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如果你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愛的人，或者是具有足夠強大的閱讀能力和審美願望的人，我建議你暫時停住手頭的繁雜事務，盡可能地安靜下來，讀一讀這本書。
可以説，陳漠的大散文集《你把雪書下給誰》的出現，是阿瓦提乃至整個新疆的一大幸事，也是本年度文學界的一個驚喜。
這是一部寫阿瓦提的書，同時是關於新疆大地的令人著迷的書。
有了這本書，就等於擁有了一個自己的回聲，以及擁有了關於一個地域醉人氣質的不朽眺望。
打開它，就等於打開了一個微觀的新疆。樸素的生活氣息，神奇的民族風情，最本質的生命熱愛和詩意閃爍的文字光芒波濤洶湧，撲面而來。
新疆是一個謎一樣的地方，同時也是誕生大美的地方。
這樣説吧！無論畫家、音樂家、作家或觀光客，也無論考古學家、人類學家、宗教學家、地理學家、哲學家及探險家，每個人似乎都能或多或少地從這塊土地上找尋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有時候，新疆的美和好是顯性的。直截了當，裸露無遺。會看的人看一眼就懂！不會看及心力不夠的人，往往會被這種坦率的美驚懼得六神無主，甚至落荒而逃。
比如咬緊牙關向死而生的和田河、喀什噶爾河及下游的塔裏木河，塔克拉瑪幹一眼望不到邊的漫漫黃沙，暴露得連自己都忘記了暴露的茫茫戈壁；比如莽大入雲的崑崙山、綿延數千公里的天山和長滿黃金及處子般乾淨俊美的白樺樹的阿爾泰山；比如被沙棗花醺醉了的五月新疆、少女們眨動著長睫毛的勾魂奪魄的眼睛，以及早已活過了生死界限的千年胡楊樹、酒醉得只知道喊叫情人名字的哈薩克族牧羊人等。
從這些看似粗糙蠻大的事物中任取一樣置放在面前，都會給人造成某種幸福的壓迫感，一種平生不曾遇見過的巨大生命衝擊。
所以説，新疆是一個不可以張狂造肆、任意妄為的地方。那些內心虛弱，精神萎縮，良心壞死或滿目愚光的人，是不敢輕易到來的。來了，沒準會心悸氣短，手腳冰涼，他們往往被新疆堅硬的質感突出的外表給嚇住，看一眼就趕緊往回跑。
然而，更多的時候，新疆的美好是隱性的。只有真正的新疆人和新疆人的親人和朋友們知道新疆大地上潛在的飽滿而盛大的生活之光。知道一種看似粗枝大葉，漫不經心卻雄渾堅定的山一樣不可動搖的神情。新疆人懂得一滴水中的世界和每粒沙子裏的乾坤！
這種美潛存于每個人內心，藏在眉宇之間，深久地根植並融合在人們虔敬又執著的健康而正當的生命態度當中，成為本分紮實的勞動願望——生生不息，永無盡期!
