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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想錄》發表的前前後後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5:29

  作為《隨想錄》發表時的責任編輯,我經常會遇到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你是怎麼約巴金寫《隨想錄》的。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談一談我與巴金半個世紀的交往。

  第一次見到巴金,是1946年,當時我從上海《大公報》要聞編輯轉任副刊《出版界》編輯,並料理其他幾個週刊編務。一次,巴金、曹禺、靳以、蕭乾、辛笛、孫浩然等在洪長興一起吃涮羊肉,我也有幸參加了,大家在一起説説笑笑、打打鬧鬧,很熱鬧,巴金卻一直很嚴肅地坐在那裏,只有偶爾插幾句話。

  我是何年何月去上海霞飛路(現在叫淮海中路淮海坊)向巴金約稿,約的是什麼稿子呢?我已經記不清了。幸好手頭有一份友人為我提供的1947年12月11日上海《大公報》的《出版界》副刊,我向巴金、錢鐘書、沈從文等作家提了這樣幾個問題請他們回答:我的第一本書是什麼?它是怎樣出版呢?我的下一本書將是什麼?巴金的回答是這樣的:

  (一)我的第一本書是《麵包略取》,那是用另一個名字出版的,原著者是克魯泡特金,中譯本在1927年出版。我自己寫的第一本書是長篇小説《滅亡》。

  (二)我1928年夏天在法國一個小城裏寫完它,寄給在上海的朋友A.A,並請他替我打聽印價,我打算自己花錢印幾百本出來送給我的哥哥和我的朋友們看。他沒有跟我商量,就把稿子送到小説月報去,後來他又接洽好由開明書店出版它,我記得《滅亡》在開明書店出版的日期是1929年11月。

  (三)也許是《滅亡》和《新生》的續編《黎明》,我想在這部小説裏寫我的理想社會,或許會把故事發生的時間放到2000年去。

  我還記得當時巴金很不喜歡拍照,因此是用他的畫像代替登在報上。

  抗美援朝時,友人黃裳兄對我説,巴金有意請我和黃裳編一套適合新時代閱讀的叢書,由平明出版社來出。我和黃裳決定叢書名叫《新時代文叢》,巴金把自己的《華沙城的節日》一書給了我們,又代我們約了黃宗英的一本書稿,其餘他就不管了,放手讓我們年輕人來做。叢書內容非常廣泛,從文學、歷史、漫畫,直到國際法蘇聯式的介紹。其中有一本書得到巴金讚賞,那是從上海復旦大學剛畢業不久的戴文葆的作品,他是《大公報》國際版的編輯。有一天夜裏我去拜訪巴金,發現他正在揮汗看清樣,我問他是什麼書,他説:就是你們約來戴文葆的《麥克阿瑟傳記》。這套書前後三年共出了十來本,其中最暢銷的是郭根(上海文匯報副總編輯,原為桂林大公報要聞版編輯)寫的《中國簡史》。

  從反胡風、反右到十年浩劫,特別是蕭珊的去世,巴金經歷了終生難忘的迫害、淩辱。因此“四人幫”垮臺後他的反思如巨濤翻滾,迫不及待地要以文字形式發泄出來。許多老作家都是這樣,我請黃裳寫稿,他説一旦寫了,就像自來水打開了龍頭,不知何時收回。巴老為我寫稿,最初説是寫兩篇試一試,誰知道越寫越認真對待了。他在香港的報紙上開專欄寫稿,我考慮有兩個意圖,一個是在香港發,海外的讀者能夠看到,影響大一些。其次他本人和兒子都很喜歡看香港的報刊,比如《開卷》雜誌,他曾寫信説兒子喜歡看要我給寄一些實際上他自己喜歡看。他還要我買過沈從文、胡適、周作人等當時在內地不好買的書,這些都表明巴金希望從封閉多年的社會中走出來汲取更多新的信息。另外,還有歷史原因,三四十年代編《大公報》副刊的沈從文、蕭乾、楊剛、靳以等都是他的朋友,他與《大公報》還是有感情的。

  在《隨想錄》寫作八年中有幾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就是關於報紙編輯刪改巴金《懷念魯迅先生》一事。巴金文章被刪不是我值班,當時我正在北京休假,收到《懷念魯迅先生》的文章清樣就轉寄副刊課主任,並請他注意文章也在上海《收穫》發表。可是回到香港後,我就收到巴金11月7日信,信上説:“貴同事刪改我懷念魯迅先生的文章,似乎太不‘明智’,魯迅先生要是‘有知’,一定會寫一篇雜感來‘表揚’他。我的文章並非不可刪改,但總得徵求我的同意吧,如果一個人‘説了算’,那我只好‘不寫’,請原諒,後代的人會弄清是非的。”看到信後,我大吃一驚。隔了幾天社長把我找去,説他到北京開會,胡喬木的秘書特意打電話給他,説胡約他見面。一見面胡就説你們《大公報》為什麼要刪改巴金的文章,如果刪,應該事先通知他一聲,否則就太沒道理了。聽了這話,我就用洋涇英語説了一句:you ask me,me ask who?天哪,這是怎麼回事兒,你問我,我問誰呢?後來我才弄清楚發生此事的原委。當時,總編輯通知代替我的那位編輯説你們應當把巴金的文章縮短一些。編輯説隨便刪名家的文章説不過去吧?總編説:你們修改,我看看。刪改後總編認為是過關了,誰知,巴金很憤怒,毫不客氣地説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就不寫了。這回最緊張的當然是我了,巴老真的不寫了,我怎麼向讀者交代?黃裳在上海,我對他説,一定要巴老寫下去,巴老説有一個條件,要寫必須把《鷹的歌》登出來作為抗議,我想了想接受了。結果這一篇發表時有題無文,只是“鷹的歌巴金”五個字,跟著是下一篇。朋友説你們這是變相“開天窗”。港版《隨想錄》單行本《真話集》與京版不一樣,也是有目無文,直到合訂本徵得作者同意後,才全文問世。

