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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大師巴金與沈從文的最後晤面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7日 15:41


  他們是用文字影響中國的巨人,他們的高風亮節贏得了世人的尊重。2003年11月25日,是一代文學大師巴金先生的百歲華誕,我們特刊此文以志慶賀。曾多次親歷巴老文學活動的吳泰昌先生,向我們娓娓道來巴老與另一位文學巨擘的如水至交。這是一段正直而默契的心靈互動,一份燭照後人的珍貴遺存。

  文/吳泰昌

  


  摯友相見,“聊得很痛快”

  巴金與沈從文是摯友。1974年,沈從文、張兆和夫婦在上海看望過巴金,巴金其時尚未結束“審查”。

  就我的記憶,巴老“文革”結束後來京,曾四次去看望沈從文,一次是在臧克家家中,一次夜訪未遇,第四屆文代會期間又去小羊宜賓衚同相訪未遇,最後一次是在沈家。

  1978年2月24日,巴金到達北京出席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住西苑飯店。在會議上,巴金見到茅盾、冰心、葉聖陶、胡愈之、曹禺等老友,大家都是10多年不見了。會議結束後,他想看看朋友,將女兒李小林叫來陪他。3月8日,經周而復安排,巴老父女遷到前門飯店357號的一個套間房。次日,他們便開始頻繁的訪友活動。小林與我商量,有幾處也請我陪陪。11日下午,巴老去臧克家家。巴金與克家從1977年4月起已恢復書信聯絡,巴老還代小林他們的《浙江文藝》向克家要過兩首詩。10日晚,我專門去了克家家,轉告他明天下午巴金來看他。克家和夫人鄭曼當即決定明晚請巴老吃飯。克家説,主要是敘敘,就在家裏吃吧,再約上當時在京的蕭滌非、徐遲。山東大學教授蕭滌非是克家的老鄉,克家任《詩刊》主編時,徐遲任副主編。小林約好,當天下午我在《人民文學》辦公室等她的電話。

  下午3時多,突然接到沙汀的電話,説巴老在張天翼家,叫我用車去接。天翼當時因腦血栓半身不遂,行動談吐不便,靠打手勢交流。我與天翼在幹校同在一個連隊,回京後又同住大佛寺一所宅院,他住正房,我住廁所隔壁的一間廂房。他夫人沈承寬和我是《文藝報》的同仁。我坐《人民文學》的車到天翼家,巴老、沙汀正要起身。

  按計劃,從天翼家出來,先去夏衍家。也是頭天晚上,我從克家家出來騎車到夏公家告訴他。夏公問我巴金能呆多久,我説從您家出來再到克家處,他説:“這樣我就不準備留他吃飯了。”巴金在夏公家坐了不到一小時。他們彼此問候,夏公問了上海一些朋友的近況。夏公拄著拐杖送巴金到大門口。

  在去克家處的路上,巴老突然問我:“從文家離克家家遠不遠?”我説很近,幾百米。我知道巴老想見沈先生。是在克家家見,還是從克家家出來再去沈家?巴老沒説。

  我第一次見到沈老,介紹人是沈夫人。1964年春天我到《文藝報》工作,已聽説沈夫人張兆和在人民文學雜誌社,和我在同一幢大樓裏。我認識她,她並不認識我。1965年我去京郊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同兆和在一個生産隊,開始有了接觸。她知道我是安徽老鄉,又是北大出來的,漸漸交談起來。因工作關係,個把月我能回趟北京。有次我正走出村口,她在後面叫我,匆匆地遞給我一封信,請我去她家看望一下沈先生,捎回來一點茶葉。看了信封上的地址,我心裏一愣,原來沈先生家離我家住處很近。當天晚上,我在浴室裏洗了個痛快澡,就去東堂子衚同沈老家。原以為那是座獨居的四合院,找到門牌,進了狹窄的小門,才知道是座大雜院,一排排小平房。問了幾家,走了很長一段,才進了沈老的家。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姑娘,至今我還弄不清是沈老的外甥女還是侄女,看樣子是她在陪伴沈老。沈老看完信後才想起請我坐。一間不超過15平方米的房子,地上堆滿了書刊。沈老問我們的伙食怎樣,兆和的牙病犯了沒有。他説郊區晚上比城裏涼,勸我晚上要加件衣服。他知道我也是安徽人後微笑著説:你們安徽人就是離不了茶。他又説明天去買茶,送給我。我説後天走,走前我來取。在近大半年裏,我為了給兆和捎茶葉,曾去看望沈老兩三次。每次都是他送我到房門口,那位留著長辮子的姑娘送我到大門口。那時我還沒有喝茶的習慣,否則我會向兆和要點茶,品嘗品嘗沈老給她準備的茶葉。那個年代,文藝界已開始不安寧了。沈老完全超脫于文壇,我也無心向他請教關於文學的事。我能記住的只是一位和藹、寧靜的老人略帶微笑的面容。

