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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認識穆賽來斯的。
好像一接觸就喜歡上了它,並且再也離不開它了!仿佛早在幾個世紀以前就認識了它。它命定了要在阿瓦提等我。我一來,一眼就認出了它,我註定要成為發現者和救贖者,我必須帶著它去走世界!
這種感覺多像初戀啊!
活了一二十年光景。突然有一天,你一下子碰到一個令人心醉神迷的姑娘。你感到心裏劇烈地一顫,仿若一道閃電劃過心際。你被照耀得通體透亮,眼睛裏的盛焰點燃了!你覺得自己活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等她到來。她來了,你興奮得心花怒放,連大氣都不敢出。你害怕稍不注意,她就被一陣風給刮跑了!你願意一輩子守著她,竭盡全力使她旺盛和幸福!
就這樣——一連半年時間,我幾乎天天想著穆賽來斯。
我向每一位我所認識的有感覺的人介紹和推廣它。我讚美它,推崇它,熱愛它。我希望這種寶貴的物質能被一切有眼光的人所認識和接受,也期望美好的東西同美好的心靈相遇,進而營建一個明朗而不同凡響的精神世界。
穆賽來斯是盛産于阿瓦提民間的一種稀世美酒。
它像一滴古典的精血,從歷史的深處呼嘯而來,以沉默的方式,在現代的阿瓦提受孕,成為怒放于當地人心底的奇葩。
同樣一種物質,不同時期的不同人群,竟給其千奇百怪的稱謂,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伊斯蘭教信徒稱穆賽來斯葡萄汁、藥或藥酒;中世紀的詩人歐瑪爾 海亞姆在其《柔巴依集》中,稱穆賽來斯為葡萄血;阿瓦提的維吾爾人稱其為買依(酒)或夏拉甫(美酒);和田人把穆賽來斯叫麥扎甫;而更多的阿瓦提人則直呼其名——穆賽來斯。
假如哪位阿瓦提人不知道穆賽來斯,那他肯定會羞愧難當,遭人恥笑。就會像中國人不知道中國、美國人不知道美國一樣令人難堪!假若外地人不知道穆賽來斯,那麼,阿瓦提人會興致勃發,並如數家珍地把穆賽來斯的千般好處説給你聽。
他們説:穆賽來斯是中國飲食文化研究的古老標本,是西域葡萄酒的活化石。
他們脫口背出唐朝詩人王翰的名作: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因為葡萄美酒指的就是西域地區的穆賽來斯。
他們説:由於不用任何添加劑及發酵粉,完全採用天然發酵技術。所以,穆賽來斯是絕對的純天然綠色食品,人見人愛。
他們説:穆賽來斯採用的是流傳千年的手工釀造工藝,故一百個人會做出一百種不同口味的醇香美酒。穆賽來斯具有不可重復及模倣的藝術品質,是藝術創作的極致。
他們説:因為工業化尚未普及,生産技術未被推廣,所以穆賽來斯今天得以盛行阿瓦提民間。
他們説:穆賽來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在這裡,只需要喝一碗穆賽來斯,你就會同時擁有兩個空間——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
你自己就能變成夏拉甫。
你會成為這個世界上的一種超級物質,成為美。
你會變成查拉圖斯特拉所看見的形象——一個高超的人,一個莊重的人,一個精神的懺悔者。
你會體會到:內臟是你們身上最頑強的東西。我像太陽那樣愛人生和一切深邃的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説:一切深處應當上升——到我的高處!
那天中午,太陽慵懶無力地斜挂在漫無邊際的塔克拉瑪幹沙漠上方。陳旭東説:吃烤肉去!
在阿瓦提縣橋頭的一個維吾爾族清真飯館裏,我們吃大盤雞大盤肚大塊的烤羊肉串。陳旭東對飯館裏的小巴郎説:兩公斤穆賽來斯——喝一下!
就這樣,我頭一回知道了穆賽來斯。
我知道我與一種美不期而遇了!周身金光閃爍,內心的烈焰熊熊而起!眼睛裏散射出一種仿若被野花薰醉了的潤澤而幸福的光芒。
穆賽來斯。大地的處境和美。雨的父親。人類的皇后。四季的情人。寒夜裏的火。一直想叫卻沒能叫出的一個名字。一個璀璨的詞。
人是怎樣與世界相遇的?離開這種觸手可及的人或事物,我們這些個體的生命事件及情感事件還會發生嗎?一個人奮力邁出一大步,可否邁出嶄新的生活?
