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訪問薈萃(1979——1987)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3日 15:08
我們在撰寫《巴金年譜》的過程中,為了使書稿的內容更準確、更豐富,真實而全面地敘述巴金漫長的人生道路、創作歷程和思想發展的脈絡,矯正自己以及其他一些研究者史料上的某些失誤,更準確地把握和透視老作家豐富的內心世界的他對歷史、現實的新的見解,自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七年,我們多次拜訪了巴金。不論是在客廳和草坪,還是在他生病住院的病房,也不論是在盛夏還是寒冬,他都是那樣的和藹可親、真誠坦蕩。他的親切接見和談話,給我們以溫暖、啟迪和力量。現將我們多次訪問的記錄、錄音和他在我們信上的批語有給我們的信,略加整理歸類,選擇部分內容,以問答形式,如實記錄下來,以圖有助於巴金研究的深入。
一 關於巴金的小名、學名、號、“巴金”筆名的由來及其他筆名
問:請談談您的本名。
答:我的學名叫李堯棠,號芾甘。那時一般不叫學名。我還有小名,叫升麐,大哥的小名叫果麐,麐哥的小名叫安麐,有一個兄弟的小名叫開麐。
問:“鳴希”、“甘寧”、“赤波”、“壬平”是不是您的筆名?
答:“鳴希”不是我的筆名;“甘寧”可能是;“赤波”記不清楚了,要看文章才知道。“壬平”、“極樂”、“佩竿”、“黑浪”都是我的筆名。當時舊金山有位華僑,辦了刊物《平等》,我供稿子,文章寫多了,用一個名字不太好,就時常換名字,隨時想起隨時用,沒有考慮什麼用意。時間太久了,有些事一時記不起,看到文章就能回憶起來。
問:“非子”是您的筆名嗎?
答:“非子”是我一個朋友衛惠林的筆名。
問:關於“巴金”筆名的由來,至今國內外研究者還有些不同的説法,請予澄清,以免以訛傳訛。
答:我在法國的沙多-吉裏寫小説《滅亡》,並沒有想到拿它發表,只想自費印刷幾百冊送給大哥和一些熟人。我找個朋友(按:即當時在上海開明書店工作的索非)幫忙。我不願用自己的真名,想到一個在法國的留學生,不久前在昂熱自殺的巴恩波,就採用了一個“巴”字,以示紀念;“金”是那個學哲學的朋友建議採用的。“巴金”不是我有意取的筆名,那時候我並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的一生和文學聯絡在一起。《滅亡》寄走後,我去巴黎,胡愈之找我為《東方雜誌》翻譯托洛茨基紀念托爾斯泰的文章,我在譯稿(《托爾斯泰論》)上署名巴金。後來,這篇後署“巴金”的論文卻先發表了(按:該文載1928年10月《東方雜誌》第二下五卷第十九號),最先署“巴金”的小説《滅亡》是1929年才開始在《小説月報》上連載的(按:載《小説月報》第二十卷第一期)。實際上還是《滅亡》最早用“巴金”這個筆名。
二 關於巴金編的幾本畫冊
問:您編的畫冊鮮為研究者提及,請先介紹一下畫冊《過去》的情況。
答:這是我1931年編的一本圖冊,自費印刷的,一共印了五十本,大部分送給朋友,自己只留了一本,“文化大革命”中燒燬了。這本圖冊是我幾年中收集的俄、法、意、日等國家的一些革命者的圖片,如克魯泡特金、妃格念爾、蘇菲婭、馬拉、丹東、凡宰特、大杉榮等。
問:有沒有文字介紹?
答:有。我在圖片旁邊寫有説明,介紹這些革命家的事跡,都很簡短。
問:畫冊《西班牙的血》、《西班牙的黎明》、《西班牙的苦難》,每幅畫的配詩,寫得貼切、有力,也富有詩意。是不是您寫的?
