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與《收穫》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5:24
幾天前,我到《收穫》編輯部辦事。無意間,看到《收穫》副主編肖元敏伏在寫字桌前正神情專注地翻看著一本厚厚的相冊。我饒有興趣地湊近去看,原來她在一幅幅老照片中追尋著《收穫》過去四十五年中走過的蹤影。看看過去,想想未來,這該是多麼有意義的一件事情啊!
攤在我眼前的那本相冊並不是一部直接用文字記載的《收穫》大事記、編年史。但這些經年累月積存起來的珍貴照片,生動形象地展示了《收穫》這麼多年來的成長、發展、變化。《收穫》創刊于1957年,在那風雲變幻的年代裏,曾遭受到兩度停刊、兩度復刊的艱辛歷程。如今,從艱難跋涉中走出的《收穫》,正以它純粹的文學品位、獨特的風格展露在讀者面前。
正是這個還不到十人的編輯部,上上下下自然而然地朝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堅持文學格調,“多出人,多出作品。”經過幾代編輯的辛勤勞作,把一批又一批的優秀作品不斷送到讀者手中。
《收穫》在“文革”結束復刊後,形成了一個慣例,編輯部無論工作多忙,每年總會擠出時間匯聚到主編巴金身邊拍一張“全家福”。隨著時間匆匆流逝,一張張闔影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大家所熟悉的前輩吳強、蕭岱因病去世了;而後,老編輯們也相繼退離了工作崗位。同時,接班的年輕編輯,又一茬茬地走向成熟。但是《收穫》的主編始終沒變,那就是四十五年裏與《收穫》風雨同舟的巴金先生。
巴老是《收穫》的見證人,這些年來看著它呱呱墜地,又目睹著它逐漸長大成人。他看到了當初同靳以在創刊時提出的“多出人,多出作品”的辦刊宗旨在一代代編輯身上生根、發芽;看到了復刊後的《收穫》仍走著“團結作者,為讀者服務的道路”,而且,路越走越平坦,腳步也越走越踏實;看到了編輯部在廣大讀者和作者之間架起了一座穩固的橋梁;作為創始人之一的巴老,打心眼裏感到高興。
從“文革”煉獄中走出的巴金,早在七十年代末就頂住了來自各方面的種種壓力,開始撰寫“隨時隨地的感想”和他“真實思想和真摯感情”的《隨想錄》。還時時關心著復刊不久的《收穫》。他不僅親自給一些老作家寫信約稿,希望他們一如既往地支持《收穫》;而且每當編輯部發現有好的來稿,他也都會大加呵護,大力扶植。一大批有才華、有膽識、有勇氣的中青年作家們説自己想説的話,寫自己熟悉的生活,表達自己真實的感受,給文壇帶來了清新的氣息和活力,但前行的道路並非總是平坦的,他們在創作上會遇到種種不順心的事。每當這時,巴老總會向他們伸出溫暖之手,支持與鼓勵他們。
女作家諶容每回見到巴老和《收穫》編輯部的編輯時,總會提到自己的成名作《人到中年》。當年,諶容以多年的生活積累和心血寫成了感人至深的中篇小説《人到中年》。由於該作講了真話,觸痛了一些人的神經,於是,這些人便橫加干涉,使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悶和迷惘之中。這時,已八旬高齡的巴老認真地讀完了發表在《收穫》上的《人到中年》,表示支持這位不相識的女作家。他説:“……我喜歡這部小説。我有一種願望,想使自己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別人有用些。”巴老滿腔熱情,特意委託女兒小林專程去諶容的家,探望因撰寫《人到中年》過度疲勞而病倒,不僅沒得到應有的關心甚至還受到無中生有的中傷的諶容。
諶容的遭遇,使巴老感觸頗深,他以《人到中年》為題寫下了他的第五十篇“隨想”:“……文學事業也是這樣,一部作品的最好裁判員是大多數的讀者,而不是一兩位長官。作者在作品裏究竟是説真話還是販賣謊言,讀者們最清楚。”
巴老還對當時遭受批評的張辛欣説:“在中國作家中我大概是挨罵最多的一個,我從寫作到現在,經常挨罵,我還是活到了現在……不要緊,不要有包袱,你還很年輕,你有才華,有生活,要多寫,寫自己熟悉的東西。”這語重心長的話語,巴老不知給多少中青年作家説過。
1981年4月,《收穫》編輯部在北京召開了部分作家座談會。巴老親自參加了這個會,同三十多位老、中、青作家、評論家歡聚一堂,親切交談,聽取來自各方的意見。巴老看到出席座談會的竟有半數以上是活躍在文壇的中青年作者,很興奮,説:“現在文學界的成績已超過了以往。這兩年來,出了很多好作品、好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很有成績。時代的規律就是這樣,必定一代勝過一代,我對文學的前景非常樂觀……”
同年八月,《收穫》編輯部又在浙江的莫幹山舉辦了復刊後的第一次筆會。年近八旬的巴老也參加了這次筆會,在筆會的十多天中,常能看到作者和編者圍在巴老身邊閒聊,大家都願意把自己的心裏話講給巴老聽。他們在食堂的同一桌上吃飯,有説有笑,儼如一家。《收穫》的老編輯孔柔待人隨和,平時愛喝點酒,所以,大家也愛與他開個玩笑。進餐時,常有人敲他“竹杠”,要他請客啤酒,巴老聽後,總樂呵呵地附和著大家的話説:“孔柔買酒,我來加菜。”經巴老這麼一説,飯桌上的氣氛就更熱烈了。我曾看到一張在莫幹山拍攝的照片,巴老身穿圓領汗衫,很隨意地坐在藤椅上,身旁圍著一群中青年作家,有站有蹲,個個臉上都綻露著發自內心的歡笑,真像是一個和睦大家庭的合影,而巴老便是這個大家庭的慈祥的長輩。
