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的巴金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7日 11:36
作者:謝冕
要是我的記憶沒有錯誤,這一本《天堂-煉獄-人間》已是陳丹晨關於巴金先生生平歷史研究的第三部著作了。他的《巴金評傳》寫于二十年前。這本書對巴金前半生的事跡寫得頗為詳盡,但對進入新中國以後的經歷未曾詳加論述,只用了兩個章節(僅佔全書七分之一的文字)的篇幅作了交代。作者想彌補這個缺憾,于六年前重寫《巴金的夢》,“希望它成
為一本比較完備而有一定深度的巴金傳記”。
但據作者自述,他想補正先前缺憾的目標,在第二本著作中依然沒有實現。在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本新著的《後記》中,他對第二本書的寫作有一番追述:那一次,“當我重寫完巴金的前半生後,再要繼續寫他的後半生時,卻又躊躇起來,感到問題多多,困難重重”。他説,“我也因怯懦而深感猶疑”,於是,這部關於巴金先生的第二本傳記,仍然只寫了他的前半生。作者再一次為此留下了遺憾。
久遠的追求只是在這第三次的寫作中才得到實現。所以,他把現在出版的這本書加上了“《巴金的夢-續篇》”的副題。作為讀者,我祝賀陳丹晨最後的成功,同時又對這種寫作的難以預料的艱辛,不免心生感慨。
巴金的前半生好寫,巴金的後半生難寫。在前半生中,巴金身處國難頻仍的歲月,面對社會的動蕩,生民的流離失所,他也有滿腔的悲憤和抗議。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些舊日社會的被奴役和被損害的經歷和故事,寫起來尚且不難,而面對我們通常説的新時代、新生活、新經歷,寫起來卻難了,究竟是何原因?這也許就是關於巴金三本著作的這位作者,一而再地把筆躊躇,難以下筆也難以卒篇的癥結所在吧!
文學是誘人夢想的。因為人世有許多的缺憾,需要文學的夢去充填或“實現”它。不想做夢或不會做夢的人,不是真正的文學家。巴金一生都在做夢。他追求的是理想的、美好的夢境。把夢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連接起來的是信仰,巴金是一位有信仰的作家。夢想給他快樂,夢想也令他痛苦。作為一個文學家,他畢生的成就和挫折都和這種夢境有關。
但夢又是虛幻的。實現夢想倚賴的是真實的我的實踐。20世紀前半期,中國在噩夢中,現實的苦難使美好的夢想成為天邊的虹霓,它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懸浮。那時,理想與現實同樣地渺茫,徹底的無望沒有成為創作上的障礙。現實中的苦難無邊,而夢中的世界依然燦爛地在前邊導引。人們需要的是漫長的等待。從道理上説,現實與夢想並沒有構成不可忍受的矛盾。
20世紀後半期,巴金終於在長久的期待中,看到理想的曙光的降臨。夢想與現實在他的一相情願的想象中得到重疊。他熱愛他此刻所面臨的一切,真誠地做著他的天堂之夢,夢想過要在人間建立天堂。但那畢竟仍是虛幻的。他從絢爛的夢境一下子跌到了煉獄之中。在經歷了屈辱與苦難之後,他滿身傷痕地回到了人間。在人間,他做著切切實實的人間之夢,例如,他寫《隨想錄》,他懺悔自己,他建議建立現代文學館和“文革博物館”。儘管他依然意氣如虹,可是,他也已走到了人生的晚景。這是追夢的巴金的人生悲劇。
陳丹晨寫的,其實就是這樣的巴金悲劇史。他原先感到躊躇和猶疑的,正是面對這個矛盾重重的巴金的悲劇,深恐對他“傷害”而産生的“怯懦”。我此刻要祝賀作者的是,他終於獲得了“説真話”的勇氣——不為尊者諱。
就這樣,一個偉大而有弱點、成熟卻又天真、真實而又平凡的巴金站在了我們的面前。這是寫過批判胡風文章的巴金,陳丹晨對此寫道:“這是巴金人生道路上一次重大的墜失和對自己信念的背叛”;這是迫於壓力在報端發表“反右”文章和在會上發言揭發“右派”的巴金,對此,陳丹晨也有不留情面的言説:“他不能不扔掉獨立思考、大膽、為真理而敢想敢説——違背自己的信念,走上一條苦難的泥濘的路”。巴金幾次想重振雄風,把《激流三部曲》的續篇《群》寫出來。但他猶豫再三,顧慮重重,認為“若照從前的計劃寫出來,一定會犯錯誤”,終於使這一計劃成為泡影。
陳丹晨不僅不回避巴金的人生遺憾,而且深入探討他在20世紀後半葉的創作不及前期的根源。他例舉從最早寫《滅亡》,到寫最後一部長篇《寒夜》的巴金的創作經驗之後,十分尖銳地指出,這樣一些經驗今天已完全不再出現,“他的藝術思維的翅膀已被折斷,不會自由飛翔了,作品也就不再是富有激情、靈氣、和神韻了。”
但不論怎麼説,巴金畢竟是巴金。——“夢中的我”越過了生死的界限,將人世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去探討那赤裸裸的真理;“真實的我”對於一切都是十分執著,卻又陷在煩瑣和苦惱裏而不能自拔。他在現實中追夢,他在荊棘叢生的道路上滿身傷痕地跋涉。他有平常人的弱點,他的理想使他輕信,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庭而怯懦。但當他從天上跌進煉獄,經歷苦難而重返人間,他的第一聲呼喊便是:懺悔!這是巴金的偉大,這是偉大的巴金。這一點,應當感謝陳丹晨的坦誠和勇氣,是他的《天堂-煉獄-人間》告訴我們這一切的。
稿件來源:《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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