答:都是我寫的,不過寫得並不怎好。當時著手編選畫冊,就很激動,就想到寫幾句配上去,來表現西班牙人民反抗侵略者的英雄主義精神和揭露法西斯的罪行。都是隨編隨寫的。
三 關於巴金解放前上海住所的變遷。
問:您1923年春到上海後,雖然輾轉住過好幾個省市,但六十多年中您主要住在上海。上海應是您的第二故鄉了。在上海的好幾處住所您先後創作了《家》、《春》、《秋》及《利娜》、《春天裏的秋天》等小説和散文。請談談解放前您在上海住所變遷的具體情況。
答:我1923年春天和三哥剛到上海,在十六鋪下的船,坐的是馬車。馬車夫在路上犯了規章,被罰了款。我們暫時住在四馬路(按:即今福州路上的一家小旅館)。後來經在報社工作的親戚介紹,住進中江旅館。不久搬到武昌路上學生居住的宿舍。以後,我們到南洋中學讀書。到南京東南大學附中讀補習班是四川學生江疑九介紹的。江疑九是我在成都時的一位朋友,他在重慶辦過雜誌。我1925年因患肺病,沒有念大學,在上海養病。先住在法租界貝勒路天祥裏(按:現在黃歐南路149弄,具體門牌號數巴金已記不清了),與衛惠林、大概還有毛一波住二樓,盧劍波和夫人鄧天矞住底樓。後又遷至康悌路康益裏(按:現為建國東路39弄)四號亭子間。曾譯克魯泡特金的《麵包略取》等,又與友人衛惠林等發起創辦《民眾》等刊物。
1926年又搬到馬浪路(按:現為馬當路)住,住址記不清楚了。我1927年1月去法國留學。
1928年12月初,從法國回來。抵滬後,住上海寶興路鴻興坊七十五號(按:原來世界語學會會址);1929年1月遷往寶山路寶光裏十四號,與索非夫婦同住,在此期間曾創作《家》、《霧》、《新生》等作品,翻譯了克魯泡特金的《自傳》等。
1932年2月,我從南京回上海後,知道鴻興坊和寶光裏兩處均毀於1932年1月28日軍炮火中,遂與索非等從廢墟中搶救出若干書、物,發現書稿《新生》等也與印刷所一些被炸毀。後來遷居步高裏五十二號(按:現為建國西路陜西南路口),與友人黃子方等一起居住。曾創作《海的夢》等。
1932年三、四月間,由步高裏遷入環龍路(按:現為南昌路)志豐裏十一號(按:當時係白俄開設的一家公寓)舅父家暫住。一週後赴泉州訪友。自泉州返滬後,就住在剛遷居環龍路花園別墅(按:現為南昌路136弄)一號舅父家中。曾創作《春天裏的秋天》、《砂丁》等作品。
1935年8月由日本回國後住狄思威路麥加裏(按:現為溧陽路965弄)二十一號,仍與友人索非一家同住。曾創作《春》等作品,又與斯以一起創辦《文季月刊》,與吳朗西等創辦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兼任總編輯等職。
1936年,因友人馬宗融、羅淑夫婦赴廣西任教,遂遷入馬家,即拉都路敦和裏(按:現為襄陽南路306弄)二十一號(按:現改為22號),曾創作《長生塔》等作品,並結識了陳蘊珍(蕭珊)。
因馬氏夫婦返滬,于1937年7月遷往霞飛路霞飛坊(按:現為淮海中路淮海坊)五十九號,仍與索非一家同住。曾作完《春》、《秋》等作品。1939年秋,三哥堯林抵滬後,同住此處。1945年底,由重慶返滬後,與病中的三哥又同住此處。1946年,蕭珊與女兒小林返滬後,遂在此處安家。解放後遷入武康路,一直至今。
四 關於巴金赴法留學的目的及其他
問:您赴法前的學習和思想,研究者還有些不同的看法,請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答:我和二哥在東南大學附中高中畢業後就分手了。我到北京報考北京大學,因發現肺病考不成,只好到上海休養,找一位同鄉醫生治病。翻譯克魯泡特金的《麵包略取》;經朋友秦抱樸介紹與少年時代十分敬佩的美國社會活動家愛瑪 高德曼通信;與朋友衛惠林等一起辦《民眾》等刊物;在《時事新報》、《民鐘》等報刊上發表文章;在南京上學的時候,還參加了學生集體聲援上海“五卅”慘案的活動;家裏也來信要我繼承家業、光宗耀祖。這時,我聽到和看到的,都饑餓和疾病、戰爭和死亡。我很痛苦,找不到出路,心裏不得安寧,寫文章也沒有用。這時吳克剛等幾個朋友從法國來信,還有一些從法國回來的朋友,都談起當時法國的情況,我就打算去了。
