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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響冰
那天,在冬季的上游水庫邊緣地帶遊蕩,一陣陣清潔的鳥語草香襲來。我體會到了在水邊居住的好處,以及漫無邊際的廣大寧靜所導致的幸福感。
我該怎樣來表述那天上午的美好感覺呢?
時值12月。一層薄雪覆蓋了這個長約33公里的湖面及其邊緣地區。這是昨夜剛下的新雪,很多地方尚未被野兔、羊群及野鴨踩踏,很多蘆葦葉稈之間和湖邊枯死的樹杈上,都或多或少地托舉著潔白的雪。
大部分湖面已結冰。只有湖灣處,或者靠近蘆葦叢的避風處,尚未凍住。這種地方,就成了野鴨們嬉戲遊玩和談情説愛的天堂。
不遠處的湖灣水面上——水幽藍深遠,美得不太真實。像油畫裏的水,也像童話中配得上白雪公主居住的地方。
可是——成千上萬隻野鴨子居住在那裏。
它們黑壓壓一片,幾乎把整個湖灣水面都佔住了。它們咕咕嘎嘎的叫著,煽動翅膀飛起來,抖落一身水珠,而後又斜著身子飛進水裏,蘸滿湖水。翅膀劃過水面時,犁開一條白花花的水路。
奇怪的是,我當時極度渴望成為它們中的一員。自由自在地説話或不説話。想玩時就盡情地玩,不想玩了就在天上飛。還能一下子飛到湖的背面,開闢另一番嶄新的生活。
司機楊軍民、翻譯玉素甫江 穆海麥提和嚮導唐守倫等,在閘口處跟湖邊的牧羊人聊天。我獨自在湖岸上悠閒自在地逛遊。仿佛一直在胡思亂想,可啥事也沒想出來。
在金黃茂密的蘆葦叢的掩護下,我正小心翼翼地朝野鴨群靠近。手裏提著上滿膠卷的相機,一心想記錄住鴨子們妙趣橫生的細微生活細節和全部的美。
近一些,再近一些。我不敢直著身子走路,更不敢抬頭看它們一眼。當然也不能踩出太大的聲響,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我害怕稍不小心,就驚飛了這些迷人的鳥和生活。
可是——我還是驚擾了它們!
我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它們像得到一句神秘口令似的,整齊一致地轟的一聲,一齊振翅朝遠處的湖面飛去,一個都不願意留下來。它們對人類的警覺和敵意已經到了極度敏感和萬無一失的地步,起飛時的翅膀、腳趾和風聲,在幽深的湖面掀動萬層細浪。
望著佈滿天空的振翅遠飛的鴨子,望著它們整齊驚慌的陣形,以及潔白的腹肚和內翅。我委屈而失望,心裏堵得難受。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極像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中的那位孤獨的小男孩。眼看著湖面上代表自己整個愛和夢想的白輪船開走了,卻什麼事都不能做。不能喊它叫它挽留它,更沒有力量攔住它,也不能變成夢中的小魚去追它。只能無辜又無助地站在岸上,看著白輪船愈走愈遠;只能淚流滿面地重復著説一句話:“你好,白輪船。這是我!”