進入九十年代後,巴老被疾病困擾,身體日趨衰弱,但他仍關心著《收穫》的發展。在杭州養病期間,每當新一期刊物出版,編輯部就會託人帶到杭州。巴老在休息之餘總喜歡請身邊的工作人員讀報、讀書給他聽,但聽得最多的還是發表在《收穫》上的文章。
1995年初,巴老因胸椎壓縮性骨折躺在病床上,我在病室的燈下給巴老讀著余秋雨發表在《收穫》上的《流放者的土地》,當我讀到詩人顧貞觀因思念被清政府流放邊疆的老友吳兆騫而寫下的膾炙人口、表達人間至情的《金縷曲》:“……淚痕滴牛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命,更不如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時,病床上的巴老也跟著背誦了起來。我不由放下書驚嘆:“您的記憶力怎麼這麼好?”巴老説:“我十七、八歲在成都唸書時就熟讀了。”他接著又説了一句:“清政府的‘文字獄’太殘酷了!”我坐在邊上,望著沉思不語的巴老,心想,巴老早在七十多年前讀過的詞至今還能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那麼,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浩劫又怎能輕易地從他心中抹去呢?這對曾經歷厄運的知識分子來説真是刻骨銘心啊,為了讓子孫後代、世世代代牢記這慘痛的教訓,巴老在《隨想錄》中首先呼籲:要建立一座永久性的“文革博物館”。雖然,因種種原因這個願望至今未能實現,但所幸的是巴老在晚年耗費了整整八年時間完成了一部控訴與反思“文革”的《隨想錄》。
巴老是一位十分重情誼的人,他從不把《收穫》的功績歸於自己,他始終沒忘卻與他一起創辦《收穫》的老友靳以。他同靳以彼此信任,長期合作,他們憑著在三十年代共同合編《文季月刊》時的那種熱情,全身心地投入到《收穫》的創辦中。經過了兩年多的努力,《收穫》順利地走上了軌道,影響也越來越大。此時,誰也沒料到主編靳以卻因病早逝,離開了他所熱愛的事業。但巴老一直把靳以記在心中,他無論是作文還是與人談起《收穫》時,總是首先把已逝世多年的靳以介紹給讀者。冰心在為《收穫》創刊三十週年的紀念冊題詞中寫道:“因為《收穫》是我的好友創辦的,我一看到就想起巴金。”巴金見後,馬上用顫抖不已的手在自己的名字前兩次寫上靳以的名字。
近幾年,由於疾病加劇,精疲力竭的巴老,已無力過問更多的事情,但他仍然默默地關注、支持著《收穫》。因為治療需要,巴老在杭州常常一住就是半年,女兒小林陪伴在身邊。只要聽到小林在電話裏談稿子或商量工作時,他都會靜靜地坐在輪椅上聽著。每回小林終審完四十余萬字的樣稿時,巴老都會充滿父愛地對她説:“你也要注意身體啊,不要搞得太疲勞了。”而這時,小林總會依偎在父親的身邊,給巴老講述著編輯部裏發生的故事;説著向作家們組到的好稿子;發表新人新作的經過;也談在工作上遇到的難題……巴老認真地聽著,不時會説上一兩句自己的見解和看法,有時也會作一些必要的提醒,話語雖不多,但簡扼明了,一語中的。《收穫》編輯部的同仁們也十分惦念在杭州療養的主編,他們抽空趕去探望。巴老就像見到自己的孩子們一樣,高興地看著這些充滿活力的年輕人。病中的巴老雖然説話十分吃力,但看到《收穫》的年輕人,他還是想對他們説説自己的心裏話。我記得,在巴老九十歲生日那天,身穿米黃色茄克衫的巴老接受了上海東方電視臺的採訪。當他看到《收穫》的編輯捧著祝壽的大花籃來到他面前時,巴老微笑著望著他們,對著話筒説:“我要對讀者説的話,就是我在《巴金全集》最後,在《收穫》上發表的《最後的話》,就是希望讀者理解我,我這一生是靠讀者養活……我是主張人要有理想,人要有未來,不僅要顧自己,還要顧子孫。讀者也需要理想,你要給他,他也會選擇的……”這情深意長的話語,這充滿希望的囑託,無不打動著在場的每位編輯的心。
巴老對《收穫》這一班人的影響是巨大的。巴老的支持,伴隨著《收穫》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商業經濟的大潮衝擊著這塊熱土,純文學的處境變得十分艱難,不少刊物為了生存,不得不改變辦刊宗旨,紛紛轉型。此時,自負盈虧的《收穫》也陷入了窘境。是逐波而流,還是自找出路?編輯部內部起了波瀾。巴老聽後説了一句話:“《收穫》是大有希望的!”他身體力行,率先捐出一筆剛從海外寄來的稿費,並建議設立《收穫》發展基金。此舉贏得了社會的廣泛響應,蕭乾、水運憲、余思牧、黃運基、周穎南等海內外作家及香港作家聯誼會紛紛解囊相助,有的作家甚至還提出了不要稿酬的倡議。一些讀者也匯款給編輯部,希望能儘自己的一點力,有的竟連姓名也沒留下。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收穫》就是靠著這種力量走到了今天。他們在老園丁——巴金的帶領下,在文藝的百花園中辛勤地培土、修剪、澆灌、耕耘,在人生的道路上奉獻、進取、奮發。如今已是收穫的季節,我想,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巴老,看到這纍纍碩果,應該感到很欣慰吧。
《文匯報》2002年11月25日
陸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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