手鼓或納格拉鼓被數不清的鄉間鼓手擊打得震天動地。木卡姆的音符在不知名的老藝人的喉嚨裏日夜呼嘯。手抓羊肉及烤羊肉串的香味在街頭巷尾肆意瀰漫。一位花季古麗因暗戀上一位俊美少年而掀開面紗，白杏般光潔的臉上露出了不易覺察的紅暈。因為新年第一場大雪下到地上而徹夜飲酒歡唱的偏僻村落。一場不期而至的冰雹使忙碌了整個夏天的棉花絕收，農人們低沉絕望的哀嚎在夜晚的田野上回蕩……所有這一切，絕非那些一心想走馬觀花看新疆的人能看到的！它隱藏在我們的生活內部，沉入生命的湖底，在時間的河流中無休無止地跌宕和鍛打！
可是，走進本真新疆的秘密通道在哪？美的大門將向誰敞開？
阿瓦提是一個微縮的新疆，同時也是個性鮮明、魅力無邊的非凡的地方。
從烏魯木齊出發，南行1064公里後，在塔裏木盆地西北部就能踏進阿瓦提大地。
這個南北長150公里，東西寬約100公里的地域上，現有維吾爾、漢、柯爾克孜、俄羅斯、哈薩克等15個民族的人群共同生活。秦漢時期是姑墨、溫宿兩國邊地，西漢時納入漢朝版圖，歸西域都護府管理。
塔裏木盆地的中心是全球著名的總面積33.7萬平方公里的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塔克拉瑪幹沙漠。這個沙漠中的相當一部分被阿瓦提佔去了！換個説法，阿瓦提是塔克拉瑪幹沙漠周邊諸多著名綠洲中的一個。沙漠地區應有的一切優勢或弱點，都被其集中體現出來了！邁步於此的人，就等於把腳伸進了絕大部分新疆。灼熱的美感，清涼的渴望和細緻深沉的敬仰會通過你的眼睛及呼吸，大面積鋪展開來。
和田河、喀什噶爾河、葉爾羌河、阿克蘇河——這是塔裏木盆地乃至整個新疆的最古老而重要的河流。分別發源於喀喇崑崙山和天山的高山峻嶺。令人驚奇又欣喜的是：這四大河流越重山闖沙漠，曆盡千辛萬苦行走了千百公里後，竟然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阿瓦提。隨後，就跟早已商量好了似的，拼盡全力流到一起，共同形成了另一條震驚世界的偉大河流——塔裏木河！
你看，源於塔南的和田河河水一寸一寸切開漫無邊際的塔克拉瑪幹沙漠，一共爬行1120公里從南邊來啦！葉爾羌河走了1078公里的路程，從西南來啦！古老的喀什噶爾河穿越死亡之海從西邊來啦！而精力旺盛的阿克蘇河則來自西北部的天山冰川——真不可思議呀！
仿佛有一隻神奇的大手早已安排好了這件事!不計條件讓這麼多聖潔的雪水從四面八方涌奔而來，到一個叫阿瓦提的地方集合，以便形成更為強大的生命——讓奇跡更奇！
正因為這種神秘又神聖的不可思議景象，人類已心悅誠服地跪拜在滔天大水面前——索性把塔裏木河叫母親河！
水來了，大地的靈魂就來了，大事物大生命大境界也跟著來啦！
41.8萬畝原始胡楊林和246萬畝天然草場出現在阿瓦提大地上。甘草、大蕓、貝母、羅布麻、沙棘等野生植物茁壯生長。天鵝、野鴨、狐狸、黃羊、麝鼠、野兔等動物頻繁出沒。近年，阿瓦提大種棉花45萬畝，成為中國有名的長絨棉之鄉，縣城變成中國棉城。
大地的春情被激活。關於生活的熱愛山泉一樣汩汩涌蕩!
人被滋養的健碩而俊美。葡萄的藤蔓網住了時間。穆賽來斯和烤羊肉串的香味融在一起，隨風飄蕩。麥西來甫的手鼓聲敲醉了人們的心！
這麼説吧！阿瓦提是個最親切生動卻又最不易理解的地方。深厚的文化背景和獨特的自然景觀豐富美好或衝撞得人們手足無措。
這裡是刀郎文化中心區之一。而刀郎木卡姆又是維吾爾族十二木卡姆的源頭！我們很難理解，如此粗獷奔放的刀郎歌舞，是怎樣同世界上最嬌貴的植物之一——棉花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酷熱難耐的滾滾黃沙漫無邊際，它們又是怎樣同境內的20個冰冷的大小湖泊和四大河流相依相存的？苦鹹無比的鹽鹼地何以長出甜得叫人不敢多吃的葡萄、香梨、無花果、石榴和偉大得無與倫比的胡楊樹？還有——枯死千百年的古城和生機勃勃的綠洲相對應！暴烈的太陽、乾燥灼熱的空氣竟會滋養出白皙俊美而深情的男女！粗手大腳的農民，竟能在細若遊絲的音符中沉迷得無以自拔——通宵達旦地唱歌跳舞也不知道累！
我們該如何理解這種對立和反差？倘若僅僅停留于生活的表面，做個觀光客，看一眼就走，吃一塊西瓜喝一碗酸奶就以為讀懂了一個地方。那麼,我們配得上認識阿瓦提和新疆和世界嗎?我們對美的感覺和對苦難事物的承受能力足夠強大麼？
從這個意義上説，青年作家陳漠先生走出了精彩的一步。他用這部文化大散文作品表明自己的勞動立場和文學態度，實在難能可貴！
作為社會轉型期，眼下是個急功近利的平庸而浮躁的時代。一方面，舊的思維辦法、生活方式、倫理觀念不太適用了。另一方面，新的價值體系、道德標準和思想觀念尚未完全形成。於是就出現了某種程度上的價值真空。政治社會變成絕對商業社會。能否掙上錢成為衡量一個人有沒有能力的惟一標準。快餐文化氾濫。目光短淺的功利主義者大行其道!
