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信用”——巴金親臨現代文學館記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5:18
巴金的百歲生日,牽動了那麼多人的心。
我們去看望他。
打擾一個病中的百歲老人,是一個奢侈的儀式;可是這願望仍然不可遏制。這個老人,即使安詳地沉默,也能讓作為晚輩的我們將一個巨大的歷史時空瞬間變成一個寶貴的直觀。
每個人一百歲都是不容易的,而這個用真誠與探索把自己的一生與我們民族百年的歷史交織在一起的老人,更讓這個生日超出了祝壽的含義,而成為一個民族沉思命運的寶貴提醒。
我們敬重愛戴這個始終與人民、與讀者在一起的老人,“筆會”將發表系列文章,謹以此表達對這個與“筆會”、與《文匯報》、與我們民族有重大關係的老人的祝福和敬意。
——編者
1985年3月,巴金來京出席第五屆全國政協會議期間,他特意安排時間,于26日親臨中國現代文學館。
巴老那天情緒格外好,當我提前到達北京飯店他的住房時,他已衣著整齊地靠在沙發上等候了。
1981年他寫過這樣的話:“倘若我能夠在北京看到這樣一所資料館,這將是我晚年的莫大的幸福,我願意盡最大的努力促成它的出現,這個工作比寫五本、十本《創作回憶錄》更有意義”。經過4年多的籌備,中國現代文學館終於誕生了。
當時文學館的臨時館址坐落在北京西郊古剎萬壽寺西院。萬壽寺,清朝的時候曾是皇帝的行宮。如今,慈禧的寢室下面,已辟為作家手稿庫和作家照片庫。昔日帝王家,今日成了作家文物的安放地。
上午9時,巴老乘車出發,李小棠和我陪同前往。
那天出席開館典禮的有胡喬木、鄧力群和著名作家夏衍、林默涵、沙汀、胡風、臧克家、林林、陳白塵、姚雪垠、駱賓基、周而復、唐弢、盛成、王蒙、唐達成等20余人。
中國作協主席、中國現代文學館名譽館長巴金主持了開館典禮。他激動地説:“中國文學隊伍是一支強大的力量,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成立將會證明這一點。”“我相信中國現代文學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文學館的存在和發展就將證明這個事實。我又病又老,可以工作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我願意為文學館的發展出力。我想,這個文學館是整個集體的事業,所以是人人都有份的,也希望大家出力,把這個文學館辦得更好。”胡喬木同志代表黨中央向巴金表示感謝,並祝願中國現代文學館越辦越好。王蒙在致詞中希望現代文學館能被更多的人了解、支持、利用。巴金見到許多朋友很高興。因巴老行動不便,他們一個接一個過來看望巴金,巴金與他們一一握手。胡風夫人梅志陪胡風過來看巴金。梅老指著胡風問巴金:“你還認得他嗎?”巴金愣了一下。次年巴金在《懷念胡風》文章中寫道:“這是我一九五五年以後第一次見到他。他完全變了,一看就清楚他是個病人,沒有什麼表情,也不講話。”
在開幕典禮上展出的陳列品中,巴老見到他這次開會帶來的趙樹理書贈蕭珊的一條橫幅。趙樹理和蕭珊在十年浩劫中先後含冤而去,巴老在觀看這件展品時,停了下來。
開館儀式結束後,巴老直接去了冰心家。
4月4日上午,巴老由李小林陪同又一次親臨文學館,巴老這次來主要是看望館裏全體工作人員,並參觀了部分陳列室。
巴老進館在會議室一坐下來,就從懷中掏出錢來,説:“這是我最近收到的一筆稿費,一百二十元,交給你們吧。”
自從1982年他向文學館捐贈十五萬元稿費作為建館基金以來,每發表一篇文章,每重印一冊舊作,所得的稿費和版稅,他全部寄給了文學館。他曾在一篇談版權的文章中説:“我決定:在所有的舊作上面,不再收取稿費,我要把它們贈給新成立的中國現代文學館。作品既然不屬於作者個人,我也無權將版權視為個人財産給兒女親屬繼承。”“我願意把我最後的精力貢獻給中國現代文學館。”他是在默默地樸實地實行自己的心願。
