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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
烏魯木齊的冬醞釀了這麼久,終於挾著風帶著雪從天而降。
在這種天氣裏,窗外呼呼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雪花重重地砸在玻璃上卻輕輕地化為輕霧和水汽,手上捧著厚重的《你把雪書下給誰》,不自覺地會看看窗外飄飛的雪花,會在心裏也打一個問號,雪書,如果是你,你要把雪書下給誰?
‘冬天頭一場大雪落定的時候,新疆大地沉入一種微醺的幸福狀態之中。’第172頁,《你把雪書下給誰》,第一句,讓人瞬間陷落。
離美太近的時候,我們常常容易忽視種種的美。我們看風景,也看雪,看到最後覺得一切都已平淡無奇,我們忽視了其中的壯美、大美哪怕只是一罐子的美。我們熟視無睹地從鹽鹼地上踩過去,如果一定需要帶著感情,那就是憎惡,憎惡這白花花的鹼土里長不出綠油油的小苗,從沒有想過去了解這塊地和那塊地之間有什麼不同,當然不會知道其實那長出地面的白色可以是佐餐的美味,更不會明白這是大地鬱積心中的苦難,是土地流出的淚!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承認,這就是大地的教育。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靜聽頭羊的鈴鐺,不知道羊回圈時主人甚至不用數,只需要掃一眼(神奇的一眼)就能斷定它們全部安然無恙,即使面對羊清澈悲憫的目光我們依然無動於衷。我們從不理解也沒有試圖想要理解會唱歌跳舞的盲少女心裏的渴求和夢想,不知道她看不見的大眼睛其實在以她的方式感知著這個世界。……只有體味到生命最深處最真實的那種美和愉悅,才可能寫下這麼生動這麼美麗帶著聲音味道和顏色的文字。
看《你把雪書下給誰》,終於明白,太舒適的生活很容易埋沒我們的感覺。書是寫阿瓦提的,我們看到的卻是整個的新疆。樸素的美麗神奇的風情本質的吸引和純粹的生命,一罐子的美到壯美大美原來就誕生在這裡!觸及靈魂哀樂盡顯,這是否所謂開始?
刀郎舞、穆賽萊斯、麥西來甫、冰、棉花、雲彩、羊、草、樹、石頭、鳥……所有生靈在這裡都有了靈性和美麗,沒有煽情沒有矯飾,就象任何一座長在新疆的山,山間石縫裏滲出的水,晶瑩剔透汩汩而來。合上書頁,再看窗外,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新疆的冬天一樣的我行我素,也只有這樣,才是新疆,才是新疆的冬天。
——陳漠新書《你把雪書下給誰》印象
誰能夠定義這些荒野之地的氛圍?自然領域的意味早已超越了物質存在本身。自然和體驗超越了進取的人類,超越了歷史,也超越了自然科學。自然的氛圍和品質以及偉大的藝術的揭示是同樣難以界定的。我們所能夠捕捉的僅僅是我們的精神領域所可能達到的深度而已。
——安塞爾 亞當斯(Ansel Adams)
讀了陳漠的散文集《你把雪書下給誰》後,我開始無所邊際地胡亂思考起自然、生活、人性中的一種關於美的感知與表達。
作者顯然是個偏向於浪漫主義並具有在某種程度上感知生命之性的詩人與作家。他真誠、坦率、感官敏銳獨到,能夠用他全部的生命激情與夢幻力去觸摸並感知世界。我想,他的文字之所以具有很高的耐讀性的原因在於——它們具有美的解剖力,具有一種性靈和美。詩人陳漠把帶著他自己思想、情感甚至血液的新疆解剖給我們,使我們在能夠帶著自己的體驗和他的眼睛去暢遊一種散發著生活與勞作氣息的新疆之餘,也能夠暢遊我們自己的內心,感知著一種本真的生活與生命。這部散文的話語風格承襲了《風吹城跑》和《誰也活不過一棵樹》的特點,生動且富含哲理,讓人難以忘懷。