正是這種背景下，我們欣喜地看到，陳漠等一批優秀的作家堅定而崇高地走出來了！這絕不是一個偶然或孤立的現象。他們必將成為我們這個社會的中流砥柱。
2002年冬天，陳漠背上行囊，獨自一人來到阿瓦提。住在葉爾羌河谷，跟牧民一同吃茶水馕和放羊。悉心感受阿瓦提魅力無邊的刀郎文化、穆賽來斯的香氣和上游水庫的響冰景象。想方設法讓自己沉下去，深情體會蒼茫大地上人群悲歡離合及崇高的生命力量，使一個深度的地域在自己內心裏發酵沸騰和神聖鮮美起來。
人類歷史上，每位作家都必然擁有自己獨一無二的精神故鄉。在我和陳漠先生的一次通信中，他曾表露出了對此的強烈渴望。作為來自內地的漂泊者，他期望擁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實或精神的新疆故鄉。期望“這個故鄉生氣勃勃地進入我的內心，成為我的一部分。成為血液，一滴一滴從我的筆尖上流出來，最終形成一個嶄新而偉大的無與倫比的精神世界。”他認為，阿瓦提就是這樣一個自己一直在內心裏默默苦求的地區！
第一次讀陳漠的書是在兩年前。一天清晨，我一邊往餐廳走，一邊翻讀陳漠的散文集《風吹城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一口氣讀完了那篇《美麗的水》。有人説，陳漠把水寫活了。我則認為他把水真正給寫痛了。寫出了一種大生命和大物質。
《你把雪書下給誰》這部新的散文集書稿，我也是在路上讀完的。在成都的日子裏，一連十幾天工夫，我一坐下來就抱住看。越看越覺得好！當時就有一個急切的想法，盼著這本書早點出版，以便讓更多的讀者都能讀到!
這是一部迷人的作品。文筆優美，詩意飽滿，激情澎湃。無論寫人寫物寫景，作者始終以深刻的人文關懷意識和目光來關照，字裏行間充滿了獨具魅力的個體話語風格和對腳下這片土地的無盡熱愛。樸實鮮活的語言方式，雄渾大器的敘述風格，細緻獨特的感知視角及少見的生命力量和生活熱情等，都是本書值得格外關注的地方！
從章節佈局上説，《讓我們墜入誘惑》是以阿瓦提盛産的稀世美酒穆賽來斯為主要內容寫成的。《潔白的火焰》則讓人讀出了阿瓦提棉花的精神圖像。《頭羊的鈴鐺聲》、《你把雪書下給誰》和《一罐子美》，是阿瓦提大地芬芳濃郁，生機勃勃的生活氣息的集體性噴發。《音樂的手》則是阿瓦提刀郎樂舞的深度呈現。仿佛一排由密集的音符火力組成的火箭炮，對準現代都市人疲弱而麻木的神經，展開美與力的強力轟炸！
讀這本書，就好比手裏捧住了某種程度上的一個精神的阿瓦提。
是為序。
2004年6月15日
劉 斌
責編：楊育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