狄蘭 托馬斯把《聖經》的第一句話——太初有光。改成世界的開始是詞。
詞是什麼?一種語言符號,事物的載體。
狄蘭 托馬斯的觀點顯然是一種偉大的進步。它同中國古典詩學中的神遊與物遊相類似,明確提示人們——人註定要被語言所引導。人進入語言,成為語言的主體。人通過語言(詞)來對抗存在的被遺忘。人們一致在語言活動中恢復與萬事萬物和精神的必然聯絡——語言成為人們有效抵達世界彼岸的可靠橋梁。
穆賽來斯——一個長期存在卻不被更多的人所知曉的一個詞。一種活力四射的寶貴物質。一個世界的入口。
通過它,我們可以重新審視自己的位置,知道人和世界的相遇方式及依存關係。我們終於明白,許多意義非凡的重大精神物質原來就存在於我們身旁。只需動動身子,抬一抬眼皮就能找到它,認識它,進入它。我們發現,世界原來離我們如此之近!有時候,我們甚至就存在於世界的中心。或者説,我們就是世界。
在短暫的幾十年生命過程中,不知道我們會有意無意地同多少種樸素而寶貴的詞或物質擦肩而過呀!正如我們會不知不覺地錯過多得數不清的美好男人或女人!愛情和生活似乎就是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車,把我們冷冰冰地擱放在某個野外小站裏,然後一刻不停地朝遠方疾駛而去。剩下的只是我們沉重的肉身,以及無休無止的夢想和張望。
現在,我們找到了一種本該屬於我們的物質——穆賽來斯!仿佛一下子找回了一個走失得太久的孩子。
找到穆賽來斯就等於找到一個地區——阿瓦提。而找到阿瓦提就等於找到了我們神聖而偉大的世界。
我決定伸出自己顫抖的雙手,用全部的信心和愛來擦亮這個詞。我一心想恢復穆賽來斯的本來面目和應有地位。想讓美更美!
我一直希望能看到羊打滾的樣子。
在葉爾羌河邊的胡楊林裏轉了這麼久,我似乎一直在等待這麼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神性時刻,我期望看到一種我從來沒有看過卻一直想看的景致。
可是——這很像一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有些日子了,我連一個打滾兒的羊都沒看到。
我把自己的疑問傳遞給庫爾班。庫樂班邁著羅圈腿只顧走路,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詭秘地説:“羊有的過呢!”
我尋思半天才明白,庫爾班可能不大喜歡我這樣的問題。其理由大致有兩個:一是我太不了解羊了,羊怎麼能夠隨便打滾兒呢!二是羊有自己的好日子可過,有幹不完的大小事情,為啥非要閒的無事,在地上打滾呢?
不管耐煩不耐煩,庫爾班沒能解開我的疑問。也就是説,我依然在心裏困惑著這個沒啥了不起卻異常重要的問題:戈壁灘這麼大,胡楊林這麼幽深,鹼土或草地這麼肥厚,太陽這麼溫暖,而羊咋不在地上打個滾兒?
我曾見過驢打滾,也見過馬打滾。
——春天的上午或秋天的午後,當這些健碩俊美的傢伙們吃飽喝足了,或者心懷憧憬的時候,就找一塊平坦酥軟的草地躺下來,安閒地看看四週,慢條斯理地咀嚼嘴裏殘剩的草料。隨後再伸伸懶腰,在地上打幾個滾!
此時此刻,我覺得只有打滾這件事,才配得上美妙的陽光、空氣和水草,也配得上遼闊的大地氣質富足殷實的光陰!
我也見過貓打滾。吃飽了肚子又不想逮老鼠的時候,貓就躺在沙發上或床上打滾。你要是想逗它們玩,它們很願意陪你。你只需伸出一隻手在它面前晃來晃去,它們馬上就來勁兒,就伸出兩隻爪子乃至四隻爪子應和你,迅速麻利的玩耍動作使你眼花繚亂。
我甚至見到過兔子打滾。遇到緊急情況不得不往山下跑的時候,一般來説,每只兔子都會選擇打滾的方式往下跑,打幾個滾跑一截子;滾不動了,再掉頭往上跑。這樣一來,兔子往往能輕而易舉地擺脫危險,跑出新生活。
幾天前,我碰巧看到了一個年滿八個月的名叫多多的嬰兒的打滾情形。她躺在一個偌大的木板床上,用雙腳蹬掉蓋在身上的小被子,一邊啃食自己又白又胖的小拳頭,一邊在床上打滾。我忍不住上前跟她説話的時候,她也圓睜著兩隻烏黑的眼睛,鬆開一直啃咬著的小拳頭,表情豐富地跟我咿咿呀呀地説起話來。説到高興處,她竟快活得拳打腳踢,連連打滾。儘管她可能並沒有聽懂我的話,我也沒聽明白她的話,但我們的交流卻完成了!我們是那麼愉快和自足。笑的時候,她不停地把平生長出來的頭一顆小門牙露給我看,還用那雙會説話的黑眼睛生動而專注地看我,使我頓感自己配不上她如此純凈的注望。我是在世上摸爬滾打了有些日子的人,我常為自己的世故和虛榮而臉紅,覺得我已成為某種程度上的玩世不恭及麻木不仁的人。因此,碰到像多多這樣的嬰兒的乾淨得一塵不染的目光和天使一般的笑意的時候,我往往羞愧得無地自容。最簡單易行的辦法就是逃跑——我被多多聖潔的微笑逼迫得落荒而逃。