問:去的目的是什麼?現在有幾種説法:系統地研究無政府主義,進一步學習和研究經濟學,深入研究法國資産階級革命歷史等,請談談您當時的想法。
答:當時還年輕,主要是想去學法文,多讀點書,把思想搞清楚一點。法國當時思想界很活躍,是很多外國知識青年感到新奇和十分嚮往的地方。另外,當時法國生活程度不高,經濟上還負擔得起。
五 關於巴金幾篇作品的辨正、作品中的人物的代名和創作背景等。
問:1933年在《給E.G.》中雲:“違背了當初的約言,我不曾做過一件當初應允你們的事情……”,E.G.是愛瑪 高德曼嗎?“約言”和“應允的事情”指什麼?
答:是高德曼。我青年時代讀過她的一些文章,很感動。我一直沒有見到過她。“約言”等時間太久了,記不大清楚了。反正是當時我覺得寫文章作用不大,不能拯救受難的人民,不能消滅黑暗,想幹點更實際的事情,做些于國家民族有切實利益的事。我一直為這個事矛盾、痛苦。但我除了寫寫文章外,別的又不會做,也無事可做。我一直處在這個矛盾的漩渦中。年輕時憑了一股熱情説了那樣的話。
問:您讀了高德曼兩本自傳後,決定到地中海的巴塞羅那去,為什麼?
答:當時西班牙革命形勢很好,年輕人的革命熱情高漲。想到西班牙去觀察,也可能參加一些實際工作。後來沒有去成。巴塞羅那是西班牙的一個美麗的城市。
六 關於巴金青年時代的幾位朋友及其他
問:請介紹一下索非、劍波、吳克剛、衛惠林、中天、太乙、震天、耶穌等人的過去和現在的情況。
答:索非是開明書店的編輯。我在法國時,他在上海。我把《滅亡》寄給他,請他幫忙印出來。那時可自費印小説。我到法國前看到一個朋友的兄弟自費印了他自己的小説《洄浪》。我寫完《滅亡》時,就想到也自費印一些,很便宜,幾十元或百把元就可以了。但是,後來朋友索非把《滅亡》交給了當時在《小説月報》主持工作的葉聖陶。葉聖陶給我發表了。以後我回到上海,常和索非住在一些。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由他送出去發表的。我不喜歡活動,只寫文章。他的原名我記不清了。曾用A.A.的筆名編過《開明》,從前出版過《獄中記》和《戰時救護》等書。1945年到台灣去了。好久沒和他通消息了,聽説他現在還在。
劍波,原名叫盧劍波。現是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研究希臘、羅馬。
吳克剛,現在台灣。我赴法時,他已在法國,常來往。他也是我作品中提到的波蘭流亡革命者亞麗安娜的朋友。1927年很多人被法國政府驅逐,他也是其中的一個。後來緩期,于同年七、八月間回國。三十年代曾做泉州黎明高中的校長。後來到台灣。我1947年6月到台灣,就住在他家裏。
衛惠林,1927年1月曾和我同船赴法留學,也常為《平等》撰稿,還翻譯了一些書。回國以後還是寫文章譯書,曾在南京中央研究院工作。後來到美國去了。前幾年回國在復旦大學等處講學兩三個月,到廣東時中風,又回到美國休養。聽説現在不能講話。他主要研究民俗學。
中天,可能原名叫沈仲九。是吳克剛的老師。他早先研究哲學,後來做官了。他到過福建,到過台灣。“文革”期間患癌症死在上海。
太乙,姓李,這人比我年長,我不認識。他二、三十年代也常寫文章。
震天,就是畢修勺,現在上海。
耶穌,就是葉非英。我在解放前出的一本散文集《點滴》中,第一次戲稱懷有大的志願和信仰而又一味苦行的葉非英為“耶穌”。他曾是泉州黎明高中的數學教員,後又主持泉州平明中學的工作,自己身體很差,還是拚命工作。解放後,加入了民盟,仍教數學,生活仍宗尚節儉。後來被的成右派,在服勞役中死去。他一輩子沒有家,沒有孩子。
