”兩個小字,《早春圖》什麼地方有一個“郭熙筆”的圖章,什麼地方有註明某年所畫的題款,都清楚地印在我的腦中。由於有優惠,我們天天都盼著這三天,每當這三天看完展覽,或平時在什麼地方相遇,分手時總是説:“下月到時候見!”每看展覽,賈先生就給我講一些鑒定、鑒賞的知識,如遠山和遠水怎麼畫是屬於北派的,怎麼畫是屬於南派的,宋人的山水和元人的山水有什麼不同等等。這些知識和眼力是非常抽象的,只靠看書是學不會的,必須有真正的行家當面指點。有一回我看到一張米元章的《捕蝗帖》,非常欣賞,可賈先生告訴我這是假的。我當時還很奇怪,心想這不是寫得很好嗎?後來我見得越來越多,特別是見了很多米元章真跡的影印本,再回過頭來看這張《捕蝗帖》,才覺得它真的不行。又如,最初見到董其昌的很多畫,難以理解:明明是董其昌的落款,上面還有吳榮光的題跋,如《秋興八景》等,但裏面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毛病?比如畫面的結構不合比例,房子太大,人太小;或構圖混亂,同一條河,這半是由左向右流,那半又變成由右向左流;還有的畫面很潦草,甚至只畫了半截。開始,我認為這些都是假的,或代筆的畫手太不高明。賈老師便告訴我,這並不全是假的,而是屬於文人那種隨意而為的“大爺高樂”的作品——“大爺高樂”是《艷陽樓》戲中“拿高登”的一句戲詞:“大爺您在這兒高樂呢!”——畫家也常有些不顧畫理,信手塗抹的“高樂”之作,特別是文人畫,並沒什麼畫理可講。還有些畫,可能是自己起幾筆草,然後讓其他畫手代為填補,所以畫風就不統一了,因此不能把它們一概視為贗品。賈老師的這些教誨使我對文人畫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對真畫假題、假畫真題、半真半假的作品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時只我一個人到故宮看展覽,這時最希望能遇到一些懂行的老先生,每當他們在議論指點時,我就湊上去,聽他們説什麼,有時還不失時機地向他們請教一下,哪怕得到的只是三言兩語,但都極有針對性,都使我受益非淺。
隨著知識和鑒賞能力的提高,我鑒定作品真偽的能力也逐步提高。如前面提到的那兩幅畫:郭熙的《早春圖》,有鈐章、有題款,畫法技巧純屬宋人的風格,非常難得,無疑是真品。而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僅憑畫面樹叢裏有“范寬”兩個題字,就能斷定它是贗品。因為據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載:“(范寬)名中正,字中立(也作仲立),華原人,性溫厚,故時人目之為范寬。”可見范寬是綽號,形容他度量大,不斤斤計較。試想他怎麼能把別人給他起的外號當作落款寫到畫面裏呢?比如有人給我起外號叫“馬虎”,我能把他當落款題到畫上嗎?天津歷史博物館也有一張類似風格的作品,落款居然是“臣范寬畫”,這更沒譜了,難道他敢在皇帝面前大不敬地以外號自稱?這又不像戲裏可以隨便編,有一齣包公戲,寫包公見太后時稱“臣包黑見駕”,這在戲裏行,但在正式場合絕對不行。這都是一些原來沒落款的畫,後人給它妄加上的。這些觀點雖然不都是賈老師親口傳授,但和他平日點滴的“潤物細無聲”的培養是分不開的。
