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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説中的武功(上) 

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5年06月10日 13:15 來源:CCTV.com

  

內容簡介:

  一、“武”是武俠小説的基本要素,於是很多人便根據這一特點,把“武俠小説”叫做“武打小説”,或者是不屑一顧,或者是進行圍追堵截。可見,“武”這個字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但是,很多人對“武”的理解卻並不正確。那麼,“武”這個字的確切的含義究竟是什麼?

  二、真正的武俠小説,不僅是娛樂性極強的文字遊戲,同時也是精妙的文學藝術。金庸的武俠小説就是這樣的藝術。它不渲染暴力、血腥的場面,而是相反,它不僅滿足了我們無法實現的俠客夢,而且還帶給我們許多美的享受。那麼,金庸的武俠小説與眾不同之處,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三、在金庸的筆下,還有很多武功喚起的是我們對人體的想像力,它通過武功來對人體極限進行探討,它使我們産生很多疑問,人能跑多快?能跳多高?能舉多重?這種對人體極限的探討,跟中國古代的武俠小説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與西方的表現方式又有哪些差異?

  四、對於人的身體到底向何處發展,金庸在他的武俠小説中,用武打的形式,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和超乎常人的想像。而且,金庸的武打描寫是既不重復他人,也不重復自己。甚至,他小説中的人物,會什麼樣武功,平時使用什麼樣的兵刃,也像中國古典文學名著《水滸傳》中所安排的那樣,都是非常嚴謹的。

  五、如果我們去讀金庸的武俠小説,不難發現,在金庸的筆下,越是武功高強的人,他越不注重兵刃,越不肯使用兵刃。武功高強的大俠,通常他喜歡用掌。即使使用兵刃,也是用那種裝飾性很強的劍,而較少使用那種實用性很強的刀。那麼,這反映了什麼樣的文化現象和歷史淵源?

  

(全文)

  朋友們,大家好!在上一講中,我們探討了傳統武俠小説中的武功問題。我們通過探討傳統武俠小説中的武功,可以發現,正是在現代階段,武俠小説中對武學的光大,它成為了新派武俠小説,把紙上武學寫到登峰造極程度的一個基礎。那麼這一講,我們在這個基礎之上,著重來探討以金庸為代表的新派武俠小説中的武功描寫。金庸的武俠小説,已經成為二十世紀最有代表性的大眾文學之一。那麼通過金庸小説中的武打描寫,我們看一看,我們到了二十世紀的下半葉,中國文化中對於“武”這個概念的探討,已經達到了什麼樣的高度?

  儘管金庸的小説可以從方方面面來進入,但是既然它也屬於武俠小説,我們不妨也從“武”這個角度來觀照一下。但是我們主要講的,不是説金庸小説寫的武打好,還是不好,而是透過“武”來看一看這個概念在中國文化中的豐富的含義。

  正因為武俠小説它的一個基本要素是“武”,所以社會上頗有一些人把“武俠小説”叫做“武打小説”。很多中學老師他沒收學生的武俠小説,他的理由就是不許看武打的,意思是看這個書,孩子會經常打架。但是在我看來,小孩子打架未必就全是壞事。如果一個民族的小孩子從小都不打架,這個民族必將會滅亡。這不是我聳人聽聞,絕不是我聳人聽聞。因為一個人人都手無縛雞之力的民族,她怎麼能有生命力呢?它沒有生命力。我們看一看,那些我們所尊重的所謂強盛的民族,小孩子從小是隨便打架的。但是不要打壞了,在一個合理的範圍內來打架。至於説,看武俠小説會不會影響學習?這個沒有經過統計。我們經過考察的是,許許多多的大人物,著名的人物--政治家、科學家、軍事家、文藝人才,小的時候都讀過武俠小説。