  另一件事是關於《隨想錄》第144至148篇在轉稿中遺失的事情。當時巴金把稿子寄給《大公報》在廣州的轉稿機構,可是他們並沒有轉給我,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我分析當時報社有兩種意見,一種是主張繼續登《隨想錄》的,因為巴老講的不是個人的事情,而是代表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呼聲的;另外一部分是反對登的,對巴老也不滿。這一點,巴老有所覺察,他一開始就受到各種壓力,就有人在嘰嘰喳喳,在給我的信中他也有所表露。還有一個問題也很有意思,當時我身體很好,他們突然提出讓我退休,我感到非常驚奇,但是説了一句:那我還有什麼説的?總編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説:你們要我退休,我可以接受,但有一個條件,我要發完巴金的全部稿件。這樣,我雖然退休了,還是照樣到報社看大樣,直到稿子發完。而那批稿子,我查問,他們説負責人出差了,我想出差了也應該交代給下面的人,究其實質恐怕跟一些人持不同意見有關。巴金對此也有所察覺,1986年8月20日在給我的信上,他説:“六月十二日寄出的稿子我看不會遺失,”可見老人頭腦是十分冷靜而清醒的。

  還有一件事是巴金對待榮譽的態度:《隨想錄》讀者大概會發現,1978—1986他抱病寫《隨想錄》期間,從不事先提到他將出國參加什麼會之説。至少在給我的一百多封信中不曾提到。事後説明卻是有的。他1984年去香港接受中文大學授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也是如此。信中説:“我大約十月赴港,但至今還沒有順利動身的把握,我還是一個每天服藥的病人。”又説:“香港之行還定不下來,我很擔心身體吃不消。”我清楚地記得,他成行了,我們歡天喜地,他老人家下飛機後在官方隆重接待下進入貴賓室,然後乘輪椅走出機場時,遇到眾多傳媒的記者,他卻一直説:“我不是一個作家,只是寫家,甚至連寫家也不是,是個老弱的病人。”他那真誠的而太過謙遜的話,反而使香港的“巴金熱”更加熱烈。據我所知,負責在典禮儀式上宣讀的“讚詞”,是中大學者連夜趕寫的,愈寫愈覺巴金一生對文學界對社會的貢獻太多,可歌可泣的事跡太多,因此一再修改他的中文稿,而且又寫了一份英文講稿。

  知道巴老這時一定很忙,所以我們每次有什麼事,先去找巴老的女兒小林商量。有一天,我對小林説,明天禮拜日,爸爸在上海愛看電影,這裡有的電影院,設備很好不可錯過,你去問問,我們準備買票一起看一場。好嗎?誰知,小林面有難色,告訴我們:爸爸説,星期天也要等待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訪問,我不能離開賓館。負責照料巴老的人也證實了這種説法。他告訴我,有天中午,有幾個青年人在巴金住室外面,想進來訪問,卻被他婉言謝絕,説,巴老在睡午覺,你們可不可以晚點來?雙方爭執不下,巴金聽到了,走出來親自歡迎這一批青年的來訪。

  在歡迎巴金的小型座談會上,八十歲老人表現了驚人的記憶力。馬蒙,他30年代在北京燕京大學讀書,是中文大學校長馬臨的哥哥,而且是全國政協委員,他站起來説:“巴金先生:我30年代讀過您的《家》,我覺得《隨想錄》比《家》更好,可是我記不清在燕京見過您是哪一年的事?”巴老隨即答道:“1931年,我去燕京看鄭振鐸教授,他當時是燕京圖書館館長。”不久,又一個人站起來,他是以撰寫武俠小説著名的梁羽生,他説:“我拜訪過您,巴老,您記得是哪年嗎?”巴金隨即答道:“某某年。”梁點頭稱是。我為什麼只能説某某年?因為,當時記得,不久就忘記了。巴老離開香港返上海,在他登機之前,我們發現有幾位做清潔工作的阿嬸好像要走過來,又有點躊躇,一問之下,原來是粵語電影《家》的忠實觀眾,巴老隨即和她們一一握手告別。

  巴老在創作《隨想錄》過程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困難與壓力,在《隨想錄合訂本新記》中他曾説過:“沒想到《隨想錄》在《大公報》上連載不到十篇,就有各種各類嘰嘰喳喳傳到我的耳裏。有人揚言我在香港發表文章犯了錯誤;朋友從北京來信説是上海要對我進行批評;還有人在某種場合宣傳我堅持‘不同政見’。點名批判對我已非新鮮事,一聲勒令不會再使我低頭屈膝。我縱然無權無勢,也不會一罵就倒,任人宰割。…”是的,他沒有屈服,而是一一克服了困難。作為一名編輯,我有時既感心酸,又有一種莫名的憤懣。但回顧與他幾十年的交往,我也為能夠得到巴老的關心而感到溫暖和榮幸。

  《博覽群書》2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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