  到克家家,已是傍晚了。蕭滌非、徐遲已至。巴老坐下,他們就暢談起來。鄭曼在廚房裏忙。我同她談起,巴老想見沈從文夫婦。鄭曼説,很近,趕快去請。正好他們的小女兒蘇伊下班在家,鄭曼去和克家悄悄説了一下,即叫蘇伊去接。約十幾分鐘,沈先生和夫人緩步到了。巴老很驚喜。他們晚飯後又閒聊了許久,近9時才離開。在送他回飯店的途中,巴老説“聊得很痛快”。

  “沈家的住房條件太需要改善了”

  巴老第二次專門去看望沈先生,是在1979年4月。巴金將率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法國,10日抵京,住王府井金魚衚同和平賓館207室。4月26日起程,5月14日返回北京,住和平賓館407室。巴老這次出訪前後在京停留時間不短,20日才回上海。出訪前為準備會議,他隨時抽空去友人家裏或醫院看望。巴老從法國回京後,有天晚上,活動應酬之後,近8時了,他突然問起:“從文新近搬的家離這裡遠不遠?”我説很近,走過去十來分鐘。巴老説,出去散散步,到從文家去看看。我陪他和小林從東堂子衚同走,指著一座小門説,這是上次你來時沈老住的地方。走到趙堂子衚同,又告訴他這是克家家。不巧在克家門口,遇到他的家人,我説巴老臨時決定去沈從文家看看,怕晚了影響克家休息,所以看過沈先生後我就直接送巴老回賓館。再往前走就是小羊宜賓衚同3號,中國作協的一處宿舍。院子很深,巴老上臺階,下臺階,跨了兩道門檻,在昏暗中走進一間東廂房。因為事先沒約好,沈老外出了,沈夫人連聲抱歉説:真不巧,從文晚上很少出去的。沈家房間很小,放滿東西,一個稍寬敞的坐處也沒有。巴老同兆和談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在送巴老回飯店的路上,他説“沈家的住房條件太需要改善了”,從此常聽他談起沈從文的住房問題。據我確切知道,為此事,他與胡喬木同志當面談過,也專門給喬木同志寫過信,還向胡耀邦同志談過、寫過信。1986年,沈從文的住房問題終於得到妥善解決。據1986年6月14日《文藝報》記者報道:“最近,在中央領導同志的親自關懷過問下,著名老作家沈從文的生活待遇問題得以妥善解決。不久前,胡耀邦同志曾向中國社會科學院有關方面了解沈老的生活和工作情況,隨後,中組部即下達文件。文件規定:沈老的住房、醫療和工資按中央副部長級待遇解決。就這樣,這對老夫婦終於在晚年搬進了一套五間的新居。此外,沈老獲得了近30年來的第一次晉級調資,工資由每月的200元增為300多元。社科院還為沈老配備了專車,但沈老的夫人張兆和説:‘目前因為電話一時安不上,所以叫車仍很不方便。’”