  最近剛剛去世的數學大師,陳省身先生,我注意看他的生平,小的時候也是讀《封神演義》、《三俠五義》、《説岳全傳》,小的時候也是讀這些作品的。這些作品極大地開闊了青少年的想像力,他將來哪怕是搞數、理、化的,都一樣使他有比較大的成就。之所以社會上那麼多人對武俠小説有誤解,關鍵是我們對“武”這個概唸有誤解,對“武”這個字理解得不正確、不到位。“武”,我們往往想這個字的時候,這個字能不能翻譯成外語?我們想一下“武”這個字,如何翻譯成外語?其實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因為中國歷史太悠久了,中國的文明史太悠久了,很多中國文化的概念,是上古時期形成的。當我們形成這個概念的時候,其他很多文明還沒有達到類似的程度,其他很多民族還在樹上爬著呢!還沒有形成跟我們能相對等的觀念。比如説,“武”。

  我們很古就有“武”這個字了,古代有個軍事家就叫孫武。這個“武”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武”是打架嗎?他媽媽、他爸爸給他起個名字叫“孫打架”?他叫孫武是這個意思嗎?“武”怎麼翻譯?是暴力嗎?是戰爭嗎?是搏鬥嗎?都不對,但是似乎又沾點邊,似乎好像都有關係。那麼我們把“武”這個字拆開,武的結構是什麼呢?是兩個字,一個是止,一個是戈--停止的“止”,干戈的“戈”,止戈為武。那麼把這個字拆開之後,我們會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啊!原來“武”,不是説要拿起武器去打別人,而是要止戈--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為武。當我們想到這個一層意思的時候,對“武”這個字的理解,就一下子豐富起來。可是是不是説,完全不打架就叫“武”?誰也不打架,把武器都扔了,毀掉,又不絕對是這樣。止戈--首先你要有戈,沒有戈,你止的什麼戈呀?沒有武器,你放下什麼武器呀?佛家有句話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沒有屠刀,你放什麼?一個人手無縛雞之力,誰也打不過,然後你説,我愛好和平,這不是可笑嗎!根本沒有實力的人説“愛好和平”,那不是欺人之談,就是一個懦夫之談。

  所以説,“武”這個字包含兩個意義,首先你要有武器,然後你要放下武器。所以説,中國概念中這個“武”字,它本身就包含了戰爭與和平兩個要素,戰爭與和平同時含在這裡面,就它的戰爭與和平對立統一的關係,已經天然地包含在中國人對武字的理解裏,這裡面有搏鬥,又有停止搏鬥。所以正確理解這個概念,是很不容易的。

  我們今天講,今天是一個和平、發展的時代。但是和平發展的時代,是不是讓我們把軍隊都解散,武器都銷毀,那樣能不能和平發展?和平發展靠什麼來保證?如果我們沒有人民解放軍的萬里長城,我們怎麼能夠和平發展?所以,偏于左和偏于右的理解,都會造成麻煩。那麼社會上很多人理解不好武俠小説,就是因為他把“武”簡單地想像為暴力、打鬥--而也的確社會上有那麼一些數量不少的武俠小説,粗製濫造的武俠小説,確實裏面充滿了無聊的、低級的打鬥,成為一種某種意義上的武打教科書。那些書確實産生了不好的影響,所以那些書是使武俠小説被一些人看不起的真正的原因。

  如果有人説,自己不喜歡武俠小説,那是可以理解的。前幾年,王朔先生批評金庸小説的時候,他講的一些道理,對於金庸的小説可能是不合適的。但是對於其他一些武俠小説,它是擊中要害的。王朔先生説,那些武俠小説一上來就沒有理由地亂打一氣,誰跟誰好像都懷著深仇大恨似的,上來沒什麼道理就亂打一氣!我們知道,金庸小説不是這樣的。但是確實有一大批小説是那樣的,所以對那些小説來講,王朔先生批評得有道理。