賈老師和吳老師的關係很好。賈老師有一塊很珍貴的墨,送給了吳老師,吳老師把他一幅類似粗筆的王石谷的畫回贈給賈老師。賈老師把它挂在屋裏,我還從他那裏借來臨摹過。實話實説,當初我雖投奔賈老師學畫,但心裏更喜歡所謂的“內行畫”,也就是吳老師這派的畫。後來我把這個意思和賈老師説了,他非常大度,在一次聚會上,主動把我介紹給吳老師,並主動拜託吳老師好好帶我。這事大約發生在我投賈老師門下一年多之後。能夠主動把自己的學生轉投到別人門下,這種度量,這種胸襟,就令人肅然起敬,所以説跟老師不但要學作學問,更要學作人,賈老師永遠是我心中的恩師。
吳老師的“內行畫”確實非常高明,他能研究透每種風格、每個人用筆的技法,如王原祁和王石谷的畫都是怎樣下筆的,他可以當場表演,隨便抻過一張紙來,這樣畫幾筆,那樣畫幾筆,畫出的山石樹木就是王原祁的風格,再那樣畫幾筆,這樣畫幾筆就是王石谷的味道,還能用同樣的方法表現出其他人的特點與習慣。這等於把畫理的基本構成都解剖透了,有點現代科學講究實證的味道,真不愧“內行”中的“內行”。這不但提高了我用筆技法的能力,而且對日後書畫鑒定有深遠的影響,因為看得多了,又懂得“解剖學”的基本原理,便掌握了訣竅,一看畫上的用筆,就知道這是不是那個人的風格,符合不符合那個人的習慣。我隨吳老師學畫,仍從臨摹開始。有一回我借來吳老師贈給賈老師的那張畫來臨,臨到最後,房子裏的人物安排不下了,只好刪去了,我母親在一旁看到後,一語雙關地戲稱我臨的“丟人”。後來就逐漸有了長進。
有一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權當畫界當時的一個小掌故説一説吧。吳老師原有一位弟子,是無錫的周先生,當然就是我的師兄。有一回,有人告訴吳老師地安門的品古齋正在賣一張溥心 家藏的沈士充的《桃源圖》,吳老師就從品古齋借出來,親自指導周先生臨,臨得似像似不像。臨完後又把原作還給品古齋,我就和曹七先生(事跡見後)説了這張畫的來歷,他花了三百元買下來。他的太太會畫畫,曾得到吳谷祥的指導,後來年歲大了,就不怎麼畫了。曹七先生跟我説“你也臨一張,算是我太太臨的。”於是我就臨了一張題上他太太的名字,現在也不知這張畫的下落。後來我又在絹上臨了一張,拿去給吳老師看,他很高興,誇獎我“畫的好,是塌下心畫出來的。”後來徐燕蓀要辦一個畫展,準備把我這張和周師兄那張都拿去參展,並把我的擺在前面。這下吳老師不高興了,甚至和徐先生吵了起來。我雖然很願意把我排在前邊,但一想師兄比我大五歲,又是先和吳老師學畫,便和徐先生説:“還是把周先生的放在前面吧,這裡面有吳老師的指導。”這件風波才就此平息。這幅畫我現在還保留著。從這件事我明白,作為老師,他當然會看重親自指導過的作品,但對真正下過工夫的人,他心裏也是有數的。我的這位師兄最初善畫蘆塘,他自稱“別人都管我叫周蘆塘”,後來又畫葡萄,有一張還作為禮品贈給美國總統,於是他又自稱“他們都管我叫周葡萄。”後來我在一次聚會上和大家開玩笑説:“他畫蘆塘、葡萄,説人家管他叫周蘆塘、周葡萄,以後我專畫山藥,你們就叫別人管我叫‘啟山藥’好了。”聽得人無不大笑。他九十歲時,家人要為他辦個畫展,他夫人來找我,我寫了四首詩,後來還收到我的詩詞集中,但在展覽會上並沒拿出來,他們可能覺得有點“刺”,因為他們可能感覺到在他聲名高了之後,其他幾個師兄弟可能對他有些不滿,也不願和他多往來,覺得他有點看不起吳老師,以至和吳老師的關係鬧僵。其實我的詩都是稱讚他的,並堅持認為他的藝術成就和吳老師的培養是分不開的,正如其二所説:
弱冠從師受藝初,耕煙(王石谷)名跡幾番摹。靈懷(吳鏡汀)法乳通今古,壯歲蘆塘似六如(唐寅)。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