詩人之所以為詩人,在於他的一種能夠與有限的空間進行無限接觸的能力。我們同世界廣泛接觸,不斷擴大著我們的感知範圍和視覺角度,並因此在文化價值的吸取與碰撞中獲得共時性與歷時性的體驗——對於有限空間無限性的感知向縱深處發展,更廣闊、更深邃、更本真而質樸,我覺得這是作者所立足的關於人的行動樣式。
可以看出,在一篇又一篇精緻的短篇散文中,作者從平實生活的細處與高處一次又一次地獲得精神上的重新表達與再生,他使人為的事物與自然的事物達成心靈上的高度默契,存在物與詩人之間有著“知”、“言”、“行”或者“真”、“善”、“美”三者意義上的互相滲透。他是存在物,存在物也是他。他們之間有著含而不露的美和秘而不宣的語言。用作者的話來説,“我想知道這一塊地方跟那一塊地方之間有啥不同,也期望通過舌頭的體驗來打開我同這個地區之間的秘密通道”;“找到穆賽來斯的時候,我很高興!我覺得自己不小心找到了一把打開人類心靈和歷史的鑰匙”;“學會同一朵雲交往,就等於學會了同世界交往”;“猛然想起時,以及臨街從店的喇叭裏放出這首老歌時,你心中通往這壇陳酒的道路一下子接通了!秘密的幸福烈火被點燃。那種清雅幽暗而遠大的香氣撲面而來,捉住你,並淹沒了你”……隨手翻的書,你會發現類似的語言表達形式很多。或者也可以看看目錄,標題多為細節性和瞬間意義上的文字表達,讓細節凝固成永恒,這是一種沉入生活和仰視的視角,就像在每一次的呼氣與吸氣中,作者都渴望盡力擴大空氣與無數肺泡的接觸面積,以此來捕捉自然之空氣的更多信息——氣壓、溫度、濕度、含氧量、空氣構成、分子構成、所吸入的氧氣分子的製造者……於是在他筆下,我知道了原來羊也可能打滾、頭羊的鈴鐺聲具有好此遠大的穿透力、用高射炮打黃雲以保護莊稼等諸多的事。這種對於性靈的把握尺度讓我想起了美國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愛默生的“超驗主義”。他認為人與世界進行最原初的接觸的能力是人的最本質的財富,而現今許多人喪失了這種能力。要得到自然的“啟示”,決不能簡單地類比,而“聆聽布道與虔誠地祈禱都是在與自然無限接近,即與自然完全感通的時候”,作者顯然把握住了雙手雙腳的深刻意義。
於是,自然與生活把她所有的造物與勞作果實作為一種象形文字提供給他,向他昭示著不朽的生命樣式。在與當地居民共同居住、同甘共苦中 他感知著不同時間、不同空間和結構中的不同的文化樣式與生存姿態,這也促使他能夠有會來更好地理解自我生命的軌跡與人與物的互動關係。我相信,作者一定很喜歡“大地”這個詞,這不僅是一種深扎與整個內心深處的東方傳統的農耕文明的思想,也源於作者為其生命歷程中對於在大地上漂泊與行走的理解。天山南北大地上的一切人物、事物、植物、動物豐盈著他,在代後記中,我們可以從某種程度上清晰地把握住作者的生命軌跡。正是由於對於大地、以及對深扎于大地土壤和沙漠之中的頑強的樹和植物、以及對流淌在大地深處的柔情卻又剛性的河流的體驗與觸摸,他於此能夠體會並把握住自然的真性,且由此推及至人性的本質與真賦。轉換成藝術與文字的想象與語言,我們可以看到“棉花的處境及姿態就是人的處境與姿態……成為我由來已久的精神象徵與渴望”;“灰塵看得太陽的眼光一定比我們牟利而高明,它們懷揣著太陽看太陽,深情而單純”……這種角度的轉換並不複雜,因為自然永遠是真誠的,而詩人也是真誠的,並且他有一種想要在人性慣常的軌道中自我拯救和他救的衝動與願望,以真誠凝望真誠,人性與自然的真性也就建立起來了。馬丁 路德説,“信仰耶酥即可得救”,基督教文明的核心就是人的“原罪”説。所以人必須靠信仰上帝來獲得救贖。愛默生本是波士頓的一位牧師,雖然他辭去了牧師之歌,但他和許多其他思想家一樣,反對基督教,但信仰基督,他認為,人要領受來自自然的天啟,就必須接受布道,必須祈禱,但布道不是來自教士的布道,祈禱也非在教室裏祈禱,這是一種宗教的品格。與此相比,東方的倫理秩序雖不能稱為宗教,但卻有一種類似的宗教品格。作者雖早已融入異族文化的新疆,但卻逃不出幾千年來儒釋道的內在品格,他內化和人格中獲得人性在物性之中的拯救。其實,詩人用詞句來表達內心的悖動,而用雙手勞作的農人、馬伕等人設身處地的方式來表達對自然的崇敬與熱愛。我們是一樣的,或許他們比我們更為真誠和本質。