  那麼為什麼武俠迷們普遍地推崇金庸的小説呢?其實,我知道很多讀者,只喜歡讀金庸的小説,並不喜歡讀其他武俠小説,道理何在?也就是金庸的武俠小説,它抓住了“武”的豐富的內涵,它不是把“武”變成一個打架的展示,用一個藝術術語來説,叫“武戲文唱”。金庸就是充分地做到了“武戲文唱”。“武戲文唱”本來是一個京劇術語,京劇裏面有武戲,有文戲,那麼優秀的作品,多數是文戲。但是武戲裏面也一樣地出大師,比如説,蓋叫天--一樣地出大師。那麼怎麼能夠出大師?如果這個武戲,只是在臺上折跟頭,打把式,這成不了大師的。武戲要文唱,武戲要唱出精神,唱出文化來。從金庸的作品來看,金庸的“武戲文唱”,他就是做到了把武打給藝術化、道德化、觀賞化。如果不這樣,如果你是反藝術的,不好看的;你是反道德的,不合倫理的,那就不會擁有那麼多的,熱愛他作品的讀者。如果我們今天借助視覺藝術的術語,可以説金庸筆下的武打是具有視覺美的。這一點,不太容易理解。

  有人説,打架還有什麼視覺美嗎?是不是在美化暴力呢?這一點,我們要拋開具體的道德立場來客觀地看待。在人的本性中,是有一種要觀賞力量,觀賞災難的這樣一種潛在的慾望的。比如説,我們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遇到災難,可是,大家都喜歡看災難片。災難片的票房是很高的。美國大片演一個地球毀滅,一艘船沉沒,觀眾非常多,都喜歡看那種非常刺激的、非常風險的影片,為什麼?這透露出一種,人性中什麼樣的奧秘?我們一大幫人坐在一個黑暗的大廳裏面,自己很安全,吃著薯條,然後看著銀幕上人家在倒楣,在地震,在山崩、海裂,這是一種人的本性。人在他人的災難中,切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安全感。當那個時刻你意識到,啊!俺是生活在幸福之中的!這是人的一種本性。就跟看災難,看暴力,本來是合乎人的本能的,但是人要把這個本能,和現實中的道德區別開,你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去幸災樂禍,在現實生活中幸災樂禍的這種東西呢,應該在藝術中得到化解。而金庸所寫的這種視覺美的武打,就是合乎這樣的審美規律的。我們很多人在閱讀金庸作品中的武打場面時,感受到的不是血腥的暴力,不是那種讓人浮躁,讓人想打架的那種感覺。沒有人讀了金庸的小説,想出去跟人家打一架。我沒有接觸到這樣的讀者,沒有人閱讀的時候,會産生生理上的反感。我們如果在現實生活中,看到兩個人打架,如果這兩個人會功夫的話,也許會打得很好看,但多數打架是不好看的,有的時候看到打架,我們會産生生理上的反感。如果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打得頭破血流,我們會覺得不忍卒睹,特別是女同志會覺得很噁心,絕對不去看它,會本能地捂住眼睛,因為它不美,它會使人生理上噁心。這一點,金庸的小説和其他一些作家的小説,是有區別的。

  比如説,古龍也是著名的武俠小説家,但是古龍寫武打的時候,有的時候會故意地渲染一些血腥場面,帶著血腥之氣,這個也未必就是説不對的,這可能有古龍自己的藝術上的考慮,他就是要讓你看一看,這一劍是如何刺進去的,鮮血是怎麼從喉嚨上迸出來的,他也許就要這樣寫。但是,中國人的傳統審美習慣,不習慣這樣寫。我們看一看中國傳統的藝術,中國的電影,中國的電視,每到出現殘暴場面的時候,我們是把它省略過去。我們中國人拍電影,比如説,殺頭場面,刀舉起來,一落,然後下面的場面是省略的,或者銀幕一片紅,代表人頭已經砍下來了,不會讓你看見,切切實實地把那個人頭割下來,這是合乎中國人審美習慣的。