走的時候我看到,多多又回到我來之前的那種恬靜而愜意的生活狀態中去了。她把兩腿翻向左邊,打一個滾;翻向右邊,又打個滾。而無論滾向左邊還是右邊,她的純凈的眼睛一直看向未來,看向我們誰也看不見的地方。粉藕狀的小拳頭始終放置在自己的嘴裏吃個不停。
得承認,我同樣也真切地體會並珍視著我最重要的女人打滾時的樣子。在床上。在睡了個好覺做了個好夢或幹完了她想幹的好事情之後,她往往都要習慣性地把腳後跟和後腦勺撐在床上,美美地伸個懶腰,嘴裏再長長地喊出一個人的名字,或者説出一句平時不常説的情話。脖子、胸脯、腹部和腿部構成了一個彩虹般絢麗多姿的拱橋,健康美麗極了!接著,她會習慣性地連續打幾個滾。那種慵懶迷醉和心滿意足的樣子,足以使一個瘋狂的世界鎮靜下來。恬美、融洽、寬容、真摯和安寧的氣氛,令人心曠神怡,幸福無邊。仿佛生活中有多得數不清的好事情正等著你去幹,天大的事業等著你去開拓,五顏六色的好日子排隊等你去過!你會發現,原來,幸福美滿的生活是可以觸摸及抵達的。你就坐在夢想的邊緣,你就是生活和夢想。
就動物而言,我還間接地看到過獅子、豹子在草原上打滾時的模樣,同時看到過魚、海豚等動物在水裏打滾時的情形。我想,要是所有動物都能學會自由自在地打滾就好了。透過打滾這一現象,它們可以讓我們充分感受到另一種生活狀態;讓我們知道在災難、悲傷、焦慮和浮躁的生活面容之下,還有一種更為輕鬆恬美的時刻存在,還有一種悠閒寧靜的好日子等著我們去過,去品味、懷想及崇敬。有一種高於生活的生活,有一種可以讓生命和世界一齊鬆弛下來的迷人時光。有了這種時刻,我們就可以從容不迫地面對巨大的哀痛,讓傷口一點點癒合,讓長滿皺紋的心快樂起來,讓日漸絕望的目光恢復生機。
一條魚在水裏翻來倒去地游泳。突然,一隻在空中翻來倒去飛翔的老鷹一個猛子紮下來,把它捉走了。飛到半空中,魚通過不斷翻滾掙出鷹嘴,翻來倒去地朝水裏掉去。説時遲,那時快,鷹翻滾著身子追將下去,又在半空中重新捉住了魚。正在這時,一陣大風翻滾而至,連魚帶鷹一下子卷走了!後來,陽光翻滾著身子照射出來,帶走了風……最終,風回到空氣裏。鷹回到枝頭。魚回到水裏——你説誰比誰厲害?誰比誰更能幹?
一粒植物的種子落到地上,被風一吹,滾個不停。找到一個水土肥沃的低窪處,就停下來,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種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及生命。
打滾的秘密通過生命得以揭示,大自然中所有生物鏈因打滾這一無足輕重的活動方式而完整和完善。你説神奇不神奇!
這麼説吧!希望看到羊在草地上打滾,主要是我希望看到一種安閒自得、無憂無慮的生活狀態。希望所有的羊都能過上那些高貴而高尚的女人們常過的那種甜蜜而愜意的好日子。希望在溫暖潤澤的陽光下的空氣裏的草地上打滾的羊,就跟在水裏打滾的魚一樣滋潤,自由自在自足。希望羊們一邊吃草,一邊生活;一邊面對正在持續到來的刀子,一邊把生命中的每個日子都過好!
“上帝啊,不要讓歡樂拋棄我!”——巴赫(在其妻和兩個孩子死後的日記中寫道)。
儘管這樣——我還是沒看到任何一個大羊或小羊在地上打滾。
庫爾班家的羊全是山羊。山羊可能因骨頭多,犄角長,害怕打滾時弄得腰酸背痛,所以拒絕躺在地上打滾。
木薩江 艾西提家的550多只羊多是綿羊,一個個長得身闊體胖,膀大腰圓。加上沒啥犄角礙事,皮毛又十分肥厚,在地上打幾個滾應該沒啥問題。可是,我看了一上午,也沒碰到一個願意打個滾叫我看的羊。
我把這個有趣的問題問到我的老師穆罕默德 烏斯曼那裏。沒想到他竟哈哈一笑説:“沒啥子奇怪的,羊成天忙著吃草,打滾麼?顧不上了!”
他提給我的一個旁證是:“牛嘛?也不會打滾。驢嘛馬嘛?打滾呢!”
我對他的回答也不甚滿意。可又有啥辦法呢!我既找不到理想答案,又不能像古羅馬人盧齊伊在《金驢記》中變成一頭驢那樣變成一隻羊去體會這件事。所以就乾等在這裡,不知所終!
直到今天,有一件事是確鑿而具體的——羊不喜歡在草地上打滾!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