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頭一場大雪落定的時候，新疆大地沉入一種微醺的幸福狀態之中。

　　懶洋洋地睡在床上，人們便在心裏開始盤算把雪書下給誰的事情。

　　雪。神的使者。聖靈已經應驗！蒼茫大地陡然進入一片乾淨肅穆得叫人想哭的境界——一種神聖高貴的氛圍。

　　這時，北方成為真正的北方。男人們心靈崇高勇武起來,女人們懷揣純粹的美，一心一意懷想自己漫無邊際的心事。孩子們則打雪仗堆雪人坐狗拉爬犁。老人們開始為又一個好年景祈禱！

　　按照各自的辦法誠懇地舉行歡迎儀式吧！為雪。

　　漢族人説：瑞雪兆豐年！

　　阿瓦提的維吾爾族人，則在村鎮院落及大街小巷裏開始了各式各樣的歡樂活動。下雪書就是必不可少的歡樂遊戲之一。

　　雪書是一種漢語叫法,也有人叫其雪簡、雪條子、雪柬、雪帖、雪紙團的。維吾爾人的叫法是喀爾勒克。但不管咋叫，核心內容及由頭只有一個字——雪。

　　下雪書的情形同下戰書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戰書是政治遊戲，殘忍、極端、沒有人性。而下雪書則是關於美的生活遊戲，輕鬆歡樂，有情有趣。戰書是政客們派能説會道的下級使者下送。而雪書則由每個人親手遞交給朋友，具有天然的平和親切愉快和熱愛的特徵。

　　遊戲規則是這樣的——

　　每年冬季第一場雪開始下及下來以後，歡樂而幽默的維吾爾小夥子們便謀劃起給朋友送雪書的事。

　　他們鋪紙提筆，給被自己選中的朋友親戚同學同事或同行寫紙條及信。

　　書信的內容多以古詩、諺語及白話文的方式，首先讚美純潔無瑕的白雪，之後立即進入希望對方請客吃飯或請人跳唱麥西來甫的主題。

　　雪書措詞豐富而講究，語氣誠懇輕鬆幽默，盡可能地減少給別人的壓力。

　　譬如有這樣的字句：雪是富貴的徵兆。如果你富裕，就用豐盛的宴席來請我們；如果你不寬余，也可用一點皮芽子來表表心意。落款處寫上幾個要好的朋友的名字及當日時間。

　　紙條寫好後，你就揣著它朝朋友家走去。

　　你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紙條塞放在枕頭下面茶几下面或書櫃等隱秘而容易找到的地方，而後迅速抽身離去。

　　臨出門時你必須提醒一下主人。

　　比如：下雪了，該跳個麥西來甫啦！

　　比如：這雪下得多好！可你家的山羊娃子卻活不成啦！

　　比如：別讓條子躺在那兒不動彈！

　　主人立刻知道客人的來意，並迅速找出紙條，朝來人追去。

　　追上並抓住送雪書(紙條）的人，就把雪書塞進他的衣袋或手裏，由他自己請朋友們當天喝酒吃肉和娛樂。

　　因為被人反手抓住是件丟人的事情，所以主人還要往他臉上塗抹鍋底的黑灰，並弄一頭毛驢讓他倒騎著回家準備酒席。

　　倘若主人沒找出雪書或沒及時將其送還給下雪書者，那麼，今天的客你就請定了！

　　以雪的名義聚在一起。以雪的名義歡樂！

　　這是辛勞而熱情的新疆維吾爾人的一大創造。

　　雪。一起。酒。音樂。舞蹈。朋友。歡樂。愛。

　　他們知道如何使美和美相遇，知道怎樣在勞動之餘，把日子過得紅火而快活，也知道在每個晦暗陰冷的冬季，讓苦短的人生儘量過得溫暖和亮麗。

　　我理解並喜愛這種下雪書的遊戲。簡單。有趣。驚險。刺激。具有新疆人所特有的直截了當、豁達大方的氣質特點。樸素親切而自然！

　　一場大雪之後，望著窗外尚未被人踐踏的一層深厚的積雪，望著寧靜聖潔的大地，我時常整個上午都會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興奮得啥也幹不成。我覺得這是上天獎賞給人類的一個特別的日子，是個幸福歡樂的日子，是充滿愛的時刻。這樣的日子適合飲酒、聊天、跟情人幽會，是那種圍著火爐朗讀詩歌和《聖經》的日子，也是衝一杯滾燙的安徽名茶喝了還想喝的日子。

　　我就想，這一天，全世界有多少顆年輕的心臟在同步跳動!有多少雪條子在維吾爾人家的屋檐下來回傳送和飛舞呀！

　　你説這場大雪下來，阿瓦提有多少個雪書在傳遞？我問。

　　正在掃地的玉素甫江穆海麥提直起腰，衝窗外的雪地茫然地眨巴幾下眼睛，面頰上有些因不好統計而難為情地泛紅。他想了一下説，全阿瓦提22萬人？機關單位算上，500個雪書有呢！

　　第二天要放假過肉孜節了。趁汽車加油的工夫，年輕的玉素甫江把辦公室的地面打掃一遍，並把每個同事的桌椅和電腦也仔細擦拭得乾乾淨淨。

　　我到阿瓦提郵局發信的時候，幾位郵政人員也正起勁地談論他們早上一上班就收到雪條子準備晚上請客的事。

　　我喜歡用厚紙寫信寫稿，總擔心我的信因超重被退回來而丟失，所以請一位職員幫我稱信。

　　她撕一張稿紙放在電子秤上稱一下説：2克。你每天寫7張紙就行了。加上信封、郵票、膠水的重量，剛好20克以內。8毛錢的郵票就能發出去。超過7頁就超重啦！

　　這是一位漢族職員。從談話中得知，當天收到雪書的人正是她——今晚她得在家裏請客了！

　　看來，阿瓦提的很多漢族人也加入到下雪書的遊戲當中來了！

　　面對美而盛大的有雪的日子，誰能拒絕蘊藏其間的幸福和快樂的誘惑呢！

　　阿瓦提有一首流傳甚廣的《雪簡歌》，很多人常在麥西來甫上演唱之。歌詞大致如是：

　　阿瓦提是個人們愛雪如命的地方。

　　當地人認為，每場雪都是真主的恩賜。

　　愛雪。敬雪。珍惜雪。這使得雪成為一種有生命有靈性有力量的物質，成為歡樂的載體和方向，成為每個人心中的美神。

　　一場大雪落到地上，許多成年人也渴望像個孩子似的在雪地上打滾翻跟頭打雪仗。小四輪拖拉機手或許激動得把不住方向，弄不好會使拖拉機栽個大跟頭。牧民們則循著雪地上的腳印圍獵野兔和大灰狼。

　　阿瓦提人從來不掃雪。沒有掃雪習慣，也捨不得掃。在阿瓦提人看來，無論大雪小雪之後，北疆的烏魯木齊市全城戒嚴，表情冷漠、目露聰明的愚光的公務員和官吏們，肩扛鐵锨列隊走出一幢幢灰濛濛的辦公大樓埋頭掃雪的樣子，實在滑稽可笑，難以理喻！

　　雪，怎麼能跟垃圾一樣清掃！更不能像階級敵人一樣千刀萬剮。

　　本分的阿瓦提人認為，雪就是雪，是真主的賜福，值得永遠供奉和熱愛，也值得舉辦麥西來甫迎接。

　　雪。仿佛是明朗而清潔的神。

　　下雪的時候，每個阿瓦提人內心都裝滿歡樂。裝滿了高大而寧靜的神明。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