  而其他一些民族的藝術,往往不是這樣的。我記得我小時候,一開始,我們看的都是中國電影,比如説,革命烈士受到敵人嚴刑拷打,那個皮鞭舉起來,落下去,沒有看到他落到人的皮肉上面,下面就省略了。後來我看到其他民族的一些影片的時候,一開始感到很震驚,原來電影可以這樣拍,就眼看一刀落下去,把人的胳膊切下來,胳膊就掉在地上了。一開始我覺得人家的電影怎麼拍的,拍的很真實,一開始我覺得很真實,帶著欣賞的態度去看。但是過了一段,就覺得心理上很不舒服,或者説,覺得這個東西很刺激,刺激的結果是使人並不舒服,看了電影之後回去,影響我吃飯、睡覺。這個時候反過來想,原來我們中國人早就想到這一點了。這樣是不好的藝術,或者這樣叫做粗糙的藝術,因為它沒有更好的招,所以只好用這個血淋淋的場面來刺激人。

  比如説,現在一些影視作品。比如説為了表現壞人,壞人打好人,掄起大棒子,掄起大刀、大槍,把這個老百姓打得血肉模糊。那麼其實這是在渲染一種暴力的場面。而金庸的小説就不是這樣,他不會去仔細描寫那個受傷人的那個傷口,那個傷口怎麼腐爛,上面爬了多少蟲子,不會這樣寫。他不寫那個令人噁心的畫面。而這恰恰是符合中國傳統審美的。金庸筆下的武打,在很多場合看上去不是武打,而是舞蹈。

  武打和舞蹈的區別,比如,我們舉一個例子,洪七公和黃蓉在過招的時候,洪七公教黃蓉功夫,兩個人打起來,一個老人,白髮飄飄;一個少女,青春紅顏。兩個人閃展、騰挪,緊張地打鬥起來。你看上去,好像是武打,其實在你心裏喚起的審美效果,那是武打嗎?不,那是芭蕾舞--你得到的審美享受,是跟看芭蕾舞一樣,那是芭蕾舞中的一場雙人舞!

  而金庸本人是學過芭蕾舞的,金庸專門去學過芭蕾舞,所以説那個場面你説是打,其實是舞。由這個例子,我們可以想到,金庸筆下許許多多的場面。其實,你看到的都是舞,你看到好像是舞臺上,和屏幕上的那種帶有藝術規律的人體的動態,你欣賞到的是一種人體動態美,而不是擊打美,不是擊打到人身上那種痛覺的美,而是一種動態美。還有很多的武功,在金庸筆下喚起的,是我們對人體的想像力。

  我在上一講的時候講過,武俠小説進入20世紀之後,武打發揚光大,得到格外的突出,而在古代的武俠小説中,沒有這一點,劉、關、張也好,李逵、林沖、武松也好,他們的武功都講得很粗略,沒有説過他師父是誰,他學的是那一派的武功,他是從哪個山上下來的,都沒有。他們好像原來都生活在我們身邊,像宋江,衙門裏做一個小官,李逵做一個小勞子,都是政府幫忙的人。或者有的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是打魚的人,都是普通的老百姓,沒有講他們練過什麼武功,沒有講誰師父傳給他。然後,後來他們自己聯合起來造反,就跑到梁山上,所以這個武功描寫很簡單,沒有講他們一刀一槍怎麼練的。為什麼會這樣?