七 關於巴金對小説《滅亡》、《家》、《寒夜》以及《隨想錄》的看法
問:寫《滅亡》的時候,您的信仰是什麼?對《滅亡》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答:寫《滅亡》的時候,我沒有想到今後會走作家的路,我是在寂寞和苦悶中寫給我的哥哥看的。那時,我信仰無政府主義,也讀各種各樣的書,受到各種思想和主義的影響。但我愛國的心一直很強烈,從年輕時一直到現在。我寫作不是為了宣傳,不是為了什麼主義寫作,那時只是為了發泄自己的感情,申訴自己的愛和恨。我在沙多-吉裏,一邊流著淚一邊寫這書。對書中的杜大心,一直有不同意見。我不是杜大心,我不贊成他的道路,但我不能阻止他走自己的路,按照他的性格,最後他只能毀滅。我為他的死而哭。至於寫李靜淑,這是為紀念我自己死去的一位姐姐。前年,還有朋友要把小説改成電影。作品一發表就是社會的,就由不得作家了,還是讓讀者去研究吧。
問:《家》出版五十幾年了,僅國內就再版了幾十次,為什麼您在1977年8月9日寫的《家》的再版《後記》中説:“我的作品已經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任務”,而不久又堅決否定了這種説法?這與《家》的主題有什麼關係?
答:“四人幫”被粉碎了,我心裏又充滿了希望和光明。有個青年寫信來説,如《家》再版,是過時了。我自己也有這個看法,因為《家》寫的是幾十年前一個封建大家庭的歷史。後來我又聽到朋友説去年(按:即1979年)重映影片《家》,觀眾反應很強烈,我自己也看了;再看社會,就有了新的想法。“高老太爺”還有,還在活動,有各種各樣的“高老太爺”,都生在封建主義這條根上。我們要實現四個現代化,非反封建不可。《家》的內容就是反封建。我是“五四”時代的作家,“五四”就是反帝反封建。我們今天還是要有“五四”精神。
問:創作《寒夜》時有沒有明確的為政治服務的目的?您認為《家》和《寒夜》哪一部寫得更好些?
答:《寒夜》寫的事就發生在我的身邊。那時候,我看到很多這樣的家庭,很多汪文宣、曾樹生和汪母,我只是和書中人物一起生活,一起哭笑。我不能歸罪他們,責任在社會。我同情他們,卻不能改變他們的命運。社會是個巨大的網,他們只能在無休止的爭吵中消耗生命,直到這樣的家庭毀滅。當時,雖然説抗戰快勝利了,我還是看不到這樣的家庭有什麼希望,我感到汪文宣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一定沒有出路,一定要改變那樣的環境。日本一個學者説這是本充滿希望的書。這個看法是很有説服力的。《家》和《寒夜》內容不同,但都寫家庭,寫青年人的命運,都有我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血淚,我都喜歡。
問:有人説五本《隨想錄》是“懺悔”的書、“揭露”的書、“説真話”的書等等。請談談您的看法。
答:我説過,這是説真話的書,也是表現我的愛和憎的書,有“懺悔”,有“揭露”,也有“希望”,它們是我一生思想的總結。我寫第一本和以後的幾本,思想有時也不同,也有變化。它們是個整體,相互聯絡,有分有合。應該把每一篇連在一起來看。我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我要燃燒自己,把自己的熱情都貢獻出來;另外,也附帶為評論家和後代提供一份真實的資料。
八 關於巴金的思想及其發展變化
問:近幾年,報刊雜誌發表了很多篇研究您思想和信仰的有份量的文章,也出版了一些有份量的研究專著,他們看法不一。請問從總體來看,您思想的核心是什麼?