如果説白輪船是一支靈魂的溫度計,一直在時空中測量著我們心靈的冷暖,測量著這個詩一樣真摯透明的故事中的孩子、水,同那邊混濁的成人世界之間的美醜界限的話,那麼這一天,清潔的鴨子們則是另一艘白輪船。代表著真實、乾淨而高貴的美,代表上游水庫及整個塔裏木地區的精神高度,是一個理想化的完美心靈世界。所以當它們猛然間遠走高飛的時候,我覺得內心突然空空落落的,有一種失戀的感覺,仿佛五臟六腑一下子被人給掏空了,頹然癱坐在地上,心裏懊惱又沮喪。
但不管怎麼説,這註定是幸福的一天。
冬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新疆的冬天的水邊,似乎更有一種奪人心魄的清雅氣息和冷冽的魅力。既符合我的氣質和心境,也符合我本質的內心需要。
梵高説:“在生活中,在繪畫中也一樣——我完全能夠沒有上帝。但是,痛苦的我不能夠沒有某種比我更偉大的東西。”
我覺得,冬日上午薄霧朦朧的上游水庫四週,正漸次形成和聚合著這種寧靜高遠的東西。一種莊重肅穆的崇高感情,一種面對大冰大水時的通明透亮的虔敬感受,以及關於青春、美和愛的挽留及回憶。
你看。我帶著孤獨和熱愛來了。
我懷揣關於大地的敬畏與期待來到水邊,我走進的是冬天。昆蟲們正在啥事也不想地埋頭冬眠;田螺和大大小小的魚正沉入湖底;43個冬季排隊過來,上游水庫裏的參天大樹,被不斷抬高的湖水一根一根地拔掉後枯死了!只剩下一望無際的冰面。
空氣透明而純凈,具有某種堅定不移的清爽和晴朗,同時徹底的新鮮和安靜。人走過時,似乎都能彈奏出古箏般的空靈悠長的脆響。陽光透過雲層,一縷縷打在乾乾淨淨的薄雪上、金黃的蘆葦上和或白或藍的湖面上,整個大地泛射出一種明媚燦爛的光芒。仿佛一種宗教般的神聖氣息層層襲來,仿佛每個心靈正變得正直而高貴。
更重要的是——這時候我要説到令人心馳神往的響冰。
響冰,就是能發出好聽聲響的破冰聲。
每年11月底,上游水庫的水面開始封凍。
然而,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冬季注水季節。阿克蘇河及葉爾羌河的水一定得抓緊時機朝水庫裏排放。
如此一來,一種妙不可言的奇特景觀出現了!
水在冰下涌流。大風吹來,迫使水面上已經凍結的冰層瞬間斷裂。斷裂聲縱橫交錯,忽遠忽近,響成一片。離水庫四五公里開外的人,也能清晰地聽到。
這個響冰季節。我來了!我聽到了一曲奇妙的冰水交響樂。
坐在岸邊。聽。或者徒勞地看。嗖嗖嗖,那是子彈劃過夜空的聲音;嘶嘶嘶,一種撕扯絲綢的聲音;還有巨大的雷鳴轟隆隆滾過頭頂的聲音;也有開懷大笑及泣不成聲的聲音;更多的則是由遠而近的那種乾淨清脆的連綿不絕的銅鑼聲。似乎無數只手劃過時光的隧道,在洞壁上拍打出一連串清晰明白的脆響。你感到時空交織,如夢似幻。仿佛阿瓦提大地正在給你上演一場專場音樂會,仿佛水正在生育,上游水庫正在製造奇跡。只要你再耐心地多等十分鐘,偉大的事情就會活靈活現地誕生在你的面前。
此時此刻,我的心裏裝滿了驚喜和幸福。
有好一陣子,我快樂得不知道該咋辦才好。
我就手把親人和愛人的名字寫在湖邊冰面的白雪上,然後坐在一旁觀看。我想看到響冰的裂痕猛射過來時名字的堅持模樣。
《詩經》説:“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寫及此,我覺得每個方塊漢字都輕靈飄蕩起來;每個字都在響冰聲中手拉手,載歌載舞,歡慶崇高的幸福和激情。字,一邊哭泣,一邊歌唱和擁抱。
這時,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海子的《幸福的一日》!
我無限地熱愛著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陽 今天的馬 今天的花楸樹
使我健康 富足 擁有一生
從黎明到黃昏
陽光充足
勝過一切過去的詩
幸福找到我
幸福説:“瞧 這個詩人
他比我本人還要幸福”
……
望著雪面上的名字,我竟莫名地憂傷起來。
我知道,等不了多久,太陽一照,這些字就蒸發掉了,跟從未被寫過一樣,似乎連我也不曾來過這裡!
可這是沒辦法的事,就像如此良辰美景無人與我分享一樣。我為親人不在身邊而心生抱憾。
後來,沿著岸邊的蘆葦小道往回走的時候,我不住地回頭看看,再看看。總覺得親人的名字或飛走的野鴨子及滑走的響冰聲又回來了。跟在我後面!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