基於對“大地”一詞的把握和理解,以及自身特有的氣質與審美,作者內心和筆下人類的共性、他性與個性也就具有一種普遍性的意義,即人類的真性與心智的本質是一致的。無論你生活在什麼環境之中,什麼文化背景下,在最本質的生存需要、情愛渴求和對幸福生活的嚮往的願望上,人在心理上有根本的同一性;作為一種高級的生命,人與自然界的相互作用,也有著根本的同一性。“羊看待問題辦法要簡單的多,它們永遠睜大一雙嬰兒般單純的眼睛乾乾淨淨地看自己和世界。肚子餓了叫幾聲,吃飽了休息一會兒,掉隊了,遇到危險或想親近自己的意中人時,還要咩咩地叫兩聲——僅此而已。這就是它們全部的生活和生活態度”。由人性及物性,由物性及人性,這其中有一種對於美學意義上人的根本性和物的根本性的讚頌與崇敬,也有對於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在互相理解的尺度和深度上的有力把握。這種立足點貫穿全書的思想和情感,貫穿新疆的品質、刀郎文化和穆賽來斯文化。
某位作家在親身參與某地區的狂歡儀式後這樣寫道“那些土著們在開始喝酒時總是木偶似地靜靜地蹲著,幾杯酒下肚便慢慢動了起來,同時發出低沉的聲音。漸漸地,動作加快了,聲音也高了。終於顛顛倒倒地亂動起來,聲音也變成了淒厲的呼號。我常把這些與都市裏窮人們的叫嚷、富人們的呻吟以及那些體面人物忘形之後的狂亂聯絡起來,仿佛覺得這一切苦悶之聲都在與同一個深廣久遠的世界相呼應,這個世界與祈禱河裏的天堂全然不同”。
我在想,陳漠所要傳達的穆賽來斯文化與刀郎木卡姆文化是否具有同樣的意義——簡單、質樸、本真、悠遠、也聯結著文化的符號與心理的象徵,成為生命的儀式、生命的組成部分。在時間的隧道和空間的距離中,詩人“離我遠去”,在一個想象而實在的異域和物中尋找存在物相對於“我”的意義、“你”的意義,相對於生命的意義、勞作的意義。這當中所滲透的是他以整個的人、生活、經驗和全部的人格所能夠解釋的信仰——“我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認識穆賽來斯的。好象一接觸就喜歡上了它,並且再也離不開它了!仿佛早在幾個世紀以前就認識了它。它命定了要在阿瓦提等我。我一來,一眼就認出了它,我註定要成為發現者和救贖者,我必須帶著它去走世界!”
這種冥冥之中的信仰基於上帝又超越上帝,這是一種我們無法洞悉和存在,是理性、感性的美。詩人內在的靈性需求使其以整體的人格力量,去捧送虔誠與熱情,這是一種對終極性的信仰與膜拜。
我們不需要也無法洞悉他人的內心。我只知道,詩人的筆鋒直指自我和他人的內心世界和最為本質的生活,並加以對美的禮讚,放大人性中所共有的一面,編織一種深度快樂與深度痛苦交織在一起的意義之網,不斷發現,也不斷解惑,構建人類的弱點與彼岸,進行自救和他救。獨幕詩劇《太陽的女兒》強烈地表現了這種力量性的抒情式浪漫主義哲學。尼采的權力意義、日神精神的穆靜和酒神精神的狂喜的美學意義和力量、海子的無意識內心的構建以及楊煉的幾乎是先知式的感知和語言的衝擊性的特徵等。均在這個詩劇中充分地表達出來。詩人的淚水具有很多雙重的意義:幸福、愛、青春、純潔、痛苦、憂傷、艱辛。因為這是關於胡楊樹的品格,關於沙漠與水、寂靜與歌舞、地平線南面與北面、嬌貴與粗獷、豐收與欠收、生活的瑣碎與高大……的悖論。也許新疆不是一個區域,而是一個悖論,是一個精神象徵和概念。也許人生就是一個永恒的悖論的數字命題!
最後特別要提到的是作者語言強烈的抒情性與個體性。其散文多為分段式的表達方式,像每一個樂章中不斷跳動的一個個的音符。作者想要強調每一個他所想要表達的重點,強調詩的節奏和跳躍的美感。無論在讀《你把雪書下給誰》時還是之後,我都覺得這種詩歌旋律一直召喚著我,讓我有一種強烈的背上行囊立馬去新疆阿瓦提的衝動。
“天地大美而不言”呀!那麼我們該怎樣在生命的劇場做一個具有分量的演員?怎樣更為本質地去生存和感知世界?