  巴老在路上還談到,沈從文已多年不參加文學界的活動,有機會應該請他出來見見老朋友,相互談談。我記住了巴老的這個提醒。1981年11月13日,《文藝報》編輯部在京召開“散文創作座談會”,編輯部叫我們登門去請沈先生。11月10日下午,我去沈家,兆和説已收到請柬,從文答應參加會議。兆和還問清楚有哪些人。沈老高興地提前到會,並在會上發言。參加這次會議的還有夏衍、季羨林、臧克家、李健吾、吳伯蕭、吳組緗、蕭乾、嚴文井、郭風等,葉聖陶、冰心等寫來了書面發言。

  1982年,沈老中風過一次。巴金很掛念他的健康。小林多次打電話叫我抽空去看看。我每次去後均將沈老的近況告訴她。沈夫人也多次托我將他們的近況轉告巴金。1983年,兆和在轉交朱光潛老師送我的《悲劇心理學》一書時附了一封短信:“泰昌同志:昨得朱老太太寄來朱先生贈書,特寄來。從文目前所患係小中風,已見好。特告,即致 敬禮 兆和 四月十一日。”接信後,當晚我打電話告訴小林關於沈老的病況。

  “別哭,他是不喜歡人哭的”

  巴金在京第四次看望沈從文,是1985年3月28日,到京出席全國政協會議期間。這是他們最後的晤面。

  我提前去沈家打了個招呼。27日下午,我去沈家,沈老正坐在沙發上,他向我招招手,説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我同兆和使個眼色,她將我拉到廚房,我告訴她明天上午巴老來看望他們。她説自己先做點準備,暫不告訴從文,省得他激動得晚上睡不好。兆和問我幾點來,我説10時左右,中飯前巴老要趕回去。兆和説:“那我只好準備點水果、點心了。”約9時半,巴老從北京飯店動身,去崇文門西大街沈老家。小林和我陪同。關於這次巴老看望沈老的情景,1988年11月沈老逝世後我在為《收穫》寫的《緊含眼中的淚》一文中寫道:“正趕上四五級大風,巴老全副武裝:黑呢大衣,花格子呢帽子和圍巾。車子在宿舍樓大門口停下,小林扶著行動不便的巴老頂著風走了二三百米路。兆和已在樓門口等候,乘電梯到五樓。巴老是頭一次到沈老新居,他進屋後直奔在客廳等候的沈老。沈老從沙發上站起來,緊緊地握著巴老的手,臉上泛起微笑,舒展的微笑。巴老連聲説:‘你好,你好!’沈老吐詞不清地説:‘好,你好!’兆和準備了好幾樣點心,她一直忙著招待,一直挂著笑容。兩位老友面對面地開始了交談。巴老説了些問候的話,由於沈老説話不便,嘴唇很吃力地顫動。巴老突然沉默了。在場的人都為兩位老友難得相見又不能隨意傾談難受,兆和只好代沈老説了許多話。巴老仔細地問了沈老的飲食健康近況。巴老怕影響沈老休息,只呆了一個多小時。告別時,兆和陪巴老參觀了新居的各處。巴老和沈老緊緊握手,巴老説:‘下次再來看你,多多保重!’巴老出房門時,沈老還在招手。兆和送巴老下電梯,汽車開動後她還頂風站在那裏招手。在回住處的途中,巴老説沈老身體、精神都不錯,比他想象的要好。住房也有了改善。”

  1988年11月5日,沈從文病逝。巴老委託小林專程從上海到北京向沈先生遺體告別。

  沈從文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是我這些年參加過的同類活動中最簡單不過的。沒有政府要員,文藝官員也少見,都是他的學生和親友,每人挑選一支白色的或紫紅色的鮮花輕輕地獻在沈先生的身旁,許多人的眼裏都含有淚珠,但沒有人放聲大哭。沈老生前愛聽的柴科夫斯基名曲《悲愴》的旋律舒緩地迴響。沈夫人張兆和出奇地冷靜。當我走到她的身邊時,有一個親屬抑制不住低聲哭泣,只聽她剛毅地説:“別哭,他是不喜歡人哭的。

  (稿件來源:〈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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