  那麼我們就聯絡到古代社會和現代社會的不同,就能夠發現一些原因,因為在古代人對自己的身體是充滿自信的,古代人解決很多問題,解決生活中的很多問題,都要靠自己的身體親自去解決,來了客人你要燒茶嘛,你要自己去劈柴,自己去點火,自己把那個壺放上去,自己把水倒出來,每一個環節都靠自己的身體去解決,而不會現在你“啪”,一摁煤氣就著了,沒有這事。我們現在這身體越來越沒用,身體越來越是一個廢物,人的身體到了20世紀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古代的時候,打架要靠人身體來解決,要靠人的身體與人的身體的搏鬥來解決,即使你拿著兵刃,還是身體在操縱這個兵刃,所以肉搏是古代解決戰鬥最直接的方式。所以那個時候,人沒覺得這個身體是沒用的,人和身體是合一的,我就是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就是我。而自從人類的戰爭,進入了熱兵器時代之後,自從我們可以不靠肉體,來幹掉對方之後,他就離得很遠,按拇手指頭一動,“啪”,那人倒下了。這是很奇妙。不管我有勁沒勁,他180多斤,我只有80斤,我可以打死他,這事很奇怪,自從這個事出現之後,情況就變了,特別是到了二次大戰以後,肉體根本就不用見面,不但不接觸,可以不見面就解決問題。坐到辦公室裏一按電鈕,可以毀滅成千上萬人的身體,到了這個時候,人的異化就加深了。馬克思講,大規模的工業生産之後,帶來了人的異化。但是馬克思那時候還沒有預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人可以異化到這樣的程度,就是不拿殺害成千上萬人的生命當做一回事。當我們用自己的一個身體,打敗了另一個身體,把他摁在下面的時候,我們會清清楚楚地看到這個殘酷的場面。可是當你站到了辦公室裏,毀滅了成千上萬人身體的時候,你不覺得這是殘酷的,這和玩電腦遊戲差不多啊。玩電腦遊戲的時候,隨便殺了很多“人”,孩子們就覺得很好玩。長大了以後,還是坐在這個辦公室裏,還是一按鼠標,毀了很多人,他覺得,這不過是數字的增長和減少而已,對身體沒有感覺了,不會感到別人流淚,流血,不會感到別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所以到這個時候,人的身體還有什麼用!

  這是現代人心裏邊迸發出來的一個問題,身體和生命的關係是什麼?我們的生命真的是裝在我們的身體裏嗎?所以到了這個時候,作為東方文明代表的武俠小説,它就不自覺地展開了,對人的身體極限的探討。那麼在西方,西方是通過體育來探討,通過奧運會模式來探討這個問題。

  人們為什麼對奧運會越來越癡迷,奧運會原來並沒有這麼瘋狂,到了現在這個四年一屆的奧運會,牽動著全球的人的心,大家都願意看奧運會。仔細想,很奇怪的,奧運會很單調、乏味,每次都是那些項目,跑一跑,扔一扔,跳一跳,怎麼這麼多人去看哪?到底在看什麼啊?奧運會它不斷地追求打破記錄,就使得我們人類對自己的身體,不斷地發生懸念。比如説,短跑一百米,到底可以快到幾秒?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誰拿金牌的問題,這是對人身體的追問。以前有人説,100米不可能跑進11秒,後來被打破了;人家説,不可能跑進10秒,被打破了……這個記錄不斷地被打破,人就開始瘋了,這人能跑多快?看你到底能跑多快?人到底能幹什麼?

  所以,這裡“極限”的概念就帶來了--我們就會問,人能跑多快?能跳多高?能舉多重?一個人赤手空拳能夠打倒多少人?這都成了問題。而這些問題在武俠小説中,以想像的方式被描寫出來,人體能夠玩出什麼樣的花樣?這是有深刻的哲理的。比如,有一路科學家預見,説人身體以後越來越沒用,説過一百年,人就剩下一個大腦,而細胳膊短腿了,因為胳膊腿沒什麼用了,身體越來越弱。然後,還有一路科學家預見,正好相反,説由於科技的發展,人可以吃很多藥,可以有很多健身的措施,以後人身體會越來越強壯,會比古人身體還好,科學家的意見就是不統一的,這個不統一恰好説明,我們現在處在一個疑問的階段,我們不知道,我們的身體將來向何處發展。