答:就一點,是反封建。年輕時是這樣,我寫的那些小説主要就是反封建。我現在仍然是這樣。也有搞不清楚的時候,那是1957年前後,相信了別人的每一句話,還有“文革”開始的時候,有段時期,又是抄家,又是批判,真以為自己的作品一無可取,那都是迷信的結果。
問:您最初接觸無政府主義時是怎麼想的?怎麼看今天的一些研究者對您受到的無政府主義影響的分析?
答:一位研究者表示要避開我的無政府主義,顧慮今天談多了會在讀者中産生消極影響。我説不要避開。現在有些文章和關於我的資料書已經寫到了,只要是我寫的,現在都可以拿來做分析的材料,回避並不好,歷史上的事,瞞不住,瞞了這一代,瞞不了下一代。瞞就是説假話,那是對歷史、對自己、對下一代不負責。如果誤傳的,材料不準確的,也應允許我説話。
無政府主義是什麼,首先要搞清楚。這是個複雜的問題,歷史上的和現在説的無政府主義內容上有些不同,不下功夫很難搞清楚。我年輕時一直沒有真正搞清楚,今天我精神不好,這個問題很難説清楚。我當時是追求真理。“五四”時,大家追求新思潮,當時各種思想進來,無政府主義也是個思潮。我先碰到它,讀了《告少年》等小冊子,它那反抗舊社會,創造新社會的熱情鼓動了我。我還年輕,書也看得不少,剛一接觸心就熱起來了。我要是當時不相信無政府主義,也許不會寫小説。後來書看得多了,人事也看得多了,也想得多了,對它就發生變化了。我慢慢發現無政府主義不能解決矛盾,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我不滿足了,感到那是一條不切實際的路,但一時又找不到新的路。但是,我創作時,首先是有感情要傾吐,生活培育了我的愛和憎。我寫人物,寫性格,我不是為了宣傳無政府主義才去寫作的,不是的。現在看過的談這一問題的文章,我總覺得沒有講清楚,有些文章不符合我的思想實際,距離比較大。他們要麼回避,一筆帶過,要麼就一把抓住那個無政府主義,不分時間,不分具體場合,用它來套我的作品和我的思想,結果套又套不住。我曾一再説,我是個愛國主義者,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其實説起來也簡單,我從前為什麼邊寫作邊感到痛苦?因為我愛國,反封建,要改造社會,但對無政府主義又了解不全面,它不能解答我時時碰到的實際問題,所以,我才有很多矛盾,才有苦悶,才有新的追求。從前,無政府主義的影響是有的,現在還有,比如它沒有嚴密的組織,自由散漫。今天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
問:有的文章認為,您受到俄國民粹派恐怖主義的影響很深,也影響到早期作品中的人物,您對此怎麼看?
答:我的《答太乙書》講的就是無政府主義和恐怖主義。我從前是信仰無政府主義,但我還受到其他各種思想的影響,我年輕時頭腦裏有好幾個“主義”,我也有我自己的“主義”,就是反封建主義。我的作品自然受到這些“主義”的影響。但是,過去有許多人講恐怖主義是無政府主義,我就不贊成,我贊成一點,就是受了壓迫,就要反抗;恐怖主義講暗殺,這不是辦法,也不是目的。我寫《滅亡》時剛讀完妃格念爾的書,作品受些影響。
問:有人稱《滅亡》等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就是恐怖主義的人物形象,您怎麼看?