和陳漠相識在去南疆採訪的路上,一如他的名字的諧音——沉沒而少言。喜歡毫不疲倦地專注于窗外,無論是單調乏味的荒漠戈壁,還是高大挺立的茂盛胡楊,似乎都在他內心中慢慢地醞釀,醞釀成火熱和激情,並在後來書寫時能夠持續的汩汩流淌。就像他剛剛出版的新書《你把雪書下給誰》裏表述的一樣,含蓄沉靜中時時涌動著一股熱情一股力量一股強大的生命氣息。
在南疆,大縣小鎮,高山細水,棉花胡楊,每一份對比都讓人震撼。
陳漠説過,相比較而言,我更願意讚美和胡楊同樣生長于荒漠的紅柳。你看那高大隆起的沙包,有的像小山,包頂依稀生長著枝條並不繁茂的紅柳根。風吹走了沙子,剝露出沙下 堅固而頑強的根係,以致不斷的凸出於地表,成就了今天的紅柳沙包。他沒有胡楊的高大挺拔,也沒有粗壯腰身的有力支撐,卻用那柔弱的身軀,不朽地與沙漠抗衡著。難道他不值得讚揚嗎?
陳漠愛新疆這塊土地,愛新疆的風景,愛新疆的人,甚至像文中周海一樣,愛普通的石頭。每塊石頭都代表新疆,那不同凡響的造型和氣質裏,閃爍著一種樸素而大器的光。連石頭都喜歡的人,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物不能熱愛呢?一如他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這親切的樸素中去體味,去吸吮一樣。
對於陳漠而言,寫下阿瓦提的人、雪、棉花、穆塞萊斯,是做了一件普遍又了不起的事情,在那些閃光的文字裏面,放大了多少智慧和生活,只有看過的人才知道。
“怪柳根長住了墳,使其經受住風蝕雨打,再厲害的時間也好象把它沒辦法,”
“想到再過幾年不來大水,這片看不到盡頭的樹林裏的胡楊樹可能一棵都活不成!你會為此而擔心受怕得想哭一回。”
“一塊新雪下過,阿瓦提大地美的叫人心痛。”
這些文字,喚醒的是我們沉寂已久的愛的力量。對自然、對細緻生活的歡樂態度,深情而又簡單,樸素而又奇異,詩意朦朧卻又奕奕閃光。
新疆衛星音樂廣播《陽光之旅》節目主持人 李剛
從烏魯木齊出發,南行1064公里後,在塔裏木盆地西北部就能踏進阿瓦提大地。可惜,我沒有去過,但穿越陳漠的文字,我心中的遺憾得到了些許的彌補。在這個已經飄雪的季節,我開始渴望有一人,有一人能把雪書下給我。
陳漠就這樣,在我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跳躍出來,那麼深沉問我們:“你看見粗獷奔放雄健有力的刀郎舞蹈了嗎?你聽到歡樂而憂傷的木卡姆歌聲了嗎?挂在風中的故事在説出以前,是否被風乾?大地上禱告為誰?幾千年也沒有説出的一句話將説給誰聽?一片葉子能給我們帶來怎樣的生命驚喜與哀痛!”
幾年前,我還沒見過陳漠,我是先結識了他的文字。《風吹城跑》、《誰也活不過一棵樹》,無疑是兩部迷人的作品。文筆優美,詩意飽滿。否則,我也不會衝動得想立刻邀請他來到我們的節目中。在陳漠的辦公室裏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有些恍惚,有一些詫異那些文字誕生於面前這個如此乾淨、儒雅的人,他更像一個詩人。交談之後,我真覺得“文如其人”説的一點也沒錯。但邀請陳漠做節目的這個願望卻拖了好久。一個飄雪的冬天,陳漠背上行囊,獨自一人來到阿瓦提,住在葉爾羌河谷,跟牧民一同吃茶水馕和放羊。他悉心感受阿瓦提魅力無邊的刀郎文化、穆塞萊斯的香氣和上游水庫的響冰景象,而且陳漠慷慨地把這些又呈現給更多熱愛新疆的心靈。
再次見到陳漠的時候,他帶著穆塞萊斯香氣的新作《你把雪書下給誰》來到了我們的節目裏。我不自覺的把他的這部作品和前兩部作品做比較,很快的,我就發現了差別:在前兩部作品中,陳漠就是陳漠,那些文字甚至帶著明顯的職業痕跡。但在新作《你把雪書下給誰》中,陳漠不是陳漠了!他是阿瓦提一碗純美的穆塞萊斯;他是葉爾羌河邊的一株胡楊;他是奔跑的頭羊脖子上挂著的那串響鈴,他的微笑在美麗的古麗的眼睛中盪漾成一汪清泉。
正如人説,擁有了這本書,就等於擁有了一個回聲,一種生命的態度,以及擁有了關於一個地區醉人氣質的不朽眺望;打開它,就打開了一個微觀的新疆。
我沒有參加成陳漠新作那個讓人滿心滿懷感動的首髮式,心裏有些遺憾,但我知道,阿瓦提那片土地不會有遺憾。
新疆人民廣播電臺《文學星河》節目監製張輝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