  回到金庸的小説上來,金庸的武俠中的武打,他所帶給我們的想像,是空前的,之所以他小説這麼有魅力,在武這個方面,超越了前人。梁羽生先生曾經説過,武俠小説可以沒有武,但不能沒有俠。梁羽生的這句話,他是要強調俠的重要性。但是,也可能他過於強調俠的重要性了,這個“武”重視得不太夠。所以梁羽生先生筆下的武打,讀得少了,會覺得很精彩;讀得多了,你不免會覺得,有雷同之處,有一些場面似曾相識。所以像古龍等一些作家,就曾經調侃過過,模倣過他的一些寫法、套路。而金庸筆下的武打,就像他的小説一樣,他不但每一部小説,是絕不雷同的,他筆下的武打都儘量做到不雷同;他筆下的人物,每個人使用什麼兵刃,採用什麼武功,都不是隨便安排的。而是像《水滸傳》一樣,它直接繼承古代最偉大的武俠小説《水滸傳》,根據每個人的性格和命運,根據此時此地的情況來安排。

  我記得小的時候,讀《水滸傳》,我讀《水滸傳》是在舉國上下,評《水滸傳》的那個時期。那個時候批判《水滸傳》,説一部《水滸傳》好就好在“投降”。然後就那個時期我是上小學,就把《水滸傳》讀得滾瓜爛熟,一百單八將人物姓名、外號,使用什麼兵刃,都記得非常清楚。那個時候就覺得,兵刃是這個人的一部分,因為在《水滸傳》的作者看來,每個人使用什麼兵刃,是不能脫離他的性格的,他的打法,和這個人的靈魂是一致的。比如,我們想像李逵,李逵這樣一個人,“黑旋風”李逵,他必須使用兩把板斧。假如説,李逵不使用這個板斧,他使一柄輕飄飄的寶劍,這就不是李逵了。馬上李逵這個形象就垮了,就因為這個兵刃使得不對就垮了。就因為李逵這個形象,所以他兩把板斧是離不開的。魯智深就必須使鑌鐵禪杖。每個人不能換的。而金庸筆下的武功和兵刃,也幾乎都是不可換的。你必須達到這樣的程度,才能真正地深入人心。特別是主要人物,他的性格和他使用的武功一起留在了讀者的腦海裏。比如説,梅超風的武功是什麼?“九陰白骨爪”。梅超風因為她這個人的性格是陰冷的,是毒損的,所以她使用這種“九陰白骨爪”的武功,一爪戳下去,人家的腦袋上就出現九個窟窿,她每天晚上弄一些骷髏擺在山頂上,在那裏練,戳這些骷髏。所以梅超風這個形像是很恐怖的,武功和她的人格是一致的。

  而像洪七公,像郭靖,像蕭峰這樣堂堂正正的大俠,他所使用的代表性武功,就是“降龍十八掌”,一掌是一掌,排山倒海,以實力為後盾,光明正大。還有一種武功叫“打狗棒”,他如果使用兵刃的話,他使用“打狗棒”,也是打的是狗,非常樸實的一種武功。蕭峰還曾經使用過,最基本的武功,叫“太祖長拳”,是一種武術中的入門的招法。但是它看上去很簡單,但是在高手的使用下,是威力無窮。我們看金庸寫這個高手武功,打出來説是如長江大河一般,綿綿不絕。我們看,這不正是一種,中國文化的象徵嗎!它不講究那些奇怪的、陰損的東西,而是説無窮的後力,“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樣的精神。

  我們還不難發現,在金庸的武俠小説中,越是武藝高強的人,他越不肯使用兵刃。最高的大俠喜歡用掌,多數人喜歡用掌,偶爾也用兵刃。用兵刃,一般用劍,劍這種東西是很不實用的。在實戰中,比如説,在我們中國古代的軍隊中,到漢朝的時候,基本上就普及了刀了,軍隊中一般的士兵都使用的是刀,因為在長期的戰爭證明,劍是不適用的,劍是一種裝飾性的兵刃。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古龍和梁羽生,古龍筆下的俠客喜歡用刀;而梁羽生筆下的俠客喜歡用劍。