答:那不一定。搞恐怖主義是俄羅斯的民粹派,我的作品中的人物受到的影響,主要是那種為了革命犧牲自己的獻身精神。我去法國之前,寫過《俄國革命黨人的故事》、《法國無政府主義者的故事》,就是這一類的故事。
問:有人認為,您的政治觀是愛國主義,人生觀是人道主義。這樣理解是否可以?
答:我思想中愛國主義、無政府主義、人道主義都有文學作品不是宣傳品,是作者用自己的感情打動人,我主觀想這樣。我年輕時本來不主張愛國主義、人道主義的,那時想,愛誰的“國家”呢?人道主義也不能解決問題。後來,我在國內、 國外都不斷地受到刺激,對自己的刺激,對朋友和對人民的刺激,我看到和聽到的,還是富的富,窮的窮,少數人享福,多數人受苦,無數年輕的生命在封建的包圍中死去。我早年接受最多的是無政府主義,後來就主張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反對專制,主張鬥爭,也自由散漫。它講反抗黑暗,但是怎樣才能達到目標,各種主義不同。我後來發現,無政府主義是空的,怎樣推翻人吃人的社會,怎樣實現人民的理想,它也沒有辦法。
問:克魯泡特金對您有哪些影響?
答:從前,尤其是年輕時喜歡讀克魯泡特金的書,也受到影響。他願意為人類犧牲的精神,還有他冷靜的、科學的對世界分析的頭腦,他的熱情、流暢的文筆等,影響了我。但我是受各種思想影響的,“五四”前後的各種思潮對我幾乎都有影響,我是“五四”時期的人嘛。
問:聽説您從前見到毛澤東時,曾談到無政府主義。當時情況如何?
答:“文革”中我在復旦大學挨造反派批鬥時講過這事。那是四十年代在重慶時。他見了面對我説:“奇怪,別人説你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我説:“是啊,聽説你從前也是。”後來話題就扯開了。
問:以往的評論家習慣用的評語是某某作家是“共産主義者”、“社會主義者”、“愛國主義者”,或“革命戰士”、“思想先驅”等。如果有人這樣評論您,您有什麼想法?
答:這是評論家自己的事,他們有他們的標準和方法。説到我自己,還是看後代人對我的評價吧。我自己缺點很多。我自己思想很複雜,怎麼評定,不是哪一個人口説算數的。我寫了一輩子,有那麼多作品在,寫的、説的和做的,都清清楚楚在。現在的評論家或某個人或我自己説我自己是個什麼主義者,不一定就是個什麼主義者。別人有別人的寫作自由。我看,還是由後代人蓋棺論定吧。
九 關於巴金與外國文學和中國文學
問:近幾年評論家開始研究您和外國文學的關係,那些觀點是不是符合您的創作實際?
答:我看得不多,年紀大了,看過也忘了。我的印像是,他們寫得認真,讀了不少書,思考了不少問題。有些我寫作時自己也沒有想到。不過,我是中國人,讀了大量的外國書,又在中國生活,我寫的又是中國社會,單靠外國人的影響是不行的。自然,我和“五四”一些作家一樣,思想和寫作受到外國影響比較大。
問:您非常喜歡的外國作家有哪些?
答:俄國的列夫 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高爾基、亞 赫爾岑、克魯泡特金、契訶夫、愛羅先珂;法國的盧梭、羅曼 羅蘭、左拉;英國的狄更斯;德國的斯托姆;還有日本、意大利、西班牙的一些作家,他們的作品我讀了一些。
問:研究您和中國傳統文化關係的論文很少。您的創作有沒有受到中國文學的影響?
答:我兒童時代從母親那裏背誦了《白香詞譜》,青年時代讀過《水滸》、《紅樓夢》、《西遊記》等古典小説,還背誦《古文觀止》裏的散文,還看過不少《説岳》、《説唐》、《施公案》等通俗小説。但我年輕時思想偏激,總覺得這些內容跟自己的感情離得很遠。其實,我後來寫作時,還是受到一些影響的。
問:您喜歡哪些中國現代作家?
