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冰心——一對莫逆之交的朋友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5:18
他們是兩位文學的巨人,一個住在北京,一個住在上海。人們也許知道他們共有的許多優秀品質,但是卻未必知道他們之間的沒齒深情。丹晨老師的文章向我們娓娓道來的,是兩個智慧、正直的心靈在撞擊中産生的高度默契。這種默契體現了人類最珍貴的——友誼。
——編者
1922年夏,巴金和堂弟在老家的園子裏,聽著蟬聲,讀著剛剛出版的冰心的詩《繁星》,他們被那些富有哲理的、純真的詩句所吸引。
但是見到冰心卻是11年以後了。1933年,巴金正在北平小住,與鄭振鐸、章靳以等一起創辦《文學季刊》。為了給刊物組稿,他和章靳以去拜訪了冰心。冰心是一位坦率、親切而溫和的女性,因為長他們幾歲,把他們當做小弟弟一樣看待。那時她已經讀過巴金的一些作品,感受到這位年輕作家有著太多的悲憤和激情。
1940年冬,冰心從昆明呈貢到重慶。巴金恰好也在這時來到重慶。
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于12月舉行茶會,歡迎近期先後從外地到渝的會員,除冰心、巴金外,還有茅盾、徐遲等許多人。從那時起他們來往多了。冰心當時吐血,住在歌樂山養病。巴金常去看她。冰心很了解這位“在暗夜裏呼號的人”的心情。巴金得悉冰心經濟情況拮據,連年夜飯都成了問題,正好與冰心談起她的著作應在內地重印出版。
冰心欣然同意説:“這事情就托給你去辦吧!”巴金一口應承。他在原來北新書局出版的《冰心全集》的基礎上選編成三冊,書名為《冰心著作集》,交給開明書店刊行。
五六十年代,他們經常在會議上見到。巴金和冰心還多次在同一個代表團到國外參加會議、活動。
“文革”時,巴金與冰心都進牛棚,入幹校,在極左思潮恐怖的統治下失去聯絡11年。“四人幫”倒臺後,他們恢復了通信。
到了1980年,他們之間幾十年的友誼有了進一步的深化,也是一種昇華,使他們由文學界的老友,躍為人生難得的知己。
同年4月,巴金和冰心一起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日本。當時巴金已是76歲的老人,冰心更已是八旬高齡。
一天晚上,代表團沒安排活動,兩位行動不便的老人坐在客廳裏聊天,這是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一次暢懷長談。他們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一直談到午夜。那次聊天,使兩位老友感到心的貼近,感到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相知、理解。午夜十二點,冰心催促巴金休息,巴金才去睡。
回國以後,他們都在信中談到這次愉快的旅行,直到許多日子後,還非常懷念那段生活。
1985年,冰心遷往新居,巴金去探望她,這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長期以來,冰心對巴金一直有一個看法,覺得他是一位最可愛可敬佩的作家。她説:“我愛他就像愛我自己的親弟弟們一樣。”“他的可佩……就是他為人的‘真誠’。”吳文藻也説過:“巴金真是一個真誠的朋友。”而且他們還認為巴金“對戀愛和婚姻的態度上的嚴肅和專一”,是“最可佩之處”。當然,對“他是一個愛人類,愛國家,愛人民,一生追求光明的人,不是為寫作而寫作的作家”的印象更是深刻。
巴金則認為冰心“是‘五四’文學運動最後一位元老”,對她十分尊重;自己年輕時就從她的作品中汲取過思想和感情的營養。現在他看到“她的頭腦比好些年輕人的更清醒。她的思想更敏銳,對祖國和人民她有更深的愛。”同時,她是“那麼坦率又那麼純真!她是那麼堅定,又那麼堅強!……更難得的是她今天仍然那麼年輕!我可以説,她永遠年輕!”