  刀和劍,不僅僅是簡單的兩種工具的區別,説差不多吧,拿來都能刺,都能砍,都能切。不是這樣的。每一種工具,在我們腦海中喚起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古人説:“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他為什麼不説“二月春風似菜刀”呢?一説是“菜刀”,這詩就沒了。它必須“似剪刀”,工具都是一樣的,功能差不多,但是不可換。

  刀和劍就代表兩種人生境界。劍是什麼?劍代表的是一種貴族的境界,一種貴族的風度。古人出門都要佩戴寶劍,佩戴劍不是為了打架,這是一種身份,知識分子出門都要帶劍,孔子出門就是戴劍的。知識分子出門戴劍,不是説我今天路上,可能要遇見一場打架,我今天出門跟人家撞車了,我跟他幹一場。不是這樣,戴劍是代表一種身份,就好像現在的人出門,挾個小皮包,表示自己這裡邊,有點什麼信用卡之類的,挾著,是一種身份。古人戴劍就像我們今天戴表一樣的,過幾年換一個款式,它是一種裝飾物,是一種身份的象徵。而刀是適用的,刀代表一種平民精神,代表一種下層社會的人士,對自由的追求。所以劍是名士派頭的。比如説,現在有一些知識分子,或者有一些所謂的“中産階級”,他家的客廳裏邊挂一把劍,從哪個旅遊點買來的,從頤和園買來的,峨嵋山買來的,回家挂在那裏。我家屋裏也挂一把劍,是我去年跟金庸華山論劍,人家發給我一個紀念品,我也挂在這屋裏,表示一種風雅。沒有人到我的屋裏,看見墻上挂一把劍,會覺得我這人愛打架;警察到我家裏來,也不會産生任何懷疑,不會説,這是兇器,我們帶走了。但是我的屋裏,不能放這樣一把大菜刀吧,挂一把菜刀,性質就完全變了。雖然它倆功能差不多。

  所以現在有些作家喜歡寫劍客,有些作家喜歡寫刀客。比如,現在有一個作家叫楊爭光,他是電視劇《水滸傳》的編劇,他就喜歡寫刀客,有一部作品拍了電影,在國際上獲了獎,叫《雙旗鎮刀客》,這個電影是拍得很好的,因為他覺得,刀客是一種更現代的,更自由的精神,而金庸筆下的這個俠客呢,使用的武器是林林種種,多種多樣,各有不同的功用,而那些一流的大俠為什麼更喜歡赤手空拳,不用兵刃?這就是説明,他們對自己的身體,擁有無窮的自信,不用靠兵刃,靠什麼兵刃,打架是以赤手空拳為上,我生長在東北,我從小也接觸過很多黑道上的朋友,這些朋友就是打架,以操傢伙為不恥,動不動打架就操傢伙,這人是被人看不起的。當大哥的打架不能操傢伙,操傢伙就説明你本事不夠。或者兩人打架先約好了,拿不拿東西,拿不拿武器,你拿殺豬刀,我拿一把軍刺;如果是功夫很高的人,説讓對方,説你拿一個棒子,我赤手空拳,你打敗了我,我認輸。所以説赤手空拳,表明對自己功夫的自信,他們不需要借助外在的力量。其實這裡面是包含著,一種儒家的精神的,儒家的“修、齊、治、平”的理想,就是我修養我個人,我自己的內功修養好了,外在的問題自然解決,儒家講內聖而外王--我內部修養好了之後,你外在的東西,你自然地來迎合我,而不是我去強行地征服你。修心為上,治國、平天下,自然解決。這正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先把自己的事搞定了,其他的情況都是無往而不勝,所以這種思想,就最後都能夠落實到武打上面。

責編:楊育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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