巴老是個謙虛的人,一再説自己不懂文學館的工作,主要靠大家。談話中大部分時間聽彙報工作情況,談未來的計劃。他有時也插幾句話,但沒有慷慨激昂的宏論。他只説要大量佔據資料,先做資料的工作,以後再做研究工作。要為中外研究工作者服務,用我們的工作建立信用,取得人們的信任。他喜歡“信用”二字,重復了幾次“建立信用”的話。他希望有一個合適的新館址,能夠安裝比較先進的設備,利於保存資料,便於利用資料,因此要設法趕緊找一塊地皮。他贊成組織文學館基金會的計劃,他説有一次胡耀邦同志在宴請他時,席上也主動提到文學館要成立基金會的事,這件事要著手辦理,在國內外作家和其他各界人士中廣泛募集文學館基金。
談話間,有人建議巴老出面請幾位老作家寫文章,向作家們倡議把自己的手稿、書信和書刊捐贈給文學館。巴金立即大聲説,我們不要用以勢壓人的辦法,而要用我們實際的工作建立信用,取得作家們的信任。至於冰心,他又説,她已經決定,而且多次表示,她要把自己的手稿和藏書全部捐贈給文學館。
楊犁請他參觀已經徵集到的珍貴的資料,他欣然起立。會議室右側一個小房間裏,陳列著茅盾的墨寶,老捨得遺物,王統照、孫犁、馬加等人的手稿,陳學昭、李霽野、臧克家等人親筆簽名的贈送書,特別是何其芳于抗日戰爭期間的延安在土紙上手寫的詩集,麗尼親筆校改的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説《前夜》的中譯本存底,是開館典禮那一天分別由葛洛和林林同志贈送的,有雙重的意義。麗尼的《前夜》中譯本是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林林特地把這本校改本給巴金看,他們都為麗尼認真校對的負責精神和嚴肅的態度所感動。
巴老仔細看了每一件展品,特別感到興趣的是用實物表示的保藏手稿的方式。有一封蕭紅在抗戰時從香港寫給在重慶的華崗的信,四邊殘破,經裝裱後,平展如初;有一部黎烈文翻譯的梅裏美評傳的手稿,破損較多,現在每一頁都用宣紙襯托,重新裝訂成冊,儼然是一部典雅的古籍。
巴老又參觀了“巴金文庫”,那是收藏他本人所捐贈的書刊的地方。又參觀了報刊庫、大圖書庫,繞過回廊,來到幽靜的後照樓前。和煦的陽光把整個院落照得暖融融的,核桃樹橫斜的疏朗的枝葉灑下一地淡淡的影子。大家的腳步都停住了,紛紛站在他身後。攝影的同志端起照相機,按下了快門。
4月5日上午巴老再一次由小林陪同去文學館參加《巴金與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錄像活動,並與館裏幾位負責人談了文學館今後的建設問題,他特別著急要找好地皮,儘早有永久的館址。活動結束後,他又去了冰心家。
此後,巴金再也沒有來過北京。但他心繫文學館,一直為文學館的新址落實遇到的困難心急。他多次希望《文藝報》在這方面多多支持,多呼籲。
1988年8月6日《文藝報》發表了《呼籲海內外人士關注:中國現代文學館在困境中掙扎》的報道,胡喬木同志看了這篇報道後,通知《文藝報》,他10月6日上午去中國現代文學館,聽取文學館負責人的工作彙報,併發表了重要意見。
8月22日,《文藝報》刊登報道《胡喬木關心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建設》。
1996年11月25日,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了新址奠基儀式。巴金高興地發來賀詞:“我因病不能遠行,但我的心和你們在一起。我希望:方方面面,齊心協力,快一點建好。拜託了!”冰心也寫來了賀信。
中國現代文學館終於建成了永久的館所。在朝陽區北三環北四環之間,佔地2.4萬平米,其中第一期工程1萬平米已建成。就面積來説,中國現代文學館是亞洲乃至世界同類性質中最大的館舍。
巴老愛做夢,巴金説夢見自己幾次站在文學館門前,看見人們有説有笑地進進出出。他在《真話集》中寫著:“醒來時我把夢境當成現實,一個人在床上笑。” (吳泰昌)
《文匯報》 2003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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