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抬頭見到啟功先生於八十年代給我題寫的那幅字畫,就想到幾年沒見他了,應該去看看他老人家。
八十年代,我經常採訪人大、政協以及九三學社的會議,總能見到啟功先生,也常同桌用餐。只要他在桌上,這一餐飯吃得就熱鬧。他風趣、幽默的話語,常引得一桌人放下筷子捧腹。而他總是一如平常,安然慈祥地微笑著。我直後悔當時沒有把他諧趣的話語記錄下來。有一次在京西賓館開會,他與幾位朋友一起去八寶山為一位故去的友人送別。回到京西賓館,他就在沙發上躺下了。大夥兒關心地問他怎麼啦?!他説:“就當我現在去世了,你們來説‘你安息吧’,我立馬站起來致答詞。”他這一下,把當時沉悶的空氣炸開了。
一天,我終於去看望了啟功先生。只見他比過去稍瘦了一些,問起他的身體狀況,他笑呵呵地説,還差一點,沒有烏呼,只有鳥呼。他告訴我去年他得了一場“帶狀皰疹”,真叫疼呀,整整折騰了五個月,瘦了五公斤。他説:“你看,這也不用刻意減肥了吧。”説到這些,他依然是滿臉笑意。他還講起他眼睛上的黃斑已沒法動手術了。他説:“唉,祖師爺不給飯吃了。”多年未見,啟功老還是那麼幽默風趣!這時,他的內侄媳來請先生吃飯。於是,我趕緊告辭出來。
初秋的一天,我應約再去看他老人家。那些天,他剛剛校閱完一部書稿,也剛過了八十九歲生日。他説:“我是按選舉年齡計算的。”我曾見報載,啟功先生5月2日在“國圖”講清史時,大夥兒聽了他幽默通俗的演講,都捨不得離去,二百多名聽眾一直簇擁在他身邊問長問短,他樂呵呵地向大家告別,攝影記者記錄下了這一鏡頭。講起此事,他又將那天所講的內容概略地復述了一遍。他説,我著重講了對康熙、雍正、乾隆這三代皇帝的評説,純屬私見,主題就是《清代學術問題私見》。我聽了,也感到耳目一新。
啟功先生有他獨具的人格魅力:謙和慈祥、淡泊名利、虛懷若谷、包容無際。在七十年代那個特定的歷史環境下,他於世事風雲有著鮮明的見解和愛憎,總是與人民群眾和老一輩革命家同呼吸共命運。後來他名氣越來越大,仍保持他那平易謙虛之品格。為紀念他的恩師陳垣先生,他于1988年義賣書畫作品,籌集資金為北師大設立“勵耘獎學基金”以永久紀念陳垣先生。在以後的幾年間,啟功先生幾乎不停筆地進行創作,有時書寫直到深夜。1990年,在香港舉辦了《啟功書畫義賣展》,從三百多幅作品中選出一百幅字、十幅畫,被香港熱心教育的人士認購一空。以此再加上他平日為社會各界所寫的一百件作品的酬金,共籌得人民幣一百六十三萬元作為獎學金。當學校建議獎學金以啟功的名字命名時,他堅決推辭。他説:“還是以先師的勵耘書屋的勵耘二字命名的好,目的是要後人學習陳垣先生愛國主義思想,繼承和發揚陳垣先生辛勤耕耘、嚴謹治學的精神,獎掖和培養後學,推動教學和科研事業的發展。”由此可見啟功先生對自己老師的敬重。正如他在《“上大學”》一文中所説的:恩師陳垣這個恩字,不是普通的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思想、知識的恩誼之恩!”
啟功先生正是師承師志,一生追求學問,從不懈怠。在史學、中國古典文學、書法等等方面都有極深的造詣,堪稱國寶級的泰斗。但他卻從不喜歡自我表功,也很反感旁人對他過多的溢美之詞。人稱他書法家,還有其他許多頭銜,他卻戲謔地説:“這個‘家’,那個‘家’,我就一個家,多少年就住在這師大紅樓裏。”這也讓人聯想起啟功先生常寫些自嘲的打油詩,其中有一首他六十六歲時所寫的《自撰墓誌銘》,很有意趣: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雖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誰讀了這首打油詩,都會忍俊不禁,這也足見其為人風格之一斑了。
我起身告辭時,他將一摞書遞給了我:“還有幾本你想要的,現在手頭沒有了,以後再説。”我當然再三道謝。他指著《啟功學術思想研討集》一書説:“這裡的文章我都不敢瞧”,他見我一愣,接下又説:“把我吹的呀!———”他樂了,我也樂了。文/曉渡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