1985年以後,他們因為年老多病而不能長途旅行,從此不曾再見面。
以後,冰心因為自己行動不便,總是盼著巴金有機會來京一敘。
這樣的想法幾乎每年在信中都提到:“我十分想你們(巴金父女),很想同你們見面、談話,人生幾何!”“我真希望你何時能到北京來”。
巴金摔傷腿後慢慢養好了些,她又説:“好一點先到北京來。我們好好談談。”1985年那次見面以後的一年,她又惆悵地説:“你怎樣?能到北京來麼?我們仿佛永遠也不能見面!”“我無時不在惦記你。
血壓還低否?手還抖否?……”“今年如能來京一行,相對談話比寫信痛快得多,是不是?”“我們住近一點就好了,彼此都不寂寞。”“我想若能把我們兩人弄到一處聊聊多好!”“倒是大家聚一聚,什麼都談,不只是牢騷,談些可笑、可悲、可嘆的事,都可以打發日子。”巴金在1989年初又摔了一跤。住進醫院治療。冰心在信中關切而焦慮地説:“你近體怎樣?何時出院?千萬不要多見客人,我恨不能到你身邊看看。”1990年,她在一次信中説:“知你不喝酒,但喜歡茶和咖啡,在這點上又與我相同,什麼時候我們能做(疑‘坐’之誤--筆者注)到一起喝喝咖啡,談一談,多好!可惜我們都行動不便了。
近來就常覺得心煩……”
晚年的巴金心靈深處是寂寞和孤獨的。他渴望讀者的理解,渴望心靈的溝通和撫慰。冰心這些情真意切的信函給了巴金最大的安慰和溫暖。他一樣也是那麼思念牽掛住在遙遠北國的大姊,即使住在醫院裏受著病痛的煎熬時也常想起冰心和吳青。當他收到冰心送來的紅參時,他説:“我需要的是精神養料……你的友情倒是更好的藥物,想到它,我就有巨大的勇氣。”冰心就在回信中呼應説:“關於這一點,你有著我的全部友情。”巴金好幾次向她訴説各種干擾很多,纏著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因此很反感。冰心復信表示同感。覺得這是“名人之累”,無可奈何。巴金談到自己寫的文章中説了一些真話,就有人不高興;想到某些人和事,又覺得心情不舒暢。“整天想前想後,想到國家、民族的前途,總是放心不下。”冰心讓人傳話“叫巴金不要那樣憂鬱,那樣痛苦。”巴金説:“我正是在痛苦中凈化心靈,才不得不嚴格對待自己。”冰心也一樣憂國憂民,寫的文章如巴金所説的:“鋒利”、“燙手”、有“辣味”,“感到很痛快”。巴金説:“老實説近一年來我常常想到您。我因為有您這樣一位大姊感到驕傲,因為您給中國知識分子爭了光。我也覺得有了光彩。”1989年夏。他在信中也惆悵地説:“我們不能見面,有話也無法暢談,幸而我們能做夢……我還想,能做夢就能寫書。要是您我各寫一本小書,那有多好!”在祝賀冰心九十華誕時,他説:“想念你們,但抱病之身痛苦不堪。尤其是無法寫信吐露我滿腹的感情。”
但是,巴金還是在後來的信中多次傾吐了自己的感情,他説:“您的存在就是一種力量。”“想到有您這樣一個人存在,我感覺到有一股巨大力量在拉著我向前。”“我仍然把您看似一盞不滅的燈,燈亮著。我走夜路也不會感到孤獨。”“許多人戰戰兢兢抱頭搖尾的時候,您挺胸直立,這種英雄氣概,這種人格的力量,我永遠忘記不了!我也真想你!”“我永遠敬愛您。記著您,想念您。”“我有您這樣一位大姊,是我的幸運。”
兩位世紀老人,一位是被人稱為文學祖母,五四運動的最後一位元老;一位是被人尊為文學大師,偉大的作家,在八九十歲高齡時,繼續互相鼓勵,抱病筆耕,並肩作戰,寫出寓有激情和思想銳利的文章,喊出依然是那樣有力的聲音。他們真的是晚霞似火,為國家、民族而憂患,而思考。他們在生活上、健康上互相關心,感情上的交融,使他們彼此深深地理解。他們已經成為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至交,他們的晚年生活因此得到滋潤、撫慰和溫暖,感受到鼓舞和力量,冰心在收到《巴金譯文選集》十卷本後喜歡萬分,説:“你真是著作等身,而且一輩子自食其力(指巴金從來不領國家工資,靠稿費為生--筆者注),這是我們這一輩人裏、沒有一個做到的!從這兩件事來説,使我不但愛你這個老弟,而且敬你這位老弟了。”她把他們之間形容為“金堅玉潔的友情”。其實,應是“金堅冰潔”才更貼切。巴金曾引用魯迅給瞿秋白的題詞來形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冰心看了,為之動容,也説“人生得一知已足矣!”那年巴金生日,冰心送給他的一個冊頁上就寫著這兩句話,十分恰切地表達了他們的深情。
從1980年4月訪日到1999年3月冰心逝世的19年中,巴金和冰心因地處南北,受到空間的間隔,只有少數幾次見面,1985年後不復相見。
完全依靠書信交流來溝通心靈,傾吐衷曲,幾乎沒有中斷。巴金即使為病痛所苦,執筆困難,手發抖,但隔些日子也要勉力而為,給冰心寫信。冰心把巴金的信珍藏在一個深藍色的鐵盒子裏,準備以後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這無疑會成為他們友誼的見證。這兩位文壇元老在晚年的感情交往也給中國文學史添上了一段佳話。 (文 丹晨)
《生活時報》20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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