答:魯迅的作品我喜歡讀,小説雜文都喜歡,還有茅盾的、葉聖陶的、老捨得、曹禺的、沙汀的、另外,李劼人的作品我也喜歡。
問:您喜歡哪些中國當代作家?
《紅塵》、《紅旗譜》、《青春之歌》等我都喜歡,王蒙、張賢亮、陸文夫等人的小説寫得好,還有張潔、諶容等一批女作家,小説也寫得好,這幾年又出現了很多青年作家,很有才氣。他們有責任心,有事業心,又有生活,思想又解放,讀的書也多,寫出了新的水平。中青年作家是中國文學的希望。
十 關於巴金“文革”中的若干史實
問:請談談“文革”中您被迫“考試”的情況。
答:1968年忽然給所謂“牛鬼蛇神”和“反動權威”“考試”,考的內容有默寫毛主席詩詞,默寫《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有主席的語錄等。我在卷子上有的題目下寫“記不起”幾個字。分數不知道。總之,我考得不好。
問:美國一位研究者説您“文革”中曾被迫跪在碎玻璃上挨批鬥,這事屬實嗎?
答:沒有這回事。我説過,“文革”中沒有受到什麼大的體罰。
問:請談談“文革”中翻譯家汝龍和戲劇家李健吾給您贈款的事。
答:有這回事。哪一年記不清了。好好想想就能想起。第一次是汝龍贈我的,是托李健吾的女兒帶錢來的;第二次是李健吾贈我的,也是他女兒帶來的。“文革”時,我的存款被凍結了,每月生活費很少,還有人生病。我一直是靠友情生活的。
十一 其他
問:1935年,您受哪位朋友的委託,把手槍、子彈、文件存放到羅世彌家?
答:我那時和索非一家住在日租界,聽説外面風聲很緊,索非想起一位朋友寄存的箱子,怕出事。他當我面打開箱子,才發現裏面裝著槍和子彈,還有東北義勇軍的證件。商量結果,就由我坐人力車,把箱子帶到馬宗融和羅世彌家。他們住在法租界,沒有危險。
問:您去找過劉師復的墓地嗎?
答:劉師復的墓在杭州煙霞洞附近。三十年代我到杭州去過幾次,也到煙霞洞去。劉師復的墓碑上寫的是世界語。解放後,我也常到杭州去,因為朋友方令孺在那裏,我順便去看看她。後來我也去煙霞洞,就找不到劉師復的墓了。
問:您説自己一直在矛盾和痛苦中寫作,想擱筆又不能。那麼,您又是怎麼理解文學的作用的呢?
答:有人把文學的作用,一會兒説得很高,好像能治百病;一會兒又不重視,隨時可以把一些作家、作品打下去。其實,文學的作用主要是長期水滴石穿,潛移默化。我文章中反復講,説空話沒有用,還是做點實際事情好;我寫了幾百萬字,很難看出有什麼實際作用。我想做些實際工作,可是又不會做。我就有了矛盾,有了痛苦。我只能寫寫文章,努力寫真話,結果還是好像講了空話。
問:您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後,社會反響如何?
答:我寫文章主張建立“文革博物館”,收到很多不認識的人來信,都贊成這個意見。我的一些朋友也都贊成。只要經過“文革大革命”的,沒有人會不贊成。“文革”已經過去十年,“文革”造成的精神和物質的災難,永遠留在歷史上,這是付出巨大代價換來的歷史教訓、我寫了幾篇文章專門談這件事。
問:請談談您腿摔傷後還到魯迅故鄉去的情況。
答:1983年10月,我從杭州坐汽車去的,車上帶了輪椅,下汽車後就坐了輪椅去參觀、瞻仰。當時陪我去的有黃源和黃裳,還有小林和鴻生。在魯迅先生的三味書屋、在百草園等處都拍了照。還在紀念館的留言簿上寫了心裏話:“魯迅先生永遠是我的老師”。我年紀大了,常常想到魯迅先生,這次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唐金海 張曉雲整理)
1987年10月于復旦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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